阿慧想了想,笑道:“這樣頑倒有趣,就怕狄世兄笑我邯鄲學步。”

小全哥笑道:“也不過是惡作劇罷了,正好趁著現在港口人多好做手腳,到晚上隻怕有了防備就不好辦了。”

阿慧笑道:“這個我不在行,然陳家有的是在行的人手。我就去辦,你且等著瞧好戲罷。”

“俺們等你來吃酒。”小全哥看了一眼裏間,笑道:“若是能再叫那位林公子落一回水就好了。”

阿慧會意點頭,笑著去了。尋幾個人把張家合林家的船都挨個敲幾個洞眼,對他來說實是小事一樁。

到得天黑,林家那隻沉船裏的貨物還不曾打撈出一半,又有一家沉了兩隻船,唬得大家都去查底艙,查出好幾隻船底滲水,綢緞貨物多少都吃了些虧。

最是倒黴的是林家,四隻船沉了一雙,還有一對底艙的貨物都浸了水,差不多算把本錢虧完了。那位楓大爺聽得船又要沉,卻是慌了神,搶著要跳到舢板上去,人堆裏被拌了一下,一頭栽進海裏,又吃了一回鹹水,額頭上合身上的傷口浸過海水,痛楚勝似針紮,痛的他似殺豬般叫呼。林七老爺喊了幾個人把他撈起來送到林大人處,自家守著破船傷心大哭。

林大人請了使節團隨行的一個能醫的小吏與他瞧過,開了一個方子到島上去買藥,偏至要緊的幾味藥隻有南山村的大藥鋪才有得賣,轉托衛所的隊長去南山村尋,那隊長慢吞吞說:“你們這位公子不是要去人家家下聘?這個藥人家不要你們錢,必是白送,叫咱們去做什麽?”原來南山村的藥鋪是狄家開的,林大人情知狄家必不會賣藥把他,隻得罷手。眼看著楓大爺發起熱來,滿口胡言,林七爺守著他不能照應船隊,林大人又不敢明目張膽去料理船隊合貨物,情知這一回的生意是折了血本,兩位林老爺都把鑿船的本家恨入骨髓。

偶然沉船是運氣不佳,一日連沉三隻船,還有好幾隻船底發現被鑿的洞眼,就是傻子也曉得有哪裏不對。

劉內相狠是怕死,顧不得天使體麵,搶先搬到衛所邊驛館住下,拍桌子打板凳的怒罵:“廢物,這要是傳回中國去,咱們能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你們速與咱家查清楚,到底是誰合咱們過不去。”

林大人怕丟了紗帽兒,盡力撇清關係,給劉內相出主意,道:“想是為著咱們要查尋林家的底,他們這樣裝神弄鬼。還當多尋幾個尚氏王族來問問。”

這是正經話,副使一力讚成,也說:“快刀斬亂麻,早些收拾了這個人,立了新世子,咱們冊封完了事。”

劉內相怕夜長夢多林家再生花樣,也巴不得早些封過王回轉。就叫把所有尚姓王族都傳來,要連夜查問。驛館外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一時之間那霸港人喊馬嘶,極是熱鬧,尚氏王族,各島島主都連夜趕來。仗著使團帶來的那幾百個兵丁把守,卻是隻許姓尚的進去,旁人都不許出入。

林通事在驛館外候了一夜都不許他進去,急的團團轉,想了一個主意,把一千銀藏在食盒裏,親自去與劉內相送點心。進了驛館,卻不曉得林通事合劉內相說了些什麽話,裏邊就傳話請林家子孫都去驛館。一時間人心惶惶,有說要滅了尚姓的,有說會殺了林家的,那霸港謠言四起。

把林家合張家的船鑿沉幾隻,原本隻想出一口氣,這事並不算體麵。是以三個小夥兒都不曾合長輩們商量,就不曾想沉了三隻船,唬得這幾個官兒如臨大敵搬到岸上來,把尚姓都拘到驛館去。明柏合小全哥並阿慧不曉得為何要拘尚氏,狠怕此事牽連到尚氏,緊張的一夜未睡,到天明聽說林家男丁都去了驛館。

小全哥一聽就明白了,跳起來道:“壞了,他們必定以為是林家做的。隻怕姓尚的得了這個機會要滅林家。俺們這個事,可曾走了消息?”

明柏想了想,道:“俺這邊隻有你們兩個曉得,阿慧你呢?”

阿慧苦笑道:“我們那幾個都是鐵了心要跟我的人,絕不會說出一個字。難道真要出事?”

小全哥皺眉道:“你們說把林家的男丁都叫進去,卻是為何?”

明柏沉聲道:“尚氏是正統,立他們沒有後患。林家麽,由著他們做了琉球之主,這幾個官兒得的好處也有限,卻防不得天底下悠悠眾口。林家到底是賜姓,算不得中國人又不是琉球土人,兩邊都不搭,尚家得勢,將林家斬草除根卻是容易。”

小全哥跺腳道:“麻煩大了,俺先回家報信去。張世兄,有什麽你再使人回南山村報信。明柏哥,你小心些。”他站在門口看看漫天的烏雲,歎了兩口氣匆匆去了。

琉球改朝換代原也礙不著中國人什麽事兒,林通事是阿慧的仇人,阿慧巴不得他們倒黴的,倒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林通事合狄家不對付,倒是怕林家咬狄家一口,此事須要防。

明柏卻是曉得狄家扣著林家十來個孫子的。此事若是林家硬氣不說,狄家自然無事,若是林家存心要拖狄家一起死,狄家就有大麻煩。所以小全哥要趕著回去報信想法子。可是又能有什麽法子想?就是能使銀子買通這幾個官,有他父親從中做梗事也不會成。明柏想了許久,隻有冒險合林通事見一麵,答應他們好好照顧林家子孫,他們為著林家的血脈想必不會亂說。當初為著瞞住尚姓原做足了戲的,為著此事狄林兩家還故意大鬧一場。隻要林家自家不供出來,就合狄家不相幹。

明柏拿定了主意,笑對阿慧道:“張世兄,助俺一件事可使得?”

阿慧笑道:“說。”

“你瞧,驛館外擠著許多送禮,現在進出倒是極容易。你使人去驛館獻些酒水,俺扮個小廝混進去尋林家老三說幾句話,不然怕咱們惹的禍會牽連到狄家呢。”明柏尋思再三,笑道:“若是俺叫人發現,你隻一口咬定不曉得此事。俺親爹是正使,大不了隨他回中國去,俺坐一天半天船跳海回來就是,性命卻是無礙。”

阿慧道:“淘氣我也有份,不能隻叫你一人擔風險,我合你一同改妝去尋人。若是林老三嚷起來,也可助你滅口。”

明柏不肯,道:“我沒什麽風險的,你落到他們手裏才是麻煩。你休出麵呀。”

阿慧非要同去,明柏勸他許久,說:“你隻在港口邊尋條船,俺要脫身,正好接應。俺若是出了什麽事,你也可見機行事。做個後著,比合我同去用處卻大。”阿慧衡量許久,確如明柏所說,隻得依了他。

明柏處有現成的好酒取出四壇,阿慧出麵去集市上買了一口豬兩腔羊,又十來隻雞,湊成四樣裝了幾擔。明柏換了苦力的破衣,在臉上抹了灰土,又將頭揉的亂篷篷的,妝成一個雇來的腳夫模樣,夾在阿慧的雇來的腳夫中間,一點也不起眼。

阿慧寫了個貼子,叫個能說會道的管家去驛館送禮,他自家就去尋船,停在港口不遠處候明柏消息。

且說劉內相見了貼子,上麵是極實惠的豬羊酒雞四樣,倒是有些喜歡,就叫送到廚房去。明柏在廚房將東西放下,趁著人多雜亂的時候就鑽進廚院一間堆雜物的屋子藏起來,也沒有人發現。

驛館裏原有幾個土人服侍,劉內相合幾個官兒又各自帶了管家服侍。又有尚氏王族並他們帶來的從人,還有隨天使同來的這些商人們,多是合官兒們有交情的,也來探望。又有島上各大戶來送酒席,送土儀。人來人往的極是熱鬧,誰都不認得誰。

明柏潛在那間屋裏聽了許久,大膽出來在階下坐了一會,來來去去也無人理他,他越發大膽了,到廚房裏探頭,看見除灶上幾個大鍋都冒熱氣,靠牆還有一排小爐子,都使陶罐煮著開水。明柏就取了一隻水壺,倒了一壺熱水出去,妝著送炎迷路的樣子到處亂走。

驛館裏人雖然多,然幾家管家夾在一塊,誰也不肯多管事,就叫他走了一會就走到關押林家人的小院子裏。看守見廚房使個陌生小廝來送水,都笑道:“琉球土人真是有趣,又黑又髒,卻是來的正好,你去房裏把尿桶提出來,倒過洗淨了再提回來。”

也不問他是不是驛館的人,開了鑰匙叫他進去。明柏低著頭進門,站在門檻不肯進去,說了幾句罵人的琉球土話。那兩個看守聽不懂,笑罵道:“臭小廝,你不會說中國話麽?聽說琉球人都會說中國話的。”

明柏捏著嗓子結結巴巴道:“馬桶臭,要賞錢。”

看守笑道:“合咱們要賞錢?賞你幾個鍋貼,快去快回。”

明柏妝做不懂,問:“那是什麽,好吃麽?”慢吞吞進去,外麵就把門掩上,聽不隻上了拴,還上了鎖,看守隔著門板道:“你尋著尿桶提到門口敲門,我們就放你出來,”就壓低了聲音道:“馬桶在哪裏?”

這間屋裏也有二三十個林家人,都是被一條長繩拴住了手腳,雖然都能走動幾步,卻是牽一個動幾個,捆的花樣兒倒新鮮。聽出是明柏的聲音,當下就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小夥子低聲使琉球話問他:“怎麽是你,你來做什麽?”

林通事在隔壁聽見,曉得必有緣故,低聲喝道:“莫亂。馬桶在我這裏。”

明柏順著聲音尋到裏間,果然見窗邊使鐵鏈子拴著的就是林通事。離林通事兩步遠的所在,就是一隻大尿桶,裏麵滿滿****一大桶黃湯,又騷又臭。

林通事一夜不曾睡,又被鎖了兩三個時辰,樣子憔悴蒼老,小聲問:“你是誰?”

明柏湊近了將頭發挽起,道:“是俺。”

屋裏還有幾個林家人,都盯著他,以為是宮北島主派來的救星,聽出明柏的聲音狠是失望,俱都低下頭,林經濟冷笑道:“你不過是狄家養的一條狗,你來做什麽?”

明柏用倭語道:“來與你們吃個定心丸。林大人,你是明白人,曉得若是狄家有事,就照應不到孩子……”

林通事會意,搶著道:“當真?”

明柏笑道:“俺說是當真你也不見得就信的。你們自己算算怎麽做劃得來。”將尿桶拖到門口,輕聲道:“俺去了。”

林通事瞪了一眼想說話的林經濟,咬著牙道:“不信你又怎地?定心丸老夫吃下。隻求你們說話算話,不然,我林家滿門一百二十一口做鬼都不放過你。”

明柏點點頭,道:“彼此彼此。”提著尿桶走到門邊。林家人默默的看著他出門。明柏待要敲門,轉身回來對著大家做了一個羅圈揖,輕聲道:“俺必會好好待他們。”他轉身大力敲門,使琉球語道:“臭死了,快開門。”

守門的開門放他出去,罵道:“臭小廝,唧唧咕咕說些什麽?”掩著鼻讓他提著尿桶出去。正待關門,屋裏的人卻鬧起來,個個都嚷:“我要拉屎,我要小解。”

守門的大聲喝道:“忍不住就拉在褲襠裏。”大力將門帶起,踢了明柏一腳,道:“快去快回!”

明柏提著尿桶慢慢出來,一路騷風四溢,是人都讓著他。他自驛館後門走到一條通向海邊的小巷子裏,隨手將尿倒進路邊一個毛坑,就拖著尿桶到海邊去,將桶在海水裏晃了兩晃,遠遠看見阿慧在不遠的一條船頭吹風,他就棄了桶下海,潛到水底遊離岸邊,到了深水浪大的地方才冒頭,回身看海邊也無人注意他,他才放心遊到阿慧船上。

阿慧已是等了他好幾個時辰,好容易將他等來,一邊拉他上船,一邊喊道:“咱們回南山村去。”

明柏爬上甲板,接過酒壺吃了兩口燒酒,把全身上下的衣衫都剝下來,換了幹衣,才緩過勁來,問:“你聽到什麽新消息沒有?”

阿慧搖頭道:“不曾。艙裏替你熱了粥,你吃些?”

明柏點點頭,就著一罐粥盡力吃了一個飽,笑道:“我睡會子,到南山村叫醒我。”一點都不合阿慧客氣,就在艙裏尋了塊地方,倒頭就睡。

阿慧看明柏睡著了,曉得無事,合手下說:“我也睡一會,你們到地頭喊我們。”就在明柏腳邊尋了塊空地睡倒。

且說小全哥快馬加鞭趕回家,一路狂奔到書房,也顧不得規矩,推開房門道:“爹,娘,不好了。那幾個官兒把林家的男人都抓起來了。”

狄希陳放下手中的筆,指指外麵,道:“你慌什麽?這個事滿南山村都曉得。”

小全哥急道:“別人家無妨,俺們家合林通事家原就不合,又跟林大人不合,就怕他們聯手……”

狄希陳笑道:“林通事是生意人,損人不利己的事不會做的。”

小全哥低頭,吞吞吐吐道:“港口船沉了幾隻,都是俺們做的,唬得官兒們都搬到岸上驛館住。都傳說是林家要害他們呢,林家不認,自是要查。尋不到人頂缸,八成就栽到俺們頭上了。”

紫萱怕哥哥合明柏哥挨罵,昨日回家並不曾合爹娘說是明柏鑿沉了林大人的貨船。狄希陳聽得是小全哥合明柏做的,卻是一愣,隨即道:“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也做,你們真是閑的!”

小全哥大著膽子道:“是明柏哥的一個堂哥在市集調戲彩雲,還說要娶紫萱,這口氣是人都忍不住,鑿他兩條船破破悶氣。”

狄希陳又是好笑又是有氣,道:“你們是出氣了。就不想想,要是你是冊封尚王的官兒,你的船隊接二連三的沉船,會怎麽想?”

小全哥沉默了一會,還是不伏:“俺不是官兒,俺要替自家妹子出頭。退一萬步說,明柏哥成了親再回去認親爹,俺也要先叫林家曉得狄家是惹不起的。”

狄希陳盯著兒子看了許久,道:“林通事本沒有做這個事,若是他們猜到是你們幹的,要把我家扯下水,待如何?”

小全哥道:“俺們除去林家的船,還把別家的船鑿通了幾隻,懷疑不到俺們身上的。林家本就自身難保,若是不把俺家拖下水,他們的孩子還能保命;不然,咱們最多有些麻煩,他們林家就絕後了。”

狄希陳冷笑道:“為著出一口氣,惹下這樣的麻煩,可值得?要叫大伯二伯家棄了新建的宅子隨俺們去南洋?你們真是自私。要出氣明明還有許多法子可想,你們也不合家裏人商量!”

素姐從裏間出來,將手按到狄希陳肩上,道:“做都做了,現在怪孩子有什麽用?且先想法子彌補過去。回頭合他們兩個算帳。”

狄希陳道:“你不明白,這事掃了幾個官兒的麵子。若是不查個清楚,丟的是天朝上國的臉,他們幾個也不肯臉上無光的回國,必是要大查的。林通事不過在琉球算出挑的罷了,論手腕合那幾個官油子比差的遠呢。何況那位正使大人現在巴不得扳倒咱們家。他們惹的麻煩可不小。”

素姐道:“來福已是合劉內相的管家搭上線了,劉內相那邊,隻要銀子使的足,就是明知是咱們合林大人過不去,也能把這個事推到林通事身上,倒不足慮。何況,他們還沒有疑心到兩個孩子身上。咱們隻在林通事那邊動腦筋罷,隻要他們不咬咱們一口,萬事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