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柏搭在門栓上的手停住了。他慢慢道:“大海哥帶著人出海去尋你還沒有回來呢。李家也在四處尋你。你既然孤身一個,俺叫人來送你回李家去呀。”

門外沒有一點聲音。明柏慢慢推開門,隻看見晴姑娘閃進一條小巷子。明柏追了兩步,回身合狄得利說:“方才門外有人經過,看著仿佛是李家小姐,問俺衛家父女下落,你去陳家送個信去,合不合李家說,看陳家主意。”

狄得利皺眉道:“雖然報信是好意,到底男女有別,合俺媳婦說,隻說是她撞見的,叫她去送信才好。”

明柏苦笑道:“不合她家人說良心上又過不去;說了,又裏外不是人。還是得利哥你的主意好,就煩嫂子去走一遭罷。”

狄得利把得利嫂子喊來,吩咐她:“方才李小姐經過,央求少爺去替她打聽衛老爹母女下落。你去陳家合親家老爺說知,隻說是你遇見的,去送個信也罷了,就說家裏事忙,請陳家與李家送信,你就回來。”

得利嫂子笑應道:“此事實不好叫少爺出頭的,俺就去。”換了出門的衣裳騎著驢回南山村去。明柏鬆了一口氣,走到工棚裏取了筆,尋了一隻妝盒搬到向光處描花樣。作坊裏的木匠們見著老板這般,都不好意思出門去耍,俱都尋了一兩樣活計來做。

明柏放下筆笑道:“你們一年也隻歇這幾日,都出去耍!”放下活計把他們都趕出去,回來重坐在窗下描花樣。

狄得利送過一壺熱茶過來,笑問:“有蘿卜糕,還有陳家送來的肉燕合魚丸,晚上俺們吃麵呀。”

明柏點點頭,接過茶吃了幾口,另取了紙來試繪新花樣。狄得利站在一邊瞧了一會,替明柏研了一會墨,又從屋裏取了幾張紙來。方慢慢取了掃把去門外掃地。前幾日落過大雨,巷子裏積滿了落葉。狄得利自巷頭慢慢掃到巷尾,猛然間抬頭,卻見李小姐垂淚。狄得利手下停了一下,一邊掃地一邊自言自語:“昨日才死了許多人,還是南山村好呢。”

晴姑娘追上幾步,軟語道:“都管,衛大叔合衛姑娘都是好人,求求他們吧。”

狄得利看了晴姑娘一眼,好笑道:“側妃娘娘,俺們開個小木匠鋪子趁口飯吃而已。這等救人的大事還當去尋令尊李國丈。娘娘離家這幾日,李陳兩家都在四處尋找,娘娘還是請回去罷。”

晴姑娘被狄得利嗆得說不出話來,漲紅著臉退了回去。狄得利瞅著她走了,搖頭笑笑,把巷道掃幹淨扛著掃把回去煮飯。這位李小姐甚不安份,若是又纏上明柏少爺,必叫狄陳兩家交惡。

且說得利嫂子去陳家報信。陳老蛟聽說晴姑娘在島上,冷笑兩聲道:“這事合我們陳家不相幹,還煩嫂子去李家說一聲也罷了。”

得利嫂子無法,先回狄家合素姐討主意。素姐想了許久,道:“就照著你說的去合李家報信。俺們行事問心無愧就使得。叫他們套車送你過去,報了信趕緊回去,這幾日門戶看的緊些個,休叫李小姐……”

得利嫂子忙道:“必不叫她混進俺們作坊。這個女人甚是會招惹事非,還好夫人當初沒有合李家結親。”

素姐道:“天都黑了,你快些去罷。”打發她去了,因此事必不能瞞著紫萱,使得把她從狄二家喊回來,道:“方才得利嫂子來說,說明柏在後院門口聽見晴姑娘說話,開門卻不見人影。因怕陳大海誤會,使了她去陳家合李家送信,隻說是她撞見的。”

紫萱聽說是晴姑娘,卻是吃了一驚,道:“陳大哥尋她還不曾回來,原來她還在琉球呀。滿島都在尋前世子的下落,她若是被人捉住了,還不是一個死?”

素姐皺眉道:“她走的遠遠的也罷了,走了消息被尚家人曉得,必要拷問她前世子的下落,不隻連累李家,隻怕連陳家都要吃些虧。既然要回來,當初又何必要逃走?她若是懂事,老老實實在陳家住著,誰能把她怎麽樣?真是自作聰明!”

紫萱咬著嘴唇聽母親抱怨完了,小聲道:“娘,俺是不是合她一樣,自以為聰明,其實淨做傻事?”

素姐微笑道:“你能這麽想,就比她強些了。娘常合你們說,做錯事並沒什麽,隻要吃一塹長一智,爹娘都不會怪你。”

紫萱想了許久,笑道:“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她雖然有許多不好,可是也有不少好處。”

素姐笑道:“你休打鬼主意,她自家不肯回娘家,又不肯向娘家救助,說是尋明柏,還不是繞著圈子想俺們助她?李小姐行事一直可惡。俺們家不理她也罷了。你休強出頭!明柏使了人來報信,也不會出頭。”

紫萱湊到母親身後,替母親捏肩,笑道:“這個不是小事,俺曉得分寸。隻是……不曉得崔小姐會不會也沒有走……”

“你怕了她?”素姐眯著眼笑起來,道:“還是怕過一二十年明柏會納妾?”

紫萱羞答答低頭道:“實是有些怕。娘,俺都不敢想嫁人。嫂子大著肚子,俺們家還是不許納妾的,張家還一心想把張小姐嫁進來……”

素姐笑道:“你覺得你哥哥會娶嗎?”

紫萱搖搖頭,把礙事的步搖撥下來,抱著母親小聲道:“做女人真累。”

素姐輕輕拍女兒的手,歎息著道:“從古到今都是如此。若是男人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不隻男人,就連女人都要說是那個女人沒把她丈夫服侍好。娘當年受了你奶奶多少氣,好容易把你們兄妹養大成人又要操心你。”

紫萱輕聲笑道:“難怪俺們家有不許納妾的家規。隻是不曉得嚴家有沒有這樣的家規。”

“就是吃不飽飯的種田漢,多收了三五鬥還想著納個妾呢。若不是娘當初拚了一把,說不定你三叔的那個妾就真成了你爹的小妾。”素姐笑道:“賢惠這個東西,並不是委屈自己成全男人的。何況,遠的不說,你隻看李家,那位二夫人真是善終的麽?李夫人容不得她卻讓她進門,一輩子都沒有痛快過。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撕破了臉做一回妒婦,寧死不叫她進門。”

不隻紫萱聽的聚精會神,就連陳緋也在門外聽的出神。素姐衝兒媳婦招招手,笑道:“你進來聽罷。我當年吃的苦受的氣,必不會再叫你們受。”

陳緋漲紅著臉進來,紫萱移了一隻坐墩與她坐,笑道:“嫂嫂,你都聽見了?”

陳緋羞答答點頭道:“你說南姝時我就來了,聽娘說的有趣,就聽迷糊了。”

紫萱隻覺得麵頰發燙,把裙上係的一根帶子拾在手裏打結玩。陳緋留意她打的是同心結,對她不住微笑。紫萱被嫂子看的極是難為情,棄了衣帶逃到一邊去倒茶吃。

素姐笑對陳緋說:“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俺們家有件舊事,也當說與你聽。當初你公公在京裏選了官出京,將了一對母女同來。人都傳說那是你公公納的妾。老夫人又有些不喜歡俺,巴不得叫你公公納個妾來家。連著狄家的親眷都明裏暗裏給小全哥臉色瞧。小全哥隻當爹爹不要俺們母子幾個,哭著叫俺去把爹爹搶回來。俺拚著擔了一輩子潑婦的名聲,到底把她們打發了。你公公也不曾再起過納妾的心思。己所不欲不施與人。雖然張小姐楚楚可憐,休說小全哥自己必是不肯的,就是俺們,當初沒有聘她做兒媳婦,自然也不會讓她進門給小全哥做二房做妾。”

陳緋自嫁來那日起就一直提心吊膽,得婆婆這句話,感激涕零,掏出一塊帕子捂著臉痛哭。素姐拍拍她,笑道:“雖然俺們並沒有給小全哥納妾的意思,可是人家隻說狄家富貴,接二連三想送女兒來做妾的必少不了。紫萱,你休躲在一邊偷笑,你也是一樣。這樣的事保不準常有,又要叫人家死心,又不能傷了和氣,可不容易。休學婆婆背一輩子潑婦的名聲。”

紫萱送了一碗熱茶上來,笑道:“娘,潑婦怎麽了?俺拍過一回磚,是人都怕俺。等俺嫁過去,先尋個不安份的拍她一磚,想必就無事了。”

陳緋端詳了一下紫萱,皺眉道:“若是紫萱,我拍她一磚倒使得。張小姐除去對賢齊……倒是樣樣都好,又弱弱的,隻怕半磚拍下去她都活不了。”

這兩個女孩兒俱是一般的直腸子。素姐搖頭歎息,道:“誰叫你們拍人家磚了?納妾與否原是看男人的主意,他若不肯自然不會納。他若是總想著要納,你縱是把全天下的磚頭都拍碎了,也擋不住他置外宅、捧戲子、合丫頭們不清不楚。這想與不想,就要看作娘子的本事了。”

紫萱羞的頭都不敢抬。陳緋一邊推她,一邊道:“紫萱,你問娘,做娘子都要有什麽本事?”

紫萱羞道:“嫂子你都做了俺哥的娘子,你去問娘,俺還小呢。”

素姐啐道:“你們兩個推來推去,推到明日也問不出什麽來,都與我回去。過了這幾日閑下來,俺們無事閑話,見識多了自然曉得怎麽做。都回去罷。”

陳緋滿麵笑容回到臥室,除去簪環,脫了外衫,又捧了一碗茶遞把吃醉的小全哥,笑道:“方才合娘說了幾句閑話,你怎麽樣?叫小玉米去廚房要碗醒酒湯來?”

小全哥笑道:“使得,你也歇歇。今兒得利嫂子來,可是明柏哥那裏出了什麽事?”

陳緋笑道:“這個卻不曉的。若是妹丈有事,想必彩去是曉得的,不然喊她來問問?”出來就叫小玉米去請彩雲來。

小全哥雖然吃的半醉,卻是擔心明柏,扶著牆起來走到外間,爬到羅漢**又軟軟靠下去。彩雲自然曉得得利嫂子所來為何,大少爺又合明柏少爺要好。此事又不礙著大少奶奶,自然是問一答十,連晴姑娘問的話都轉說出來。

小全哥越聽越燥,一時酒意上湧,站起來道:“胡鬧!彩雲,煩你到二門去叫人傳話給齊山,喊幾個人陪俺到那霸瞧瞧去。”胡亂披了件衣服走到門口,回頭對陳緋道:“你早些睡,俺明日再回家。”

晴姑娘已是叫大海哥休了,縱是有事也合狄陳兩家不相幹。何況她又是跟著妹夫逃走的,越發的名聲不好聽。陳緋猜測爹爹必不會管這個事。沒的陳家不急狄家急。小全哥從來老成,怎麽就這樣慌?難道……他是對晴姑娘有意?陳緋搖著頭自言自語:“不會的,若是她,怎麽會替大海哥出主意娶她?倩妹妹也不像。不是她兩個還能有誰?總不會是衛小姐罷?”

小全哥策馬在沙道上狂奔,帶著涼意的夜風呼呼在耳邊刮過,他的心裏確是在念叨:要早些把衛老爹父女送走,不能讓他們落到尚氏合天使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