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軍於洪武五年正月出發, 那時候冰雪未消,春寒料峭。
常樂給姑娘們留了算學作業後,裹起厚厚的狐皮裘衣, 準備回春和宮。
自學堂回春和宮,禦花園是必經之地,那裏麵萬物凋零,唯有牆角紅梅花開,點綴著白茫茫天地。
常樂信手折根梅枝,捏在手心把玩,將至出口時, 遠遠瞧見右手邊的石亭裏,有位粉麵桃花的宮裝美人,她眉染輕愁,正焦急地來回踱著步。
朱元璋的後宮, 有馬皇後這根定海神針,沒有誰會去做偶遇邀寵之類的無用功。
且瞧著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 也完全不像那麽回事兒。
那她是在等我麽?所為何事?
常樂略作思考, 她繞過假山, 慢慢靠近石亭,皮靴踩在雪地裏沙沙作響。
李嫻聞聲回首, 見到來人,雙眸驟然發亮, 她拎起裙擺, 三步並做兩步奔離石亭。
還真的是在等我......
常樂把梅花枝遞給晚月,也往前快走了幾步, “嫻妃娘娘。”
李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很是直接, “樂兒,你向來鬼主意多,你幫幫我!”
常樂:“......”
心塞是一瞬間的事兒,她怎麽就鬼主意多了?
可嫻妃娘娘滿眼的六神無主,張皇失措。
常樂握住她顫抖的雙手,“嫻姐姐,發生了什麽事?”
後宮嬪妃,比皇帝年輕二十來歲的年輕嬪妃害怕成這樣,難道,或許,不會吧......
“名兒,我的名兒生病了,用藥已有十來日,可半點沒見好,如今......”
李嫻痛苦咽哽,“如今水米難進!”
常樂發散的思緒瞬間回歸正軌,大名公主,嫻妃獨女,出生於洪武元年,如今三周歲多一點。
陰雲密布的天,寒風陣陣,不知道何時又飄起了鵝毛大雪。
常樂拉著嫻妃回到石亭裏,“嫻姐姐,公主得的什麽病?”
李嫻茫然地搖搖頭,“禦醫根據名兒的症狀,開來張藥方,我命宮人按著藥方抓藥、煮藥......”
聽症狀,開藥方?
也不把脈,沒有望聞問切?
常樂想起曾在腦海裏翻閱過的《皇明祖訓》,“凡宮中遇有疾病,不許喚醫人入內,止是說症取藥。”
朱元璋嚴禁太醫入後宮,即使後妃生病,也隻能差人去太醫院向太醫描述症狀,太醫隻能根據聽到的症狀開具藥方。
他是要徹徹底底隔絕後妃與外男的接觸,他是頭頂過青青草原麽?否則何至於此?
且,他的親生女兒生病,也沒有就醫的機會?
他到底把女人當什麽?!
李嫻攥緊常樂的手,“樂兒,求你幫我想想辦法......”
她難得沒有顧及所謂儀態,直接用手背擦拭滿臉的淚痕。
常樂歎息了聲,“你把公主抱來,我們一起去找皇後娘娘。”
李嫻略有遲疑,“皇後娘娘?她能看病?”
常樂搖搖頭,“皇後娘娘不會看病,但一定可以召見太醫。”
後宮之中,還有可能召見太醫的,唯有馬皇後,唯有無數次救朱元璋於水火的馬皇後。
大名公主麵色蒼白,毫無血色,幾乎是無聲無息地躺在宮人的懷裏。
馬皇後看過孩子,似有為難,道,“皇上有令在先,本宮也不能違抗。”
李嫻幾乎是癱倒在地,哭求道,“妾求娘娘憐憫,妾唯有名兒一女,她要是有個好歹,妾也不想活了...... ”
馬皇後蹙著眉:“嫻兒!”
她打斷李嫻自暴自棄的言辭,道,“你先別急,本宮不能召太醫入後宮,但可以帶名兒去乾清宮。”
乾清宮乃朱元璋居所,太醫自然可以出入,畢竟皇帝也吃五穀雜娘,難避生老病死。
馬皇後是個聰明人,她不會在明麵上做任何惹朱元璋不喜之事。
常樂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朝李嫻示意道,“還不快謝謝娘娘。”
李嫻稍怔,趕忙道,“多謝娘娘,娘娘大恩,妾願結草銜環報答。”
馬皇後搖搖頭,“孩子要緊。”
她裹了件大髦,親自帶著公主匆匆趕往乾清宮。
李嫻自然是沒有資格去的,常樂暫時也沒有,至於她以後有沒有資格,那就得看朱標爭不爭氣。
“嫻姐姐,你也先回去吧,有皇後娘娘相助,公主定能平安無事。”
按照史書記載,朱元璋第七女大名公主出生於洪武元年,卒於宣德元年,曆經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五朝,享年五十九歲。
咦......
常樂仔細看眼腦海裏的資料,明初更迭了四個皇帝,加在一起才五十八年?
洪武共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樂二十二年,洪熙不到一年,宣德也是個短命的,不到十年......
皇帝更迭過於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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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宮。
朱標忙碌了一天後回來,遠遠瞧見自家太子妃坐在窗前,雙手托腮,兩眼無神,是在發呆?
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心事重重的模樣?
朱標走到窗前,微微俯身,“樂兒?”
常樂眼珠子動了動,視線自頭頂四四方方的天空,移到眼前的俊秀少年。
她有氣無力道,“您回來了。”
朱標親親她的額頭,“嗯,樂兒怎麽了?”
常樂搖搖頭,倒也沒怎麽,隻是得見今日之事,難免有點想法......
可惜,她再有想法,也無法解決目前困境,起碼朱元璋一朝,她肯定是沒有辦法。
朱標瞧著自家無精打采的太子妃,有點擔心,“樂兒是哪裏不舒服麽?”
不舒服麽......
自個如果不舒服......
常樂歪著腦袋打量他許久,突然整個人趴在窗戶邊,有氣無力道,“頭疼......”
朱標沒有半點遲疑,“小全子,傳太醫。”
常樂楞了一會,阻攔道,“父皇有命,後宮諸人,隻能說症取藥。”
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朱標眉峰微蹙,他沒有再發話,他的貼身太監小全子也沒敢去宣太醫。
春和宮四四方方的宮牆裏,陷入一片寂靜。
那片怪異的寂靜裏,常樂的心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她好想,好想回家。
冬日晝短夜長,沒一會兒,暮色四合,寒風攜著雪花侵襲。
常樂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好冷,身冷,心更冷。
朱標眉間褶皺更深,他伸手關窗,道,“樂兒,別凍著。”
常樂垂眸,“謝謝您。”
雕花木窗被他親手合攏,嚴絲合縫,風雪難侵,可常樂依舊如墜冰窟。
窗外宮燈隨風搖曳,窗內太子妃愈漸玲瓏的身形,微微佝僂,似在承受蝕骨之痛。
朱標收回視線,突然身形微晃,他摸著自己的額頭,道,“孤頭疼難忍,速宣太醫入春和宮。”
小全子:“......啊?”
朱標雙眸微冷,“還不快去?”
小全子一個激靈,“奴婢這就去,這就去。”
朱標:“記住,請太醫戴思恭。”
小全子:“奴婢遵命。”
朱標搖搖晃晃自窗邊離開,繞至正門進屋,他親自動手褪去外袍,再走到榻邊,摸了摸自家太子妃的額頭,安撫道,“樂兒,別怕,太醫很快過來。”
常樂呆呆看著他的動作,古代房屋沒有隔音效果,他剛才明目張膽的謊言,她聽得清清楚楚。
春和宮內,太子妃病,不可詔太醫,若是太子病,自然可以。
古人忌諱很多,皇家尤甚,沒有誰會願意好好的,卻稱自己生病。
情緒前後起伏,常樂有點想哭,她忍不住抽搭出聲。
朱標頓時手足無措,“很難受麽?”
他慌亂地把常樂抱進懷裏,“別怕,別怕。”
常樂莫名的,眼淚更多了......
戴思恭是被拖著來的,到春和宮時,他保養極好的長髯都打了結兒。
朱標:“戴先生快給樂......”
他咽回到嘴邊的樂兒,轉而吩咐道,“晚星、晚月在門口守著,所有人不得在正殿前後逗留。”
晚星、晚月擔心地看眼自家極少哭的主子,躬身退到門外。
朱標:“戴先生,太子妃頭疼,你快給她看看。”
戴思恭抬眸掃眼許久未見,胖......豐腴許多的原主子,“太子妃,請把右手腕置於脈枕。”
常樂看眼他,伸出手腕,“麻煩戴先生。”
戴思恭搖搖頭,閉目聽診,良久,良久,他睜開眼,麵露難色......
常樂咯噔一聲,不是吧,不是吧......
她隻是想試試朱標的態度而已,結果自己真的有病?
戴思恭站起身,朝著朱標恭敬道,“殿下,請允許下官為您診脈。”
常樂更加意外,他也有問題?
難道朱標這時候,這才十八歲,就已有病在身?
那什麽,有得治麽?
朱標也萬萬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他坐到常樂旁邊的位子,伸出右手置於脈診。
戴思恭同樣診了許久,他緊皺著眉頭,似有難言之隱。
太子、太子妃夫妻對視了眼,好慌!
許久,戴思恭略顯糾結道,“陰陽和合,乃生萬物,可也得講究個度......”
什麽亂七八槽的,什麽意思?
朱標置於膝頭的左手握緊,道,“先生明說即可,我們能承受得住!”
戴思恭掩嘴輕咳了聲,語速飛快道,“縱欲傷身,兩位還請節製!”
春和宮正殿一片寂靜,窗外的落雪聲仿佛都隱隱可聞。
戴思恭手腳麻利地收起藥箱,“微臣告退。”
他兩條腿搗騰地還挺快,沒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常樂眼珠子一轉,果斷先下手為強道,“我就說要適當休息的麽。”
朱標:“......”
他的耳尖隱隱泛紅......
常樂趁機為自己爭取利益,“以後每次至少間隔三天,不能亂來!”
朱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