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耕文明, 一年之計在於春。
朱元璋自小在田間長大,格外看重農桑之事,三月初時, 他帶領王公貴族、文武百官親赴京郊春耕,以鼓勵百姓耕種。
馬皇後慣來勤儉持家,從前兵荒馬亂時如此,如今貴為國母亦是如此,她日日親自操辦丈夫的膳食,還在坤寧宮架起織布機。
每年朱元璋組織春耕,她則在後宮召集嬪妃們織布裁衣。
常樂, 以及入宮讀書的姑娘們,也都齊聚坤寧宮。
姑娘們自去歲季秋入宮,至今已半年有餘,她們早間習文化、算學兩課, 午憩後入坤寧宮習織布裁衣。
故而,上至馬皇後, 下至十來歲的姑娘, 她們都有自己織造的布料, 唯獨常樂,她沒有......
常樂午憩後至晚膳前的時光, 花費極小的部分用於批改姑娘們的作業,大部分的時間, 她會通過東華門到皇宮護城河的另一邊, 太子朱標送的那塊地。
因有朱標的擔保,也因朱元璋見識過水泥的堅固, 對於太子妃頻繁出入一事,采用了睜一眼閉一隻的態度。
反正得朱元璋支持是不可能的, 他沒有出手阻攔,常樂已經謝天謝地了。
春耕日織布裁衣之事乃慣例,常樂早有準備,她沒有自己織造的布料,便從嫁妝裏拿了一塊現成的,還特意臨時抱佛腳,提前自我練習裁衣之術。
馬皇後準備給朱元璋做件常服,燕王妃宋瑜也準備給燕王做件常服,福成公主朱文玉有孕在身,回家養胎去了,至於其他未出閣的姑娘們,多是製作香囊、帕子等物。
常樂左看看,右看看,決定還是別為難自己,她準備給朱標做件裏衣。
裏衣穿在朝服之內,無需花紋裝飾,隻要把剪裁好的布料連接起來便可,應當挺簡單的。
馬皇後抽空瞟眼自家兒媳有模有樣的穿針引線,既沒紮到手,也沒戳爛布料,表示非常滿意且自豪。
樂兒能讀書,會經商,還可以發明水泥,改良火炮......
她自有她的天地,無需每個女子都必須擅長女紅,拘泥於後宅。
一上午的時間倏忽而過。
馬皇後領著諸人前往坤寧宮的小廚房,擇菜做飯,自食其力。
常樂於烹飪一道,還是非常有信心的,想當年孤身到國外求學,吃膩了麵包、漢堡,隻得自個進廚房。
她熟練洗菜,切菜,熱鍋,翻炒,糖醋排骨、蒜蓉蝦等相繼出爐。
廚房裏的太子妃也在發著閃閃的光,簡直亮瞎了大家夥的眼。
馬皇後更驕傲了,她的兒媳真是十全十美,萬裏挑一。
午飯過後,眾人共同收拾了殘羹冷炙,略作休息之後,再重新投入裁衣大業。
時至日暮,有些手腳利落的姑娘交出了完整的作品。
馬皇後讚歎道,“妙雲的翠竹自成風骨,秀兒的蓮花栩栩如生。
徐妙雲落落大方,呂秀兒微紅著臉頰,兩個正值妙齡的姑娘雙雙拜謝皇後娘娘的讚譽。
她們也的確優秀,如果生在六百年後,以她們的天資,再加勤奮,定能取得優異的高考成績,可惜了。
暮色四合,馬皇後宣布今日活動結束,諸人依次退出坤寧宮正殿。
外麵竟然下起了朦朧的細雨,春雨貴如油,倒的確是春耕的好時節。
馬皇後早得了消息,她早已命宮人準備了足夠數量的油紙傘。
常樂立於眾人之前,她自行撐開傘準備回春和宮。
可遠遠的,坤寧宮外的青石宮階緩緩行來個人,傘沿低垂,遮住了他的麵容......
宮燈搖曳,來人朱紅繡金龍蟒袍,嵌寶革帶,身姿挺拔如鬆,那便唯有太子殿下。
雨幕深深,煙波浩渺,太子朱標如同仙人臨世,閑庭散步,及至近前,他稍稍抬起傘,露出那張俊秀溫雅的臉。
春耕奔波忙碌了一整天,他不在春和宮好好歇著,急著來尋皇後娘娘做什麽?
常樂收起手中的傘,她恐怕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
朱標停步,此起彼伏的請安聲響起,待兩邊見禮後,他把傘移至常樂頭頂,道,“樂兒,回麽?”
常樂抬眸看他,“你不進去?”
朱標搖搖頭,“明兒再來給娘請安也不遲。”
他接過常樂手中的傘,隨意遞給了跟來的小全子,“我們走吧。”
常樂:“......”
一人一把傘,才最合適吧?
朱標:“怎麽?”
常樂看他一眼,搖搖頭,挽住他的胳膊,兩人並肩走進綿綿雨幕。
太子與太子妃肩挨著肩,外袍寬大,從後麵看,無人發現他們正不合規矩地親密挽手。
可共撐一傘,已是非常親密,尤其,太子是特意為接太子妃而來。
後宮諸妃看過一眼也就算了,紛紛撐傘離去,而情竇初開的姑娘們,或是豔羨,或是向往,誰不盼望日後也得個如太子般體貼溫柔的丈夫。
人群後方的呂秀兒,透過縫隙瞧著那相攜的背影,略有惆悵......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手心裏的並蒂蓮香囊。
春和宮遙遙在望,雨勢漸弱。
朱標新奇地看著掛在自個臂彎裏的太子妃,他不知道原來兩個人還能如此親密的並肩前行。
常樂點點他手背,“您好好看著路。”
可別摔了。
朱標重新目視前方,笑問,“聽說太子妃給我做了件衣裳?”
常樂:“......可能,是吧?”
朱標微微挑眉,“那我可等著了。”
常樂:“......”
春和宮。
常樂回來喝了碗薑湯,泡過熱水澡後,便要舒服的躺床。
朱標沐浴過後卻是進了書房,瞧著還要繼續挑燈幹活。
太子之位,既是權利,更是責任。
他今兒先幹了苦力活,又要接著幹腦力活,還特意冒雨去接自己......
少年人的愛戀,灼灼如同烈陽。
常樂覺得自己應當給予點回應,他才有繼續保持的動力。
於是,她親自端了杯茶送進書房,聊表心意。
朱標還真有些受寵若驚,他楞了會,道,“太子妃有心了。”
常樂胡亂點點頭,隨意問道,“很忙麽?”
朱標捏了捏眉心,“爹主持編撰的《祖訓錄》有了初稿,我瞧著有幾處不太合適。”
祖訓錄?那不就是朱元璋的《皇明祖訓》前身麽?
常樂伸長了脖子試圖一探究竟,那《皇明祖訓》豈止幾處不太合適,簡直合適的沒有幾處!
朱標見她似有興趣,直接把整本遞了過來。
常樂給他拋了個表達謝意的眼神,翻開《祖訓錄》。
第一頁是朱元璋親自作的序,再有祖訓首章、持守、嚴祭祀、謹出入、慎國政、禮儀、法律、內令、內官、職製、兵衛、營繕、供用,共十三篇內容。
常樂一目十行,快速閱覽全篇,越看越生氣,她每次看都很生氣。
朱標見她麵色有異,“怎麽了?”
常樂深深吸了口氣,按耐住情緒,力求平靜問道,“您看過《供用》篇了麽?”
朱標不明所以,“......看過了。”
常樂:“國庫所有是否取之於民?”
朱標:“自然。”
常樂:“取之於民,當用之於民否?”
朱標:“當然。”
常樂指著《祖訓錄》,“那麽凡親王、郡王、王子、王孫及公主、郡主等,每年都有固定錢糧可領,他們為百姓做了什麽?”
親王每年可領米一萬石,郡王兩千石,公主兩千石,郡主八百石,縣主六百石,郡君四百石,縣君三百石,最次的鄉君也有貳百石。
而朝中官員,最高的正一品也才九百石,後來升到一千四百四十石,而最低的從九品隻有六十石。
朱元璋教育官員時振振有詞,當時一千四百四十石米需要五十個農民在八九百畝地裏辛勞一年所得,為官者當憐憫百姓。
可輪到他的親戚們時,出手就是一萬石,最少的也有兩百石!
所謂親王、郡王、王子、王孫、公主、郡主,他們享受榮華富貴,哪怕犯罪所受到的懲罰都要比普通人要輕許多,可他們為百姓做了什麽?
他們什麽都沒做,還自持身份,欺壓百姓,奴役百姓!
朱標眉峰蹙起,“可歲賜古來有之,不是麽?”
常樂冷笑了聲,“古來有之,就是對的麽?既是賞賜,為什麽不用皇帝的私庫?憑什麽用國庫?”
朱標想了很久,久久沒有言語......
常樂語氣稍緩,“父皇與您日日批閱奏折,為國為民,勞心勞力,該當受百姓供養,可其他人,他們為百姓做了什麽?”
包括後宮嬪妃也是,她們是皇帝的女人,皇帝養她們天經地義,可憑什麽是國庫養她們?
朱標還是沒有說話,或許是太過震驚,與他一直以來接受的教育出入太大,
常樂想了想,道,“不如,我們來算筆賬吧。”
朱標眼底閃過茫然,“什麽?”
常樂:“一個親王一萬石,父皇如今有十二個兒子,除了您,那便是十一萬石。假如每個親王生十個孩子,其中一個繼承親王爵,另外九個獲封郡王,共會產生一百零八個郡王,那便是二十一萬六千石。而親王會接著生親王和郡王,郡王也會接著生郡王,您猜等傳至十代,會有多少郡王?”
朱標:“......”
指數式增長,樂兒科普過的一種算學模型。
常樂:“父皇年富力強,絕對能再生十來個兒子,再加十來位公主。”
朱標:“......那麽多?”
常樂給他翻了個白眼,“您也會生,您登基後也會封兒子為親王,女兒為公主吧?”
朱標:“......會。”
肯定會,他的孩子當然是親王和公主。
常樂:“那您兒子也會吧?”
朱標:“......會。”
常樂:“那您覺得國庫有那麽多錢麽?”
朱標隱隱麵色發白,“......沒有。”
常樂:“那國庫沒有錢,怎麽辦?”
朱標簡直難以啟齒,“......加重賦稅。”
常樂點點頭,“也是,賦稅多了,國庫自然有錢,皇子皇孫們自然能繼續白吃白喝,是個好主意呢。”
“可是......”
常樂略作停頓,“百姓要是也沒有錢呢?”
“尤其是荒年,顆粒無收,還要給朝廷交稅,不交就得挨打,挨打還沒錢治傷,那會死吧?”
“既然要死,那......”
常樂似恍然大悟般撫了個掌,“不如揭竿起義吧,或許還能掙個出路。”
“對了,咱父皇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麽?”
朱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