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傾倒, 煙塵漫天。
皇宮北邊學堂,常樂護著小姑娘們暫避於院中空地。
沙土飛揚,常樂用帕子遮住口鼻, 邊吆喝道,“大家互相看看,同窗是否都在,有沒有少了誰?”
十來歲的姑娘們個個麵色慘白,倒也還沒完全失了理智。
秦王妃鄧蘭,晉王妃謝雲,未來的吳王妃徐妙雲, 還有分別指婚給常茂和周王的馮清、馮潔兩姐妹,五個姑娘勇敢地站到常樂身邊,幫著一同維持秩序,安撫她人。
臨安公主朱鏡靜突然高呼一聲, “秀兒沒在,秀兒不見了!”
她自幼受出身書香禮儀之家的生母孫貴妃影響, 慣來與出身文官之家的呂秀兒性情相投。
兵荒馬亂過後, 未見好友, 她愈發的恐慌。
常樂走過去,邊輕輕拍拍她胳膊以示安撫, 邊柔聲問道,“公主可知秀兒去哪裏了?”
今兒是地動的日子, 常樂早早命晚月在院子裏瞧著。
天邊剛聚集起紅光, 她就組織姑娘們跑到空地,怎麽呂秀兒還不見了?
朱鏡靜滿臉倉惶與擔憂, “秀兒方才去更衣,沒來得及回來。”
經一提醒, 常樂也想了起來,呂秀兒整好去了茅房,這會怕不是被困在了裏麵!
她一個文臣家的小姑娘,手無縛雞之力。
常樂想也沒想,“你們三個快去找呂姑娘!”
她第一時間點了力氣最大,動作最靈活的是三個小太監。
轟隆隆,一座石亭在眾人眼前四分五裂。
姑娘們緊緊挨挨抱做一團,顯然是被突如其來的動靜給嚇壞了。
膽子小一些的,已經攪著帕子嚶嚶啜泣。
那三個小太監果然手腳麻利,沒一會兒背著呂秀兒和她的貼身丫鬟鑽出了廢墟。
隻是,也許是過於緊張,也許是出於好心......
他們把雙雙崴腳的呂秀兒主仆,安置在了院中石榴樹邊的石椅。
常樂:“不要靠近牆和樹......”
大地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她的聲音淹沒在巨大的噪音裏。
那三個小太監急著來向太子妃複命,還持續向這邊來,離樹越來越遠。
枝頭開滿紅花的石榴樹幹劇烈搖晃,剛剛逃出生天,卻因崴腳難以動彈的呂秀兒,仰著腦袋眼睜睜看著巨樹朝自己傾倒而來。
空地處的姑娘們情不自禁,尖叫出聲......
常樂邊飛速在腦海裏計算兩姑娘的體重,邊飛速奔了過去。
她承襲自常遇春的天生神力,左手把坐在石椅子的呂秀兒扛到肩頭,右手把攤在地裏的小丫鬟夾入胳肢窩。
石榴樹倒過來的最後一刻,她帶著兩人衝了出來。
晚星、晚月萬萬沒有想到自家主子,竟然以身犯險。
兩人稍楞一瞬,立馬迎了過去,一人一邊把那呂秀兒主仆給撕擼在地。
顧不得其他,晚星連聲問,“小姐,您有沒有傷著?”
她著急得都忘記了稱呼太子妃。
常樂搖搖頭,正要表示自己毫發無傷。
可是右肩猛然一陣痛楚,她下意識悶哼了聲。
原來方才石榴樹倒下來的瞬間,頂端樹杈刮破了肩頭的衣料,留下數道劃痕,正在往外淌血。
晚月趕忙從懷裏掏出張幹淨的手帕,替她捂住傷口。
姑娘們全都圍攏了過來,她們滿眼擔心,淚盈於睫。
常樂露出個安撫的笑,“我沒事,別擔心。”
呂秀兒主仆還滿臉懵的委頓於地,顯然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
“蘭兒,雲兒,你們快把秀兒扶起來。”
常樂指揮著道,“餘震還沒結束,大家繼續站在空地裏。”
擔心受怕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隻覺是過了天長地久,天際的紅光漸漸消散。
大地慢慢恢複平靜,煙塵緩緩覆於地麵。
常樂想了想,道,“秀兒腿受了傷,盡快回府治療。”
後宮太醫不可入,她隻能回府自行尋個大夫。
呂秀兒雖仍蓬頭垢麵,到底意識回攏,“秀兒明白,多謝老師救命之恩。”
常樂點點頭,接著道,“蘭兒,雲兒,這裏就交給你們了。”
她得趕緊回春和宮處理傷口,可千萬別留了疤。
秦王妃鄧蘭、晉王妃謝雲上前一步,“老師放心。”
兩人成婚後跟著皇後娘娘學過掌家之事,學堂的一畝三分地,又有太子妃、燕王妃打得基礎,她們當能料理清楚。
春和宮。
後罩房成了廢墟,正屋倒還頑強挺立,真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朱標也沒回來,估計還在前朝忙著,這會正是多事之秋。
常樂沒有傳召太醫的權利,隻能由晚月先勉強處理,好在傷藥、祛疤膏之類的,事前都有準備。
她是天生的冷白皮,數道血痕子布滿雪玉似的肩頭,異常明顯,瞧著觸目驚心。
晚星邊擰濕帕子,邊忍不住流淚,還膽大包天地責問道,“您作何要衝過去?”
那呂秀兒主仆,哪裏值得自家小姐親自出手!
常樂用完好無損的左手拉拉她的衣袖,“好晚星,別生氣,我當時計算過的。”
她可不會為了別人,而不顧自身安危,
晚月用濕帕子仔細清理傷口,同樣埋怨道,“這就是您計算的結果?”
常樂忍著痛,嘶嘶吸氣,“那意外,誰也沒料到麽。”
晚月抬眸看眼自家主子,放低聲音,“要是別人,也就算了,到底與您有師生情誼,可那呂氏,您這又是何必?”
晚星非常認同地狂點頭,嫻妃娘娘早前說過,那呂氏將來怕是要入春和宮的,那是她們的敵人!
常樂歎了口氣,“沒有呂氏,也會有張氏、李氏。”
世間女子本就不易,何苦為難彼此。
晚星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您就是太善良。”
常樂趕忙搖頭否認,“這人設可不能隨便立。”
學堂到底是她和宋瑜主事,宋瑜因著燕王府事忙請了假,今兒自己肯定得擔起責任。
倘若有姑娘喪命,或許無人責怪,可難免會有人揣測是她這個太子妃能力欠缺。
尤其,出事的是呂秀兒,沒準朱元璋還會腦補她是嫉妒心作祟,故意害死人家姑娘。
皇家兒媳難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天際殘陽隱沒,朱標拖著疲憊的身軀歸來。
正好碰見捧著滿盆血水出來的晚星,他魂都要嚇沒了,“太子妃受傷了?”
晚星稍楞,正要回複,太子已經自她眼前躥進了屋。
晚月在傷口灑了藥,正要做最後的包紮。
朱標進來,第一時間瞧見了自家太子妃密布的傷痕。
他心疼地直繞著她轉圈,“樂兒,你怎麽會傷成這樣?!”
常樂剛要表示自己沒事,皮肉傷而已。
晚月趕緊添油加醋道,“您不知道當時有多危險,差一點點,太子妃就要被壓在樹底了。”
常樂:“......”
誇張,太誇張了。
晚月:“都是為了救那沒用的......不是,柔弱的呂姑娘!”
她及時改了口,但常樂有理由懷疑她是故意的。
畢竟,自家晚月最是謹慎,怎麽可能會犯如此簡單的口頭錯誤。
晚月麻利的完成包紮,蹲身行禮,飛速退出正屋。
屋門合攏,朱標嚴詞命令,“常樂,以後不許再做此等危險之事!”
成婚,不是,是自幼年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喊自己。
常樂唇角微抿,垂著腦袋嘀咕,“我救得可是你未來次妃,狗咬呂洞賓。”
史書記載,今年年底,應該是臘月地動之前,呂氏封太子次妃。
那時候,太子妃常氏產育朱雄英滿一年,太子朱標給孫貴妃服喪也滿一年。
也不知道是朱元璋迫不及待,還是朱標自個迫不及待。
總之,按照曆史進程,還有四個多月,呂氏便要入春和宮。
朱標坐到她前邊,“說的什麽?”
常樂瞥他一眼,破罐子破摔,“沒什麽。”
朱標也發覺自己語氣稍重了些,他重重吐出口氣,“樂兒,你的平安,最是重要。”
管她什麽呂姑娘,張姑娘,李姑娘,哪裏值當自己太子妃親自出手!
常樂看著他緊鎖的眉頭,也緩和了語氣,“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
朱標仍然不放心,“切記!”
他真的有點囉嗦,常樂無奈點頭,再點頭。
也懶得再與他討論要不要救的問題,反正救都已經救了。
常樂換個話題,問道,“百姓傷亡可多?”
朱標看看她,順著聊起今兒京師各處地動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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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初建,京師地動,原該赤地千裏,哀鴻遍野。
可五月收割了比前些年七月收割還要多幾倍的糧食,又有朝廷及時安排百姓遷移,再有專人免費傳授水泥建屋之法......
京師百姓非但沒有啼饑號寒,甚至個個喜笑顏開,邊重新修築家園,邊稱頌皇帝仁德。
朱元璋看著奏折裏百姓對自己的推崇,甚感欣慰、自得,隻覺自己功蓋三皇五帝。
朱標趁機進言,“劉先生之卦確非常人能比。”
朱元璋麵上笑意略淡了淡。
這會,也就朱標還敢再提,“但他卦象再準,也得聽候您的差遣。”
朱元璋睨眼笑嘻嘻的好大兒,沒有發表意見。
朱標再接再厲,“此番事了,劉先生對兒子必定忠心耿耿。”
老爹沒給劉基高官厚祿,甚至欲取他之性命,想必是擔心其人聰明太過,將來威脅皇權,可隻要自個有能力壓製他,又有何懼?
何況,此等謀臣百年難得,豈能無辜喪命!
朱標長身玉立於乾清宮中央,殿外朝陽一縷一縷在他身後發著光。
光暈中的少年,既有愛民之心,亦有識人之能,還有雷霆手段。
如此兒子,如此太子,足慰為父為君之平生。
朱元璋笑意微揚,“便如標兒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