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無邊黑暗,室內一盆炭火烘起暖意。
煤油燈散著微弱的光,常樂坐在床邊, 給三個孩子念睡前故事。
允熥、允煌一周歲多點,其實就是湊個熱鬧,沒一會兒,兩孩子自動沉入了夢鄉。
主講對象雄英今兒卻是有點心不在焉,明明連打了幾個哈欠,卻遲遲沒有閉眼。
常樂合起自己寫的故事書,趴到床沿, “寶寶,睡不著麽?”
朱雄英眨巴著霧蒙蒙的眼,側轉過身,母子兩麵對麵。
他低低道, “娘,爹生了好久的病......”
白嫩嫩的包子臉皺成一團, 滿是對父親的擔憂。
常樂忍不住捏他肉嘟嘟的臉頰, “寶寶別怕, 你爹會好起來的。”
隻是還需要點時間,需要點過程而已。
朱雄英歪了歪腦袋, 狀似思索,然後小大人似的點點頭。
常樂湊過去親親他的額頭, “寶寶睡吧, 明兒還得早起讀書。”
誰知,朱雄英搖搖頭, “娘,你不開心麽?”
他嬰兒肥的胖手指戳了戳常樂的眉心, 像是要撫平那裏的褶皺。
常樂一滯,隨即否認,“沒有......”
她抬手半捂嘴,長長打了個哈欠,“娘隻是太困了。”
朱雄英立馬躺好,自動自發扯來被子,“娘,我睡了,你快回去歇息。”
語閉,他趕忙閉了雙眼。
常樂情不自禁揚起嘴角,孩子太體貼了。
她起身熄滅煤油燈,滿室漆黑。
待習慣了黑暗,常樂摸索著倚進窗邊的軟塌。
她沒有同往日那般回與朱標的房間,她需要獨自靜一靜。
窗外又飄起了雪,沒有月亮,星星的夜空,隻剩無邊暗夜。
夜色寂寥,白日刀架脖頸的感覺再次侵襲而來,朱元璋要殺她。
他要拿她的命,祭奠他最心愛的兒子!
原本,朱標的計劃是裝病裝到雄英滿七周歲半。
也就是明年三月份,史書裏朱雄英短暫的人生長度。
這段時間,探測弟弟們對皇位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他們夫妻可以全心全意照顧雄英。
如果雄英平安無事,自然萬事大吉。
即使朱標依舊同史書記載的那樣英年早逝,那時雄英也有十三周歲。
他的太孫之位合理合法,無人能夠撼動。
等朱元璋駕崩,他是個十九周歲的大小夥子,繼位登基,順理成章。
如果,如果雄英無法順利迎來他的九周歲......
常樂愣愣瞧著暗夜裏的黑,她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
按照朱標的計劃,他必須趕在洪武二十五年,也就是史書裏懿文太子病逝日期之前,登基為帝。
因為允熥太小了,到那時也隻有六周歲半,比曆史裏的朱允熥還有年幼許多。
那時候,年事已高的朱元璋,他真的會因愛子之心立個娃娃為皇太孫,繼承他的皇位麽?
他肯定會擔心外戚幹政,更會害怕外戚等不及要幹掉他,直接年幼的天子以令諸王、百官。
曆史裏的朱元璋會棄朱允熥,而擇毫無母族勢力的朱允炆,想來也有這方麵的考慮。
他寧可屠殺勳貴,也難以容忍一絲一毫的外戚風險。
因此,如果雄英有個意外,隻有朱標登基,朱允熥才會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
即使年幼,他有親生母親的陪伴,有母族的幫扶,他一定可以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帝王。
這是朱標對常樂的信任,信任她會以他們的孩子為重,信任她會約束娘家勢力。
至於如何登基,他們還有六年的時間籌劃,並不著急。
他們以為目前最重要的是照顧雄英,保護雄英。
可是,朱元璋真是給了好大一個驚醒。
朱標裝病,沒試出朝臣,沒試出弟弟,倒是試出了朱元璋。
朱元璋真的是個瘋子,估計朱標前腳沒了呼吸,她後腳就得跟著走。
常樂無聲輕哂,封建,比她當初嫁入皇宮時預料的還要封建。
朱元璋要她命的理由,可能還是因為朱標太喜歡她了?
嘖,真是荒謬又合乎朱元璋一貫風格的理由。
暗夜無邊,炭盆偶爾濺起火星,揚起微弱的劈啪聲。
常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閑心,突然想起了史書裏的馬皇後和徐皇後。
老朱家賢明在外,最受帝寵的兩個皇後,她們都死在正當年的時候,如果她們活得比丈夫久,她們能得個壽終正寢麽?
無人知曉,無可考據。
常樂低低歎息一聲,注意力回到自個的困境。
朱標拜拜,她也得跟著拜拜......
可真是生死與共,死生相隨,誰都讚一聲“恩愛”。
換而言之,唯一的解法是保護朱標長命百歲。
或者......
忽得,一股涼意無聲襲來,常樂拉了拉薄被,整個人藏進軟塌。
或者,幹掉朱元璋!
隻要朱元璋拜拜,那啥啥問題都沒有了,簡直一舉無數得。
可是,怎麽才能幹掉他,用毒?
他的膳食經由馬皇後一手料理,憑她與馬皇後的關係,應該能找到機會。
但,萬一失敗了,那葬送的可就不隻是她的命了。
三族,不不不......
曆史裏的李善長沒有揭發胡惟庸的異心,都要誅他三族。
她實實在在要搞他的命,九族都不夠他泄憤的。
且怕成功了,雁過留聲,任何事隻要做過,都會留有痕跡。
萬一,萬一有朝一日,朱標知道了是他的妻子毒死他的老爹......
他還能容忍她占據太子妃之位麽?
應該不能,他也會害怕,害怕他的妻子哪天就把刀鋒對準了他。
死局,一盤死局!
常樂低低歎息了聲,翻身朝向另一側。
誰知,黑暗裏,一雙亮晶晶的眼正無聲盯著她......
常樂嚇得忙不迭往後退,手腳並用。
朱標一愣,趕緊以手為欄,阻止她往後的動作,“樂兒,是我。”
常樂止了動作,但驚魂未定,黑暗裏,她仿佛聽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如雷貫耳。
朱標再一次道,“是我。”
常樂呼吸急促,真的,人嚇人,嚇死人!
朱標收回手,想要摸她的臉。
可那瞬間,常樂條件反射地抬手抵擋。
一片寂靜,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朱標的手頓在半空,常樂張了張嘴,想要解釋......
可是,又能解釋什麽,她就是生了隔閡!
朱標是朱元璋的兒子,是個想要自己命的人的兒子。
她早知道朱元璋瘋,早有心理準備,可是......
當刀真正要落到自己的那一刻,那種膽顫比從前所有想象來得猛烈無數倍。
她做不到,她怎麽可能毫無芥蒂,繼續與他相親相愛。
哪怕是最最嚴重的戀愛腦,生命受到實質性的威脅,那也該清醒了吧!
朱標沉默著收回手,片刻,他低聲問,“樂兒不要我了麽?”
半晌,常樂抓著小被子,怯怯回,“......可,可以麽?”
可以不要你麽?
不用和離,休書就行。
朱標:“......”
他滿臉的受傷,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那般。
常樂悄悄往後挪了又挪,受傷什麽的,你爹要的是我的命!
夫妻兩個,四目相對......
良久,朱標歎息了聲,“樂兒,對不起。”
常樂:“......”
對不起有什麽用!
能抵她白日裏受的驚嚇,還是能換她日後的命?
朱標再次伸手,把她的手握進掌心,“樂兒別怕,請相信我。”
他很真摯,語氣真摯,眼神真摯,可生死之事,常樂真沒那麽大的心。
她做不到附和他說“好的,那我就交給你了。”
因為此局唯二的解法,要麽朱元璋死,要麽朱標長命百歲。
但這兩個,朱標都沒有辦法保證。
朱元璋那身板,按照史書記載,他能比朱標多活六年,而朱標不可能手刃親父。
他是兒子,朱元璋對他既有生恩,又有養恩,他的為人,他的教養,他絕無可能有此念頭。
當然,如果他有,常樂會更害怕。
一個連親爹都能殺的人,他有朝一日真的不會殺妻麽?
所以,還是死局。
最後,唯一解法,還是朱標長命百歲。
但於常樂而言,此後六年,或者十二年,日複一日,都是煎熬。
窗外冬雪紛揚,一片一片雪花仿佛落在兩個人的心頭。
朱標緊緊握住她手,“樂兒,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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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九年的冬日,格外漫長。
因著皇太子病,朝野內外無不膽戰心驚,唯恐一個不小心成了皇帝的刀下之魂。
新春宮宴,自皇帝始,到百官終,無一笑臉,仿佛末日。
眾人皆都默默垂首,深怕觸及皇帝嗜血的,分分秒秒都要刀人的眼眸。
自陝西來京數月的秦王朱樉心頭憋悶,舉杯豪飲。
哥哥受病痛折磨,而他受父皇猜忌,老天怎麽就可著他兄弟兩折騰!
一杯接著一杯,宮宴人人低調,他酡紅的臉成了其中異類。
朱元璋拾起手邊的碗就砸了過去,“孽子!”
滿殿寂靜,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一般。
酒與鮮血混雜,順著朱樉的額頭滴滴答答,似是雨落。
朱元璋指著他罵道,“標兒危在旦夕,你竟還有閑情喝酒,你是不是就盼著標兒出事!”
朱樉懵了,徹徹底底懵了,額角破開的口子,就像在他心底砸開的洞。
朱元璋仍不解氣,撿起另一隻碗,還要扔......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殿外突然傳來連綿的喊聲,門被推開,風雪撲朔。
一名宮人連滾帶爬進來,“皇上,太子醒了!”
朱元璋手裏的碗應聲而落,踉蹌跑下禦階,如一陣龍卷風般刮出奉天殿。
他的標兒昏迷數日,終於醒了!
殿內眾人一愣,迅速將那宮人圍在中間,“太子如何,太子是要好了,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