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紛紛揚揚, 天地間白霧茫茫,寒風凜冽似刀割過皮膚。
朱元璋一路疾奔而來,目之所及, 是一盆深濃的血水......
心髒急速跳躍,咚,咚,咚,仿佛一把鐵錘敲擊耳膜,劃拉出尖刺的聲音。
倉惶入內,炭火烘出的暖熱席卷而來, 裹了滿身滿臉的白雪融化成水,穿透龍袍,浸入皮膚。
一步一步繞過屏風,他的兒子, 靜臥於榻,麵色蒼白, 手腳插滿金針。
來來往往忙碌的禦醫和宮人, 焦躁等待的妹子和常氏, 朱元璋隻覺如墜冰窖。
戴思恭一根一根拔掉金針,朱標再次嘔出一口黑血。
朱元璋踉蹌著退後, 直直撞到屏風,“妹子......”
全神貫注的馬皇後聽到聲響, 立馬迎了過後, “重八?”
她忙不得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滿頭滿臉的汗與雪水, “你怎麽搞成這副模樣?”
朱元璋恍惚之間,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妹子,咱標兒......”
一顆眼淚混雜進汗與雪水,鋼鐵鑄造的鐵血朱元璋,搖搖欲墜。
馬皇後連忙攙住他胳膊,“重八,沒事了,咱標兒要好起來了!”
朱元璋愣愣看著瘦骨嶙峋的兒子,喃喃重複,“沒事了?”
馬皇後重重點頭,“戴思恭和戴杞重新研製了藥方,標兒吐出這口淤血,是除病灶。”
朱元璋滿眼茫然,驚喜來得猝不及防,瞬間天旋地轉,他直直往後倒去......
連帶著馬皇後也被帶著向前歪倒。
常樂驚得楞在原地,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或者......
那一瞬間,她腦海裏閃過的是,摔倒,五十八歲的暮年之人,摔倒,駕崩。
可惜,“皇上!”“娘娘!”
離他們最近的崔公公,一個疾步衝過來當了肉墊。
春和宮內,一時兵荒馬亂。
晚月焦急但壓著嗓子喚道,“主子!”
這種時候,自家主子發什麽呆呀!
常樂一愣,隨即回神,立馬去扶馬皇後,“娘,您怎樣?”
馬皇後來不及應聲,她撲過去連聲叫喚朱元璋,“重八,重八?”
但朱元璋沒有給予回應,已然是暈了過去。
常樂定了定神,揚聲喚道,“禦醫,禦醫快來!”
戴思恭連忙跑過來,良久,他放開朱元璋的手腕,回稟,“皇上數月未能成眠,身心疲倦,再加一憂一喜,情緒起伏過大以至昏迷。”
馬皇後急急問道,“那怎麽辦?”
戴思恭:“娘娘放心,陛下服一碗去火的藥便可醒來。”
馬皇後鬆口氣,“好,好。”
她帶著宮人把朱元璋攙扶到隔間的軟塌,又細心替他擦拭臉,胳膊。
常樂無聲收回目光,或許,她沒有任何用毒的機會,除非,連帶著馬皇後一並除去。
真可惜啊,那一摔,朱元璋竟毫發無損。
未幾,院子裏傳來喧嘩之聲。
晚月進來稟報,“秦王、晉王帶著諸位王爺前來探望太子。”
常樂稍頓,走到隔間門口請示馬皇後,“娘,諸位弟弟來了。”
非特殊情況,她不可以單獨麵見各位弟弟。
馬皇後點點頭,把帕子交給候著的宮女,走了出去。
諸王已在廳中等候,秦王朱樉結著鮮紅血塊的額頭異常顯眼。
馬皇後疾走兩步到他旁邊,“樉兒,你怎麽了?”
朱樉愣愣的,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娘......”
馬皇後皺著眉,連聲喚道,“禦醫,禦醫!”
機靈的宮人趕忙捧了熱水進來,馬皇後親自捏帕子替兒子擦拭。
晉王朱棡在一旁悄聲轉述奉天殿內的情景,包括他爹的怒火和全力擲出的酒碗。
他以盡量平穩的語氣,最大程度掩蓋心頭蔓延的膽寒。
馬皇後楞了半晌,微微垂眸,隨即笑起,“沒事了,你哥要好起來了。”
朱棡一喜,“大哥有救了?!”
馬皇後:“嗯,以後有他繼續護著你們。”
朱棡重重點頭,數月的擔憂、害怕,緩緩消退。
大哥在前,他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
那一夜後,皇太子標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
三月春來,奉天殿的早朝,終於又有了他的身影。
春光明媚傾灑而來,朱元璋高坐龍椅,滿臉的褶子折折疊疊,笑得仿佛朵越季開的**。
滿朝文武提了數月的心終於穩穩落回實處,架在他們脖頸的屠刀移開了半寸。
沒錯,屠刀還在,半寸之距已是奢求。
百官趁著皇帝心情美妙,趕緊把奏的事全部奏掉。
這場朝會極其漫長,但人人都充滿了勁。
畢竟皇帝那麽容易交流的時刻,真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散朝,皇家父子兩一前一後回乾清宮。
朱元璋側眸看一眼,再看一眼,恨不得兩隻眼睛直接懸在兒子麵前。
朱標無奈提醒,“爹,您小心些,看著點路,別摔了。”
朱元璋一點兒不在乎,“知道,知道。”
他仍然三步看一眼,就跟裝了發條似的,定時定點同一個動作。
朱標無言片刻,又提起他磨了兩個月的事,“爹,兒子要去北平主持遷都事宜。”
自宮宴後,他一日好過一日,朱元璋每日來看他,他每日提遷都。
朱元璋掏了掏已生出老繭的耳朵,無情拒絕,“你不能去。”
朱標瞥眼他爹,“兒子準備月底出發。”
朱元璋猛然頓住腳步,強調,“你必須在宮裏呆著!”
朱標皺起眉,“爹......”
朱元璋揮手打斷他,“不可以!”
朱標攥住他爹袖子,“北平又不是陝西,兒子早年去過,兒子能適應那裏。”
朱元璋狠心抽回袖子,“那也不行,你好好在京師呆著,遷都之事,自有人處理。”
皇帝、太子起了爭執,崔公公領著宮人默默退後。
朱標沉默半晌,掀袍跪地。
朱元璋連忙扶他,“標兒!”
朱標拒不起身,“爹,兒子多年有您的羽翼庇佑,兒子想自己去闖一闖。”
朱元璋:“有什麽好闖的?”
他眉峰緊蹙,“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自有你闖的時候!”
朱標:“那能一樣麽?”
“兒子現在去闖,知道有您在背後給我撐腰,沒有任何壓力。將來,那定是要瞻前顧後。”
他仰著頭,滿眼對父親的濡慕。
朱元璋心頭熨帖,他多年的苦心沒有白費,他的兒子知道他的付出。
朱標拉著他的袖子,跟幼時那般撒嬌道,“爹,請您成全兒子!”
朱元璋:“......隨你,隨你!”
說完,他扯會自己的袖子,似不耐煩地疾步離去。
朱標微微垂眸,嘴角牽起抹笑,笑裏千般滋味。
他無聲輕語“爹,對不起”。
·
夕陽垂墜山頭,紅霞遍染雲朵。
悠長宮道,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慢悠悠穿過。
朱標疾行幾步追上來,笑著牽起兒子的另一隻手。
朱雄英仰起頭,再一次疑惑問,“爹,您又回來了?”
從前,他都做完功課了,爹才披著月色回家。
如今是一日早過一日,他爹該不會是遲到早退了吧?
這可不好,這可不是好學生所為。
兒子滿臉的不讚成,不支持,朱標:“......”
傷心,特意回來陪兒子的老父親,一顆心碎得七零八落。
常樂憋著笑,“寶寶,你爹提升了效率,早早批完奏折,自然能早些回來。”
她摸摸兒子頭頂的小揪揪,“何為效率,娘跟你講過的,你還記得麽?”
朱雄英點點頭,隨即“哇”了一聲,“爹單位時間內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量,爹變強了!”
他看著他爹,兩眼冒光,是崇拜的光。
朱標沉默片刻,“......沒錯,爹的確變強了。”
雖然他隻是把部分奏折推給了他的老爹,但能推出去也是他的本事呀!
常樂睨他一眼,嗬,男人,死要麵子!
春和宮門前,晚星、晚月分別抱著允熥、允煌在那等著。
常樂和朱標一人接過一個,一家五口一起用過晚膳,散步消食......
孩子們睡了,夫妻兩才終於有單獨的相處時間。
從前親密無間的兩人,如今依然親密,隻是總似隔了層什麽。
常樂也不想的,隻是,每一個快樂的瞬間,腦海裏總自動閃出朱元璋那嗜血的眼眸。
然後不自覺地發散,他是不是也希望你陪葬?
常樂坐在梳妝台前,沉默地通著及腰長發,殉情,真的存在麽?
她是因為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所以沒法接受同生共死?
朱標自浴房出來,頓了片刻,站到她身後,握住梳子的另一頭。
常樂稍怔,鬆開梳子。
他是不是也在失望,因為她不想陪他死。
可她真的還對這個世界有所眷戀,雄英,允熥,允煌,還有遙不可及的夢想......
朱標拿著梳子,繼續給她通著頭發,“樂兒,我們可以收拾起來了。”
時至三月,雄英平安,他們可以啟程北平。
常樂驚訝抬眸,自鏡中看他,“父皇同意了?”
他可是自年初一直纏到現在,朱元璋一直不同意他離開京師。
尤其,他還要帶著全家去北平,朱元璋哪裏能放心。
朱標點頭,“他同意了。”
常樂豁然轉身,同他確認,“我,雄英,允熥,允煌,都可以一起去?”
朱標蹲到她腳邊,拉著她的手,“可以。”
他的本意就是帶她離開京師,重新構築班底。
等到遷都,北平將全是東宮之人。
朱標仰著脖子,鄭重承諾,“樂兒,到北平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無需擔驚受怕,無需瞻前顧後。
常樂愣愣看他,“真的可以麽?”
朱標:“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