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皇宮。
太子遠赴北平三月有餘,皇帝皇後、文武百官都覺度日如年。
春和宮已徹底空置,特意為皇太孫設立的學堂也一並解散, 曾經伴讀的諸王世子、勳貴子弟也全部轉至國子學。
寂靜的乾清宮,朱元璋習慣性喚道,“標兒......”
原本會在第一時間響起的應和遲遲沒有入耳,朱元璋抬眸,茫然四顧。
半晌,空曠殿內,一聲低低長歎。
門口光線微黯一瞬, 崔公公彎著腰進來,“皇上,常家二公子求見。”
朱元璋回神,“常升?”
他不是外出遊曆了麽?什麽時候回來的?
別家勳貴子弟到了年紀, 都想蒙蔭討個差事,唯有他閑著瞎晃悠, 美名其曰遊曆。
崔公公回稟, “常二公子瞧著風塵仆仆, 應是剛剛回京。”
朱元璋來了點興致,“讓他進來。”
過去一年到頭也不見他進宮的人, 這一回來就先進宮,怎麽個回事?
門口光線又是一黯, 常升匆匆進殿, 跪地請安,他滿臉的焦灼。
朱元璋掃眼他略顯倦怠的眉目, 抬抬手示意他起來,“升兒怎麽進宮了?”
他瞧著年輕人又補充了句, “莫不是闖禍了?”
常升聞言,滿臉驚訝,再是慚愧,然後默默垂了腦袋。
朱元璋很意外,“真闖禍了?”
他方才那一句,就是順嘴開個玩笑。
常升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尤其因著掰折鎖骨之事,他還關注過這孩子很長一段時間。
這孩子雖沒什麽大誌向,但性子低調,為人本分,怎會闖禍?
且瞧著他連家都來不及回,怕還不是什麽小打小鬧之事。
常升囁嚅開口,“臣......踹暈了周驥。”
他吞吞吐吐,一句話到最後幾乎都沒了聲兒。
朱元璋豎起耳朵,“誰?”
常升“噗通”一聲,重新跪地,“微臣路遇江夏侯周德興之子周驥強逼良家女子,一衝動就......”
把人給踹暈了。
朱元璋默默替他補全後半句,少年意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唄。
常家人天生力氣大,就周德興那走一步喘三喘的兒子,肋骨至少得斷三根。
朱元璋瞥眼跪在殿中央的意氣少年郎,“你是來求朕說和麽?”
常升搖了搖頭,“微臣雖一時衝動,但自認無錯,隻恐......”
他頓了頓,道,“隻恐節外生枝,帶累太孫。”
常家乃世襲國公爵,現任鄭國公常茂娶妻宋國公馮勝長女,其一母同胞的親姐又是太子妃。
兄弟兩人皆是文武雙全之輩,還有太子、太孫作為後盾,榮耀至少可以再延百年。
反觀周家,僅一侯爵,獨子是酒囊飯袋,也無實力雄厚的親家,家族榮耀也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兩代。
兩相對比,周家就是那門庭日漸凋敝的小可憐。
萬一有混淆視聽者,造謠他仗勢欺人。
仗太子太孫之勢,欺後繼無人的開國元勳。
朱元璋聽著聽著,起身離座,來回在殿中踱步,一不小心,思維無限發散。
前有標兒無故病重,至今查不出來緣由,現有雄英聲名受損......
朱元璋:“傳旨,周驥強逼良家女子,魚肉鄉裏,當斬立決。
常升:“......”
這就斬立決了?
他們的這位皇帝對待臣子,真就一個簡單粗暴。
要麽生,要麽死。
公侯獨子,連進刑部受審的機會都沒有。
這般任性,絕非明君所為。
可單論此事於他於戴杞,是最好不過的處理方式。
一旦經由刑部,必會傳召戴杞講述事情經過,這是對她身心的二次傷害!
常升無聲歎息,隨即跪地謝恩。
朱元璋瞥他一眼,告誡道,“謹言慎行。”
雄英隻需要聽話的,幫扶於他的母族勢力,常家若是......
那就別怪他替雄英清理門戶!
常升微微斂眉,垂首應是。
皇帝是真愛太子、太孫,以至於都沒想過太孫聲名受損,以目前的情況,連十萬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或者,皇帝知道,但他就是要把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消滅在搖籃裏。
這就是帝王的為父之心麽?
天邊夕陽隻剩最後一點餘暉,常升匆匆出宮。
等他再一次來到木已婦幼,醫館早已關門打烊。
他在門口站了半晌,信步踱至後門圍牆邊......
正人君子如他,可不是為了偷香竊玉。
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燕王妃的病情半刻耽誤不得,必須第一時間轉達給戴姑娘。
夏夜,月明星稀,木己婦幼的圍牆是不是太高了點兒?
常升提氣,縱身一躍,順利攀上牆頭。
他悄悄鬆口氣,低眸,目之所及,滿院烏漆膝的眼睛,或防備,或好奇……
戴杞緩緩合攏因驚訝而張大的嘴,“二公子?”
常升:“……”
不,不是,你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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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蔓延,江夏侯府燈火通明。
兩列錦衣衛手持火把,腰跨繡春刀,直奔周驥院落。
年逾六十,須發皆白的江夏侯周德興,眼睜睜看著昏迷剛醒的兒子被拖出屋。
周驥腿腳虛軟,“爹,救我,救救我!”
他淒厲的喊聲響徹整個侯府,他院子裏的鶯鶯燕燕紛紛躲進屋。
周德興趕緊拉住領頭的錦衣衛,“大人,我兒犯了何事?”
那人麵無表情,“貴府剛請了郎中,侯爺還不知道您兒子犯了什麽事?得罪了什麽人?”
周德興一愣,“常升?”
無理後輩踹暈我兒,我沒找他算賬,他反倒惡人先告狀?!”
那領頭的錦衣衛冷哼一聲,揮開他的手,周家父子,死有餘辜。
周德興受慣性作用,連退數步,擔憂與驚懼交雜,下意識喊道,“我是皇上親封的江夏侯!”
無人應他,唯有周驥哼哧哼哧的喘息聲。
錦衣衛拿到人,準備撤退,周驥死死扒拉住門框,“爹,爹!”
周德興猛地衝過來,再次拉住那領頭的錦衣衛,“大人,還請通容一二,我立馬進宮求見皇上,我與皇上自幼相識!”
那領頭的錦衣衛順著他胳膊看眼他蒼老的麵孔,“侯爺,貴府長孫自幼伴在太孫身側,將來......”
他放低了聲音,“您總得為他考慮一二。”
周家長孫周嶼性內斂,通文武,周家未來的希望。
周德興拉著錦衣衛的手驀然一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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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元朝舊宮。
常樂翻著京師來信,越翻越生氣。
周驥,又是周驥,那個肥蠢渣渣豬,斬立決真是太便宜他了!
朱標默默後退到書桌之後,遠離正燃著熊熊怒焰的太子妃,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常樂狠狠把信扔進火爐,“那誰?!”
那誰本誰趕忙奔回太子妃身邊,“我在,我在......”
他殷勤地替太子妃按按肩,捶捶腿,“您有何事吩咐?”
常樂冷哼一聲,“我哪敢吩咐您,我隻是要給您推薦個人。”
朱標略感意外,“何人?”
她剛不是因周驥那混蛋生氣麽?
怎麽又突然跳躍到推薦人才上麵了?
常樂冷冷吐出兩個字,“鐵鉉。”
朱標略作思索,“都督府斷事官鐵鉉?”
都督府斷事官,掌理斷軍中刑獄,從五品。
常樂點頭,“是他。”
鐵鉉,自幼聰穎,熟通經史,自國子學畢業後,被選授禮部給事中,後調任都督府斷事。
因其性情剛覺,斷案如神,朱元璋賜其字“鼎石”。
史書裏的鐵鉉,靖難之役爆發時,正任山東參政的他負責督運糧餉。
曹國公之子李景隆討伐失敗後,燕王叛軍包圍濟南,鐵鉉死守,以其計解圍城之難。
因他之故,燕軍南下之時不得不繞過守衛嚴密的濟南。
後來燕王靖難成功,奪取帝位之後,回兵北上方攻破濟南,俘獲鐵鉉,並淩遲處死他。
鐵鉉其人,聰慧敏捷,剛正不阿,實乃忠臣、良臣,隻可惜......
常樂歎息一聲,“您不正需要個合適的人去鳳陽麽?”
生性耿直,執法嚴明,不畏強權之人,鐵鉉最最合適。
朱標稍稍蹙眉,他拉來張椅子到旁邊,“你準備整治淮西那幫子人?”
常樂看他,“淮西那幫子人?”
按照原始戶籍,他倆也是淮西那幫子人。
朱標稍作思忖,改口道,“那太子妃是準備清理門戶?”
淮西勳貴都是陪老朱家打天下之人,按照輩分,他都該稱呼一聲叔伯。
如果他們老老實實,安安分分,榮華富貴自可無限綿延,可惜......
有些人不知足,要麽在京師搞搞小幺蛾子,要麽回鳳陽搞搞大幺蛾子。
周驥強占民女,他們是強占財產,強占良田!
常樂看他一眼,搖了搖食指,“是您清理門戶。”
她區區不得幹政的太子妃而已,何來清理門戶之說?
朱標眨了眨眼,“......什麽你呀,我呀,那不都是我們的?”
常樂:“嗬嗬!”
朱標嘴角咧到耳後根,親自端茶倒水遞給太子妃,“那我們來個殺虎儆猴?”
常樂摩挲著茶碗邊緣,思索片刻,“也行,我趕緊給嫻妃娘娘通風報信。”
畢竟是要拿她爹開刀,畢竟隻是要拿她爹開刀,而非是她李家三族。
李善長若是還有當年的機靈勁兒,自該知道如何保住家人性命。
至於他自己麽,七老八十,權勢、富貴都已享過,且還真做錯過事......
因二百黃金推薦胡惟庸,明知胡惟庸野心知情不報,還因放任李家族人為禍鄉裏。
他要聰明,就該感謝朱標給他以一條老命換李家三族的機會。
畢竟史書裏的李家三族,可被朱元璋一次性夷了個幹淨。
朱元璋以事實表明,丹書鐵券的最終解釋權歸他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