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皇宮依玄武湖而建, 勳貴諸府順玄武湖延伸。
韓國公李善長作為開國功臣之首,其府自然最最靠近皇宮。
隻是,曾經的李府門庭若市, 而如今門庭凋敝堪羅雀。
日暮夕陽斜照,橙黃的光穿過半掩的窗落於書桌,落於桌前須發皆白的老翁。
老翁瘦弱憔悴似幹癟的果脯,他緊閉著雙目,仿佛呼吸都已停止。
李祺推門進來的那刻,心頭猛然一跳,三步並做兩步趕忙跑到書桌邊, “爹,爹!”
他想要觸碰老父,喚醒老父,卻又害怕入手冰涼。
李善長緩緩睜開眼, 眸光有一瞬間的散亂,隨即重新聚集。
他稍稍挺直佝僂的脊背, 慈愛的笑意自嘴角蔓延, “祺兒來了。”
李祺悄悄鬆了口氣, “爹,我來了。”
李善長點點頭, 抬了抬手,無聲示意他入座, 顯而易見是要與兒子長談的意思。
李祺眉心微微蹙起, 如此情景,父親定又是要說教於他, 尤其在他之前東院的樊氏剛剛來過。
樊氏實在可恨,仗著嫻妃, 仗著皇子,肆無忌憚挑唆他與爹,還有他娘與爹的關係。
李善長掃過兒子滿臉的憤怒與厭惡,勸道,“祺兒,哪怕為著嫻妃,你也要敬重樊氏。”
隻有樊氏在李家過得順心,李嫻才會看顧李家一二。
李祺擰緊眉峰,父親要他討好樊氏,討好李嫻?
父親是老糊塗到忘了他兩個妻子之間的矛盾與血海深仇?
更何況,“我是您唯一的兒子,又是臨安公主駙馬,何須討好於她!”
李嫻能夠一入宮就封妃,舒舒服服錦衣玉食二十餘年,皆因她是李家女。
倘若沒有韓國公府作為後盾,就她那蠢笨的腦子,能在後宮掙得一席之地?
即使誕育皇子,皇帝有二十來位皇子,朱楹排行二十二,皇帝記得他長什麽模樣麽?
李善長看眼兒子,歎息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李家早失聖心,嫻妃卻有皇子傍身,又有東宮撐腰。”
說來也真奇了,在閨中時鬥得跟烏雞眼似的兩人,在入宮後竟能化幹戈為玉帛?
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可這兩孩子居然還能互通有無?
李善長直搖頭,女孩子之間的事,想不明白,實在想不明白。
李祺聞言,幾乎條件反射挑唆道,“李嫻明知您與常家少有往來,她竟還討好於常家女!”
李善長眸光在一瞬間轉冷,“閉嘴!”
什麽常家女,那是太子妃,是未來國母!
還是後宮有且僅有她一人的國母,豈是他們能掛在嘴邊議論的?
再者,是他與常家少有往來麽,分明是常家主動、刻意地與所有人保持距離。
尤其是皇太孫降生之後,除去姻親,常家幾乎閉門謝客。
他倒是想跟人家攀攀同為淮西勳貴的交情,可人家不在意,不需要呀。
常家手握必贏的牌,老老實實等著即可,完全沒有必要搭理他們這些拖後腿的家夥。
沒錯,他李善長大明開國功臣第一人,因著當初的二百金提攜了胡惟庸,如今成了個拖後腿的!
誰能想到,戰場凶險都過來了,最後竟要折在朝堂爭鬥!
該死的胡惟庸,他腦子裏裝得都是什麽破爛玩意,竟敢招兵買馬,意圖造反!
他以為朱重八的皇位是和尚化緣化來的麽?
李善長越想越氣,蒼老的麵頰,暗黃裏透著紅。
李祺縮了縮脖子,邊覷著老父的怒色,邊低聲囁嚅道,“我怎麽就沒有個太子妃姐姐!”
瞧瞧人常茂又是去軍營,又是得魏國公教導,再瞧瞧人常升想去遊曆就去遊曆。
常家兄弟主打一個隨心所欲,可不都是沾了太子妃姐姐的光。
李善長瞥眼兒子,半晌無語,他還在貶低嫻兒。
嫻兒要是有太子妃那本事,光憑“裹足之仇”,李家上下就一個也別想好過。
他得感謝嫻兒是如今的嫻兒,沒那麽多心計,也沒那麽大的氣性,隻要拿捏著她母親,她就翻不了天。
想到此處,李善長再一次告誡道,“祺兒,日後切記謹言慎行,善待樊氏,善待公主。”
李家方可得一線生機。
李祺萬般不情願,可看著老父慎重的態度,隻得點頭。
李善長拍拍兒子的肩頭,語重心長,“日後李家就交給你了。”
李祺心頭漸漸升起疑惑,“爹,您怎麽了?”
怎麽話裏話外,聽著像是在交代後事?
李善長扯起笑,“沒事,人老難免話多。”
李祺眨了眨眼,試圖安慰,“您瞧那劉基比您年長,人還老當益壯,隨同太子北遷,鞍前馬後。”
他滿臉的您還如此年輕,怎可輕易言老的不認同。
李善長:“......”
謝謝,你怕不是要氣死你爹。
劉伯溫什麽的,煩死了!
·
翌日,早朝結束。
韓國公李善長拖著垂垂老矣的身軀跪伏於乾清宮。
朱元璋瞧著殿中央的老夥計,腦海裏緩緩打出個問號,他在說什麽玩意兒?
李善長淡定地自袖兜裏掏出本冊子,雙手舉過頭頂,“這是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還有李存義、丁斌等人勾結胡惟庸,意圖叛亂的證據。”
朱元璋:“......”
他老糊塗到六親不認了麽?
李存義是他弟弟,李佑是他侄子,丁斌是他外甥吧?
崔公公也楞了半晌才回過神,他顫顫巍巍取了冊子呈給皇帝。
朱元璋翻開冊子,越看越迷茫,證據也太確鑿了!
他是真要大義滅親,送親弟弟,親侄子和親外甥上刑場?
李善長自顧自又從袖兜裏掏出本冊子,“這是李存義和丁斌中飽私囊,強占的良田和財產。”
朱元璋:“???”
李善長仍跪伏於地,“土地多搶奪自鳳陽百姓。”
朱元璋手裏的折子“吧嗒”掉地,他猛地自龍椅跳起來,“鳳陽?”
李善長邊把冊子交給崔公公,邊道,“鳳陽賦稅最輕。”
因鳳陽是朱家龍興之地,朱元璋為發展老家,一次性免除當地十年賦稅。
李存義等人強占之後,既有收成,又無稅收,簡直一本萬利。
朱元璋:“!!!”
他這意思,是在怪朕?
李善長頭也沒抬,自顧自道,“至於財產,多搶奪自您強行遷移至鳳陽的江南富戶。”
朱元璋蓬勃昂揚的怒氣猛然一滯,江南富戶什麽的,搶得好,搶得妙!
當初他與張士誠,一個在應天(南京),一個在蘇州,兵刃相見之時,所謂的江浙富戶少有支持他的。
李善長掀起眼皮,飛速瞥他一眼,“您共遷移江南十四萬富戶至鳳陽,每年均有成批的人裝作乞丐逃回家鄉。”
朱元璋狠狠捶了捶桌子,罵道,“商人果然奸詐!”
李善長:“......”
重點是商人奸詐麽?
朱元璋背著手在殿中來回踱步,也不知道他在計算什麽東西。
李善長的腦門重重搶地,心頭暗自祈禱,不求坦白從寬,隻求冤有頭債有主。
清晨薄霧散盡,烈陽當空。
朱元璋突然停了步子,“陸仲亨、費聚、李存義、丁斌等人淩遲處死。”
淩遲,即將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而致死。
李善長也不知道是跪久了兩腿抽筋,還是什麽,總之他幹癟的身軀抖了三抖......
朱元璋見之,冷哼了聲,道,“李公與朕是三十多年的情誼,既已年老,便回鄉吧。”
李善長猛地抬眸,眼底閃過震驚,他的命竟然保住了?
朱元璋微微彎腰,豎起根食指,“一個月,一個月之內,屬於百姓的良田務必歸還百姓。”
李善長:“???”
·
北平,元朝舊宮。
常樂邊翻信邊笑得前俯後仰,千般謀劃,誰曾想是這般進展。
朱元璋忍住了他的屠刀,還要李善長從淮西勳貴手裏挖出他們強占的良田與財產?
常樂忍不住又從頭到尾看了遍信,朱元璋什麽時候學會了用腦子解決問題?
淮西那幫子人吃進去的東西,要他們吐出來,那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而李善長身為淮西一員,甚至一度是淮西陣營的話事人,如今卻要刀鋒向內......
常樂輕嘖了聲,“兩相對比,李善長絕對更願意獻出自個的頭顱。”
這慢刀子磨人,可比一刀斃命來得痛苦多了。
李家從今往後就是淮西眾人的公敵了。
朱標自後環著太子妃的腰,客觀評價,“李公實慘,罪有應得。”
若無他這當家人的縱容,李存義、丁斌能那麽囂張?
常樂點頭,“李善長會不會在背後罵我們?”
若非他們通過嫻妃娘娘以三族之命嚇他,他絕不會主動拿出證據。
朱標摸著自個的青色胡渣,篤定道,“他不敢。”
常樂歪了歪腦袋,“也是。”
以李善長的心計與謹慎,估計在心裏也隻敢罵嫻妃娘娘。
但罵嫻妃,不就是罵他自己麽,他肯定越罵越生氣。
常樂越想那畫麵,嘴角的笑意越大,但隨即又想起個問題,“良田可返百姓,那富戶的財產......”
以朱元璋對江浙富戶的仇視,絕對絕對不可能還給他們。
朱標無聲輕歎,“國庫又有收入了。”
常樂語塞片刻,“恭喜......”
朱元璋這仇富仇商的毛病,真是無語。
他理想的國家,難道是原始社會那樣的以物換物?
朱標親親自家太子妃的嘟起的臉頰,“事緩則圓,咱們先解決眼前事。”
他移回書桌後,提筆疾書,“李公年老......心軟,得讓鐵鉉助他一臂之力。”
聞言,常樂無語半晌,“......您真體貼。”
朱標趁著蘸墨,給太子妃拋了個媚眼,“過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