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一年初秋, 五十萬北伐軍得勝歸來。
先前,高麗國王王禑號稱發兵十萬,實際連同雜役共五萬人, 意欲奪回鐵嶺。
朱元璋不屑之餘,封宋國公馮勝為征虜大將軍,潁國公傅友德、永昌侯藍玉為左右副將軍,率師北伐。
北伐軍隊還在途中,高麗那邊的主將李成桂渡過鴨綠江後,發覺行軍艱難,糧餉不濟, 仗還沒打,士氣就已一蹶不振,又聽聞明軍五十萬......
五萬對五十萬,那不是搞笑的麽。
李成桂第一時間上書, 請求放棄鐵嶺,班師回朝。
奈何王禑堅決要打一場, 敢情在前麵衝鋒陷陣的不是他!
李成桂氣憤之餘, 果斷揮師回京, 以清君側之名逼迫王禑遜位。
等五十萬明軍到鐵嶺時,高麗軍撤得幹幹淨淨, 毫無痕跡,仿佛他們就是特意過來給大明掃了個地。
馮勝無語半天, 寫了封捷報送回京師, 然後帶著軍隊繼續往北,打擊殘元勢力。
殘元最新的一位可汗名為孛兒隻斤·脫古思帖木兒, 是元惠宗,也就是元朝作為統一政權的最後一位皇帝妥懽帖睦爾的次子, 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臘的弟弟。
馮勝和傅友德、藍玉分為三路進擊,橫掃草原,俘虜脫古思帖木兒本人,及其兒子、妃嬪、公主五十餘人,還有成千上萬的馬駝牛羊,以及他們自中原掠奪的印章、圖書、兵器。
朱標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翻著捷報看了一遍又一遍。
此戰勝利,對於明朝而言,是又可以有二十年的邊疆安穩,是百姓又可以安居樂業。
朱標握著捷報不撒手,來回地在房中踱步,還念叨著,“太好了,太好了!”
常樂笑著親自煮了碗茶遞給他,穿越三十餘年,她知道和平的來之不易和珍貴。
朱標終於舍得在桌邊落座,輕抿了口茶,翻開和捷報一同遞來的信。
他看著看著,眉頭輕輕蹙起,還發出了聲充滿疑惑的“啊”?
常樂睨他一眼,隨口問道,“怎麽了?”
她沒怎麽在意,隻顧自拿起精巧的蟹八件,搗鼓特意從南邊運過來的肥美大閘蟹。
丹桂飄香,菊黃蟹肥,正是金秋好時節。
朱標瞅著自家太子妃陽關燦爛的臉,略有躊躇,“馮勝給我來了封信......”
常樂頭也沒抬,專心致誌對付手裏的蟹。
朱標稍稍湊近些許,“事關藍玉。”
常樂心頭猛然咯噔一聲,立馬棄了螃蟹,也顧不得滿手的蟹黃,一把奪了馮勝的信。
朱標覷著她臉,“或許,隻是謠言......”
馮勝特意來信稟報,是因為藍玉非要帶個與之牽扯不清的女人回來。
孛兒隻斤·脫古思帖木兒全家被俘,唯有其幼女是漏網之魚。
本來沒人在意那位蒙古公主的去向,可她非要女扮男裝混進軍營,還要行刺主將,結果摸錯地方,進了藍玉的帳篷......
也不知道怎麽搞得,將士們聽到打鬥聲趕過來,看到的就是藍玉同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滾做一團,兩人皆都衣衫淩亂。
此情此景,一傳十,十傳百,軍中起了謠言。
起先,將士們也隻當是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沒幾個人當真。
可是後來,藍玉特意囑咐軍醫保那女子的性命,一副非要把人平安帶回去的架勢......
常樂一目十行看完,罵道,“藍玉的腦子是被馬蹄踏平了麽!”
史書裏的藍玉,也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魚兒海大勝北元,成為明朝封狼居胥第一人。
他驕傲了,自滿了,不顧軍營重地,仿佛八百年沒碰過女人,跟**的野狗似的強迫了北元王妃。
千百年來封狼居胥者不過一隻手,如此青史留名之事,他非得給自己摸個黑點。
現如今的藍玉,她耗費無數精力去引導的舅舅,竟又犯了同史書裏幾乎一模一樣的錯!
常樂盯著信裏的一字一句,恨聲道,“他的腿是不想要了!”
朱標試著勸道,“舅舅,可能隻是......”
他剛開口,話沒說完,隻見那信在自家太子妃手裏化成寸寸碎屑......
那是信麽,那是藍玉同學的腿!
朱標默默閉嘴,縮進圈椅,那什麽,藍玉同學,自求多福吧。
·
三日後,北伐軍途徑北平,暫駐城外,主將輕騎入城,拜見太子。
宋國公馮勝一馬當先,氣勢恢宏,傅友德和藍玉隨其左右,意氣風發。
尤其藍玉,那笑,嘴角都要咧到耳後根,他是半點兒沒有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危險。
朱標忍住到嘴邊的幸災樂禍,親手扶起馮勝,“老國公,辛苦了。”
馮勝順著力道起身,“老臣分內之事。”朱標笑笑,“兩位請坐。”
他隔空指了指側邊的兩個位置,示意馮勝和傅友德入座。
隨後朝著藍玉,似商量道,“太子妃隨孤暫留北平,久未見親人,甚為思念,舅舅既來,去瞧瞧她?”
藍玉自是千恩萬謝,然後跟隨宮人轉道禦花園。
自從常樂入宮為太子妃,他們甥舅兩人即使相見,也是隔著重重人群。
皇家最是看重繁文縟節,他與樂兒已有十來年沒有麵對麵講過話了。
藍玉回憶著外甥女幼時的麵容,心頭激動,難以自抑。
樂兒是他看著長大的,情分堪比父女。
初秋的禦花園,滿地**盛放,合著彌漫的桂花香,自有一番韻味。
藍玉抱著兵笠,一步三跳,急匆匆繞過假山,映入眼簾是一條朱紅長凳......
晚星、晚月一左一右守在凳邊,見到他,恭敬道,“侯爺,還請卸甲。”
藍玉腦子裏緩緩打出個問號,什麽情況?
晚星笑眯眯接過他手裏的兵笠,晚月笑眯眯替他解了盔甲。
隻是,她倆的笑,怎麽陰森森的,如此滲人?
藍玉沿著長凳望進石亭,那身形,那麵容,是自家外甥女沒錯呀。
常樂緩緩起身,立於石階,語調溫柔,“舅舅請坐。”
藍玉順著她的目光,回到長凳,他坐這兒?
這是什麽新型待客方式?!
常樂輕笑了聲,“舅舅不喜歡麽?”
藍玉幾乎條件反射地一哆嗦,這熟悉的語氣,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趕緊把自己的臀部放到板凳,兩手乖乖扣在腹前,“喜歡,喜歡。”
常樂點點頭,“既然喜歡,舅舅何不趴著?”
藍玉僵硬抬眸,趴著?趴在長凳?
常樂始終笑意淺淺,“也好全方位的感受一番。”
藍玉:“......”
看著外甥女一本正經的滿麵肅容,他終於開始轉動小腦袋瓜。
常樂眯起眼打量自家陷入沉思的舅舅,他今年四十三歲,正直壯齡。
而與之一同出征的馮勝和傅友德年過六十,已是行將就木,也難怪他自傲自滿。
藍玉絞盡腦汁,思來想去也沒想明白自個到底哪裏犯了錯,隻好舔著臉問,“樂兒,給個提醒?”
常樂冷哼了聲,緩緩步下石階,“舅舅可還記得當年和文玉姐姐成婚時立得誓言?”
藍玉一愣,“記得,當然記得。”
當年他迎親時,當著滿座賓客,指天發誓。
如今想來,還是覺得自己好威風呢。
常樂看著他,“今生今世唯朱文玉一人,有違此誓......”
她順手拎起杵在亭邊的一根長棍,“便讓樂兒打斷雙腿。”
藍玉咽了咽口水,趕緊道,“我牢牢記著誓言的。”
常樂抬起手,隔空點點了凳麵,示意他趕緊趴過去。
藍玉語無倫次,“樂兒,真的,舅舅絕對沒有背叛文玉,身心清白!”
他滿臉的認真,不似作假。
或者男人扯起慌來,都是這般真誠?
常樂皺了皺眉,直接問道,“那你帶回來的女人怎麽回事?”
藍玉滿頭霧水,“什麽女人?”
常樂:“孛兒隻斤·脫古思帖木兒的幼女。”
“是不是你與她在帳中滾做一團?是不是你非要帶她回來?”
藍玉眨了眨眼,“是我。”
常樂:“那你狡辯個什麽玩意?”
她一個反手,掄起長棍,喝道,“晚星,晚月!”
晚星、晚月齊聲應是,隨即一左一右抓著藍玉的胳膊,將人強行壓趴在凳麵。
藍玉沒敢反抗,隻嚷嚷道,“樂兒,不是那樣的,事情不是那樣的!”
他整個人趴在凳麵,費勁昂著腦袋,“樂兒,你聽舅舅解釋!”
常樂轉了圈長棍,抵在他的後背,“行,你解釋。”
藍玉一骨碌爬起來,抓住長棍,“我都不知道那是個女子!”
什麽滾做一團,那個時候,他正全心全意,赤手空拳在與賊人搏命!
至於後來保她性命,帶她回來,還不是因為滿天飛舞的謠言。
他就是防著別人誤會,尤其是妻子的誤會,他要留個證人證明自己的清白。
常樂無語半晌,“......你是不是傻?”
那是證明清白麽,那分明是自己給自己潑髒水!
常樂抽回長棍,“你趴回去!”
藍玉難以置信,非常受傷,“樂兒,你不信我!”
常樂抬起一腳,把人踹趴回凳麵,“舅舅,解釋什麽的,留給文玉姐姐。”
因為別人,根本不會在意,也不會相信,或者說是不願相信他的解釋。
他一位高權重的侯爺清清白白,一生隻有妻子一人,讓那些個三妻四妾的男人有何顏麵自稱情深?
謠言傳開的那一刻,其主人公清白與否已不重要。
往後但凡提及藍玉,除去能征善戰,定是此間風流韻事!
藍玉抓著前麵兩隻凳腳,“我冤枉!”
常樂:“但你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