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 朱標服了藥,緩解痛和癢後,睡了過去。
倒是常樂, 合衣躺在床邊的軟塌,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暗夜悄然流逝,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
常樂實在難以入眠,於是難得早起。
數牆之隔的朱雄英剛推開門,怔在了原地。
門前是垂首等候的晚月姑姑,走廊裏還有緩步而來的娘親。
他疑惑地左看看, 右看看,什麽情況?
常樂掀了掀沉重的眼皮,“雄英起來了?”
朱雄英點點頭,他當然起來了。
常樂朝兒子招招手, “那一起用早膳?”
朱雄英乖乖走過來,隨口問道, “您怎麽起來了?怎麽沒見我爹?”
以他娘親的作息習慣, 向來與早膳無緣, 今兒倒是奇了怪了。
常樂掩嘴打了個哈欠,“你爹病了, 昨夜折騰半宿,剛喝完藥, 正睡著。”
朱雄英豁然抬眸, 瞪著雙大眼睛,“我爹病了?!”
常樂看眼兒子, 點點頭安慰道,“沒事, 戴先生能治好。”
隻是,治療的時間可能會比較漫長,治療的過程也會比較辛苦。
背疽之症,火毒內蘊,內髒積熱。
初時內服、外用結合,促使疽化成膿,而後把膿切開引流,期間配合使用大蒜素,以防傷口感染,等到膿盡,去腐生肌,徹底治愈。
整個過程至少半年,極為折磨患者。
朱雄英皺起眉,麵露擔憂,“爹到底還是上了年紀,多有病痛。”
常樂正抬腳要邁進花廳,聞言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
上了年紀,上了年紀......
嗚嗚嗚,她和朱標同歲......
朱雄英一把扶住自家娘親的胳膊,“您沒事吧?”
常樂趕緊站直,抬頭挺胸,“沒事,沒事......”
她的麵色因一夜未睡,而略有些蒼白,瞧著頗為憔悴。
朱雄英擰了擰眉,“您也別太擔心。”
常樂點了點頭,邁進花廳,坐到餐桌邊。
朱雄英提起茶壺倒了杯熱水,“兒子長大了,能保護您和弟弟妹妹。”
常樂捧著熱水,太感動了。
兒子竟然連她早晨先喝杯熱水的習慣都知道。
朱雄英又拿起湯勺給兩人分別舀了碗湯,“爹現在還睡著,那兒子從國子學回來再去看他。”
常樂喝了口湯,神色稍正,“雄英先別去國子學了。”
自從劉伯溫告老後,他就拒絕了原先的一對一授課方式,同伴讀們一起入了國子學。
國子學自然有國子學的好處,但這會兒,關鍵時期,國子學來往之人太多,安全沒有保障。
常樂:“娘請了劉璟來春和宮給你單獨授課,晚月也先跟著你。”
她講得很清楚,朱雄英自然也聽明白了,但,“娘,這會兒,我更應該去國子學。”
他是皇太孫,更應該在這樣的時刻,承擔起皇太孫的職責。
常樂微蹙起眉,“你還小......”
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放在六百年後,還是正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年紀。
朱雄英看眼他娘,小聲嘀咕道,“也就您覺得兒子還小。”
常樂沒聽清楚,稍稍傾身往前,“你說什麽?”
朱雄英搖了搖頭,“您都安排了小劉先生和晚月姑姑跟著兒子,還不放心?”
常樂:“......”
當母親的,哪有放心的時候?
·
朱雄英用了早膳,如平常般出宮去了國子學。
常樂和兒子聊了會,又吃飽喝足,倒是來了些許睡意。
她返回房間,合衣躺進軟塌,沒一會兒,呼吸已然平穩。
常樂的睡眠質量向來可以,一覺無夢,等到醒來,窗外日光正盛。
目之所及,本該躺床修養的男人正披著寢衣,在桌前批閱奏本。
朱標聽到響動,回頭看了一眼,“醒了?”
常樂眨了眨剛睡醒,還迷茫著的眼,悶聲悶氣應了一句。
朱標朝她笑笑,再度埋首,奮筆疾書。
常樂披上件外袍,去洗了把臉回來,坐到書桌對麵,“感覺如何,好點了麽?”
朱標:“嗯,好多了。”
他的語氣極為輕描淡寫,仿佛昨晚癢得滿床打滾兒的,是另有其人。
常樂撇了撇嘴,瞥眼他毫無血色的麵頰,伸手遮住了墨跡滿滿的奏本。
朱標抬眸,“樂兒?”
常樂:“命重要,還是批奏本重要?”
朱標一愣,笑道,“那自然是命重要。”
常樂白他一眼,“那你還不好好歇著,折騰什麽呀?”
朱標看著氣鼓鼓的太子妃,輕輕翹起嘴角,“可奏本關係著成千上百條命。”
常樂欲要合奏本的手驀然頓住,成千上百條命......
見她如此,朱標彎了彎眉,“或者,這段時間,樂兒代我批閱?”
常樂無語半晌,又想奴役她!
但他的命,也的確重要......
常樂努了努嘴,氣哼哼地翻開奏本,“你去躺床。”
朱標嘴角笑意明顯,“那就有勞太子妃了。”
常樂重重冷哼一聲,無奈拿起朱筆。
朱標就近趴在了軟塌裏,偶爾喝喝茶,偶爾吃吃點心,人生難得閑適。
隻是,沒一會兒,院子裏傳來崔公公獨有的唱報聲。
朱元璋帶著馬皇後又來了,隨行的還有晉王、燕王、周王。
常樂第一反應是毀奏本滅跡,但剛合起奏本,也不知道經過了什麽心理活動......
她把奏本好好地擺放回了桌麵。
朱標:“樂兒?”
常樂施施然起身,“我是個誠實的好孩子。”
朱標吃驚地張大了嘴,“???”
門簾掀起,朱元璋等人進來。
常樂垂首行禮,恭敬請安,“兒媳拜見父皇、母後。”
朱元璋徑自略過常樂,走向他的好大兒。
馬皇後抬了抬手,“樂兒無需多禮。”
等常樂站直身,晉王朱棡帶著兩個弟弟同她行禮,“見過大嫂。”
常樂始終笑意盈盈,見此更是回了半禮。
朱標仍然趴在軟塌裏,“爹,娘,你們來了。”
馬皇後坐到軟塌邊,看著瘦削的兒子,心疼道,“標兒受苦了。”
朱標搖搖頭,“娘,我沒事。”
朱元璋早年風裏來雨裏去,習慣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
他第一時間看到了攤在桌麵的奏本,以及奏本上未幹的朱批。
常樂默默站在軟塌邊沿,有意無意露出指尖和衣袖邊沾染的朱紅墨跡。
晉王、燕王、周王三人習以為常。
大哥回京師時,大嫂可以代為批閱奏章,那大哥重病,大嫂自然也可以代為批閱奏本。
朱元璋緊緊皺起眉,那褶子幾乎能夾死一隻蒼蠅,“標兒臥病在床仍要批閱奏本,實在辛苦。”
朱標眨了眨眼,一時之間沒有做聲。
常樂抿了抿唇,死死壓住蔓延到嘴邊的笑意。
朱元璋這不得不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什麽的,肺都要氣炸了吧。
哈哈哈,可誰讓你兒子願意呢。
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氣,“標兒,奏本暫時由爹來批,你養好身子最為要緊。”
朱標當即同意,他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有勞爹。”
朱元璋:“???”
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兒?
常樂彎了彎唇,如今是在北平,奏本誰來批閱,還重要麽?
他既然願意幹活,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
年關將近,天愈發的冷。
朱標的病情漸漸穩定,隻待疽化成膿。
臘月中旬難得又一日陽光明媚,常樂去了趟宮外的研究室。
她已經把京師的秘密基地全都搬至北平,包括設備和人員,並更名為研究室。
研究室遠在郊外,等發放完工作人員的年終獎,安排好春節假期,再回宮,天色已晚。
常樂帶著晚星穿過東華門,急急往春和宮方向走。
誰知,剛至半途,遇見了最不想遇見的朱元璋。
常樂垂首行禮,“兒媳拜見父皇。”
朱元璋眯了眯眼,也沒叫起,直接問道,“去哪兒了?”
常樂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避重就輕道,“兒媳正要回春和宮。”
話落,沒有抬頭,常樂也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越來越冷。
未久,黃昏寂靜的雪地裏,響起一道冷哼。
朱元璋揮了揮手,“所有人都退後。”
崔公公楞了楞,瞧眼帝王嚴肅的臉,領著人無聲退到假山之後。
晚星第一時間沒有動作,直到常樂揮了揮手,她才同樣退了出去。
她們主仆的小動作,朱元璋全部看在眼裏,心頭火氣愈燒愈旺。
常樂始終低眉垂首,是一種絕對臣服、恭敬的姿勢。
可不知為什麽,朱元璋就是覺得她在挑戰自己的權威,“常氏!”
常樂盯著腳邊的積雪,回應道,“兒媳在。”
朱元璋雙手背後,訓斥道,“爾為太子妃,太孫母,當謹言慎行,嚴遵婦德。”
常樂:“兒媳遵旨。”
她應得極快,沒有半點猶豫。
朱元璋:“......”
隻覺一拳打在棉花裏,那口氣堵得他幾欲嘔血。
常樂繼續盯著自個腳邊的積雪,做足了恭敬的姿態。
朱元璋背在背後的兩隻手緊握成拳,體內的怒火波濤洶湧。
良久,良久,終於緩過那陣氣悶。
朱元璋繼續道,“後宮不得幹政,不得外出,爾為太子妃,當以身作則。”
常樂:“兒媳遵旨。”
她還是應得毫不猶豫,語調也沒有半分變化。
朱元璋:“......”
他被噎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常氏這輕描淡寫的態度,分明是在盼著他死!
為什麽沒有一點反抗,因為她還年輕,而自己已半隻腳踏入棺材。
等到將來,標兒登基,後宮唯她一人獨大,她再也無所顧忌,可以為所欲為。
朱元璋狠狠掐著自己手心,死死忍住把人一刀劈死的衝動。
標兒病重,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常氏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死於自己之手。
朱元璋吐出口氣,“既然如此,那你把你外麵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關了。”
常樂豁然抬眸,他要關了她的研究室?!
朱元璋笑了,笑得極為得意,原來這才是常氏的痛處。
他又強調了遍,“立刻關了!”
常樂依舊保持蹲身行禮的姿勢,重新垂首,甚至垂地更低。
片刻,她的姿勢未變,但重新抬頭。
常樂微眯起眼,仔細打量眼前垂垂老矣的帝王。
朱元璋的個頭非常一般,常樂蹲著身,兩人恰好平視。
他麵色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是因為此刻怒火中燒麽?
或是因為不太習慣北方的氣候,還是因為奏本實在太多?
朱標要批的奏本,是有吳伯宗他們分擔過後的,但朱元璋最喜獨攬大權,奏本也要自己一個人批。
那每日源源不斷的奏本,他年輕時,尚應付得過來,如今上了年紀,還能有那麽多精力?
常樂的目光裏再也尋不到半點恭敬之色,仿若換了個人。
朱元璋諷刺道,“終於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
常樂行禮的姿勢未變,揚了揚唇,輕聲反問,“有誰會信?”
最主要的是,朱標,還有雄英,他們不會信。
朱元璋一愣,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標兒和雄英不會信。
常樂微微勾起唇角,“父皇,您還真是個災星呢。”
夕陽漸落,最後一縷光與白雪交相輝映,四周靜謐無聲。
常樂壓低嗓子,“太子向來康健,可你一來,他當晚就病了。”
朱元璋背後的雙手氣得發抖,“胡說八道!”
常樂盯著他的眼睛,“是您克他,您幼年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全家被您克了個幹淨。”
朱元璋麵色一陣青一陣紅,“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他是隻會這一句麽?
常樂嘴角笑意更甚,“事到如今,您都黃土埋到腳脖子,還要克兒子。”
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他赤紅著雙眼,高高揚起了胳膊。
那蒲扇似的巴掌,眼看著就要朝自己揮來......
常樂順勢摔倒在地,“父皇,兒媳冤枉。”
她驚懼的哭喊聲遠遠傳了出去,退後的宮人們紛紛側目望來。
朱元璋一掌落空,往前踉蹌了步,遠遠瞧著,仿佛是他伸著雙手掐人脖子。
常樂委頓在地,繼續哭道,“兒媳絕無任何爭權奪利之心。”
朱元璋穩住自個身體,再次揚起胳膊,他這會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
常樂瑟縮著自己,“兒媳發誓,兒媳若有任何爭權奪利之心,兒媳必遭天譴!”
隨即,她腦袋一歪,整個人落進雪地裏。
時刻關注著自家主子的晚星一愣,立馬飛奔過來,把人攬進懷裏,“太子妃,太子妃!”
常樂閉著眼摳了摳她的掌心,晚星稍頓,“來人,救命,太子妃暈倒了!”
她邊喊著邊一把抱起常樂,飛奔回春和宮。
雪地裏,仍然處於暴怒中的朱元璋,“???”
半晌,稍稍恢複理智的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