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沒, 朱紅宮牆隱匿在暗夜裏。
太子妃受驚昏迷的消息,如長了翅膀般,傳遍皇宮的角角落落。
朱標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樂兒被嚇暈過去了?
樂兒是能隨隨便便被嚇暈過去的人?
但是,如果對方是自家老爹的話......
那還是非常有可能的。
朱標手忙腳亂爬起來,親爹又坑親兒子了。
他都來不及穿鞋子,著急忙慌地往外。
小全子一愣,趕緊阻攔道,“殿下,外麵冷!”
朱標步子絲毫未停, 媳婦兒都要沒了,哪裏還顧得上冷不冷。
門一打開,風夾著雪瘋狂湧入,還有刺骨的冷意。
朱標猝不及防打了個寒顫, 還未等他動作,風雪裏出現道狂奔而來的人影。
晚星踩著丈厚的積雪, 抱著“昏迷”的主子, 片刻沒敢停歇。
朱標一怔, 趕忙讓出門口的位置,令道, “快傳太醫。”
因著太子之病,近來常駐春和宮的戴杞聽得動靜, 立時背著藥箱跑來寢殿。
她按耐著心頭焦急, 顫顫巍巍搭上太子妃的脈,暗自祈禱......
但過片刻, 戴杞飛速掃眼低垂著腦袋的晚星,而後一本正經道, “太子妃因驚懼過甚昏迷......”
她嘴巴飛速開合,念出一段極冗雜的脈案,聽得周圍人的眼都冒圈圈。
朱標捏了捏眉心,出言打斷,“戴姑娘,長話短說。”
戴杞頓了頓,似意猶未盡,但不得不簡而言之道,“太子妃這會兒需要靜養,最忌吵鬧。”
小全子極有眼色,立馬帶著所有人退了出去。
片刻,屋裏隻剩了朱標一人。
朱標彎著腰,正要給自家太子妃掖一掖被角,誰知......
驚懼昏迷的人無聲睜開一隻眼,裏麵黑溜溜的眼珠子精氣神十足。
朱標掖被子的手頓在半空,腦子裏緩緩打出個問號。
夫妻兩人三隻眼互瞪了半晌,最終,常樂實在憋不住,默默睜開了另一隻眼。
朱標眉心一皺,“樂兒......”
常樂:“那個,我有點渴,有水麽?”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滿滿都是心虛的意味。
朱標看眼緊張到摳著被子的人,默默起身到外間倒水。
他在桌邊站了良久,靜靜平緩因過於擔心而急促躍動的心髒。
常樂扒拉著被子,趴在床沿,探著腦袋張望。
水聲潺潺,腳步聲再一次響起,她的小腦袋瓜瞬間收了回去。
朱標麵無表情,仿佛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似的,一板一眼把水遞了過去。
常樂垂著腦袋小口小口地啜飲,藏在眼皮子底的兩隻黑眼珠子四處亂轉。
但是,她再怎麽小口,一杯水還是很快見了底。
朱標始終沉默,等待解釋的意思,非常明顯。
常樂稍稍抬起眸,撅起嘴,“天那麽冷,雪那麽厚,我都要凍成一座冰雕了。”
她也不想裝暈,更不想懟朱元璋......
等等,她什麽時候懟朱元璋了?
她一點兒沒有,她全程恭恭敬敬,老老實實。
常樂委屈地雙眼發紅,“我也太難了。”
朱標低歎一聲,輕輕以指腹擦去妻子眼角的淚水,當時,她肯定嚇壞了。
常樂順著他的胳膊依偎進他懷裏,“父皇還要關了我的研究所,我沒辦法,隻能發毒誓以證清白。”
朱標深深蹙起眉,爹也過分了。
樂兒把研究所看得比命還重要,他竟然要關她的研究所?!
坤寧宮。
朱元璋一腳踹開殿門,怒著張臉,氣衝衝闖進來。
馬皇後的心頭咯噔了聲,立即揚起抹笑,迎了過去,“重八......”
但朱元璋目不斜視,帶著身凜冽的風雪直接越過了她。
馬皇後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她垂了垂眸,片刻,回過身若無其事道,“重八,晚膳有你最喜歡的......”
她話還沒說完,朱元璋突然把手邊的茶盞砸了過來。
白瓷茶盞瞬間四分五裂,馬皇後沒敢躲,任由茶盞的茶水濺濕她的裙角。
朱元璋怒色稍斂,方才高高揚起卻被常氏躲避掉的巴掌,似乎終於落到了實處。
馬皇後嘴邊笑意未變,她提著裙擺繞開瓷盞碎渣,親自擰來帕巾,仔細給帝王擦手。
帕巾如一朵柔軟的雲,拂過從冰雪裏來的手掌,那溫熱穿過皮膚,沿著血管,直達四肢百骸。
朱元璋倚進圈椅,舒服地喟歎了聲。
馬皇後蹲在他腳邊,輕聲問,“重八,要傳膳麽?”
朱元璋閉著眼,“傳吧。”
天寒地凍,而一道道禦膳仍冒著熱氣。
馬皇後親力親為,親手舀了碗熱湯捧到丈夫麵前。
朱元璋喝了碗熱騰騰的排骨湯,全身暖意流竄,方才完全由怒火支配的腦子也重新開始轉動起來。
他夾了塊紅燒肉放進馬皇後的碗,“妹子,多吃一些。”
馬皇後感動地紅了眼眶,“重八......”
朱元璋笑了笑,自己也夾了一塊紅燒肉。
既然常氏如此在意那些所謂的研究所......
朱元璋扔了筷子,“來人。”
錦衣衛指揮使毛驤悄無聲息跪到殿中央,“臣在。”
朱元璋閉著眼令道,“即刻派人封了常氏在郊外的研究所。”
毛驤頭也沒抬,毫無猶豫應了聲是。
那速度,那態度,朱元璋耳邊驟然響起那沒有半點起伏的“兒媳遵旨”四個字。
頓時,一股子怒火猛然躥入心間。
朱元璋連續給自己灌了三盞冷茶,勉強維持住冷靜,“莫要大張旗鼓。”
一來,常氏代表的是標兒和雄英的臉麵,他沒法給人安罪名。
二來,常氏喜歡來陰的,那他也要讓她吃個啞巴虧!
朱元璋:“今夜便去,事成之後即刻匯報。”
他倒要看看那研究所在一夜之間傾覆後,常氏會痛苦成什麽樣。
光是想一想那畫麵,朱元璋已覺得身心舒暢。
馬皇後略略皺起眉,欲要張口,但看著丈夫的臉色,到底還是忍住了。
但願樂兒早有準備,否則......
自己的丈夫自己了解,那研究所怕是要被夷為平地。
臘月的夜,寒風、冰雪,如墨染的濃黑。
三更更漏聲聲,朱元璋裹著披風來回在寢殿內踱步,他是不是地看向門外。
馬皇後掩嘴打了個哈欠,“重八,熬夜傷身,今晚先休息,等明天......”
朱元璋皺著眉,“要睡你先睡,別煩我。”
他滿臉的不耐煩,馬皇後抿了抿唇,沒有再勸。
當然,她是不可能先睡的。
她要是先睡了,那就得有段時間沒法過安生日子了。
四更更漏聲響,天地間又飄起了雪,可依然沒有消息。
朱元璋又灌了盞冷茶,“來人!”
毛驤立馬出現在屏風外側,“臣在。”
朱元璋耐著性子問,“可有消息。”
毛驤:“暫無。”
朱元璋閉了閉眼,片刻,“你親自去看看。”
毛驤:“是。”
一陣輕風刮過,殿內再次恢複安靜。
朱元璋坐進圈椅,微闔起眼簾。
燭火如豆,一顆暈黃。
也不知道是不是燭火映照的緣故,隻見他麵色蠟黃,泛著潮紅。
馬皇後蹙了蹙眉,明兒是不是該請個太醫?
等待的時間極為漫長,可再漫長,天際還是泛起了魚肚白。
而朱元璋熬至天明,仍然沒有等到事成的消息。
春和宮。
朱雄英又是一個獨自用早膳的清晨。
他的太子爹和太子妃娘,已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早膳桌。
應該是皇爺爺自告奮勇承擔了繁重的奏本批閱任務後,他那向來勤勉的爹墮落的一發不可收拾。
但也挺好,爹操勞了那麽多年,合該趁著這回生病好好休息,好好養養身子。
至於皇爺爺麽,向來健朗,批些奏本而已,想來費不了他多少精力。
朱雄英咀嚼完最後一顆小籠包,披上大髦,出宮讀書。
駿馬拉著車穿過宮門,行駛在北平最熱鬧的街。
朱雄英攏緊大髦,稍稍掀起車簾一角。
路邊來往都是行色匆匆,為生活奔忙的普通老百姓。
他是皇太孫,他有責任讓每一個老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
朱雄英每個清晨經過這條街,每次都要看看他的百姓,他的子民。
驀地,一輛馬車迎麵疾馳而來,驚得百姓慌不擇路,而後飛速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裏。
朱雄英楞了楞,“晚月姑姑,方才似乎是十叔的車架?”
晚月收回遠眺的目光,“回稟太孫,奴婢瞧著也是。”
朱雄英又往後看了一眼,十叔匆匆進宮,魯王府發生了什麽事?
但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該鬧市急行!
魯王朱檀還不知道自己剛與大侄子擦肩而過,他下了馬車後直奔春和宮。
朱標和常樂被晚星從睡夢裏生生喚醒,兩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打著哈欠。
朱檀氣都沒喘勻,呼哧著聲道,“大嫂,咱研究所昨晚進賊了!”
都多少年了,他們所竟然進賊了,還是一大幫子賊。
常樂打到一半的哈欠猛地嗆在喉嚨裏,“進賊?”
還有賊敢光顧她的研究所?
哪裏來的毛賊,要錢不要命了?
常樂飲了口熱茶平緩嗆在喉嚨裏的那聲哈欠,“那賊還好麽?”
朱檀想了想院子裏白裏透著紅的積雪,“應該不太好吧......”
研究所四周的圍牆都是鐵質的尖利倒刺,那夥賊人剛跳上牆,兩隻腳就被紮了無數窟窿。
即使有僥幸的,即使安全入了院子,迎接他的還有還有刀陣、箭陣、火炮陣......
他們研究室別的沒有,各式各樣的機關最多。
常樂點點頭,沒太在意的又打了個哈欠。
她在研究所設置的機關,哪怕是軍隊來,也得付出點代價,何況是區區毛賊而已。
朱檀:“可是有個毛賊一路過關斬將,闖到了最後一道門。”
常樂來了興致,連撐著腦袋打瞌睡的朱標也醒了神,竟有人能闖到最後一關?
朱檀摸著自個拉碴的胡子,“說來那毛賊還有點眼熟,在哪見過呢?”
常樂和朱標對視了眼,武力值強悍,且魯王有點眼熟的毛賊?
那夥人是毛賊麽,那該不會是......
朱標輕咳了聲,“十弟,那最厲害的毛賊現在在哪兒?”
最重要的是,還活著麽?
朱檀還在使勁從記憶裏找對應的人,但是毫無頭緒。
畢竟,他已有四年沒有回過京師。
朱標揚了揚聲,“檀兒?”
朱檀回神,“大哥放心,我給送知府衙門了。”
朱標和常樂同時鬆了口氣,還活著就行。
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直接給人弄死,叫朱元璋的麵子往哪擱?
朱檀沒看見他大哥大嫂的神情,略有些興奮道,“那毛賊的胳膊被我兩槍貫穿,以後再也別想危害四方了。”
哈哈哈,他的槍法又進步了。
朱標:“......”
常樂:“......”
到底是自家弟弟,朱標叮囑道,“檀兒,年前沒什麽事,你就現在府裏待著吧。”
朱檀很懵,“大哥,我怎麽了?”
朱標無語半晌,“也沒什麽,你知道那毛賊是誰麽?”
朱檀:“是誰?”
朱標:“他是父皇......”
“殿下,不好了!”
院子裏突然傳來喧嘩聲,打斷了朱標的未盡之言。
沒一會兒,小全子急吼吼跑進來,“殿下,皇上暈倒了!”
朱標騰得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寒冬臘月,小全子跑得滿頭滿臉的汗,“皇上暈倒了!”
朱標抬腳就要往外,常樂眼疾手快拉住他胳膊,“天冷,先穿衣服。”
室內裝了地暖,一件寢衣足矣,外麵可是冰天雪地,而且他還正生著病。
他背部的疽正在化膿,原本是不應該裹太厚的,免得壓倒瘡口。
可朱元璋暈倒了,他作為太子,作為兒子,必要前往。
朱標皺了皺眉,到底還是張開胳膊,由小全子服侍著穿衣。
常樂從梳妝台裏挑了盒妝粉,在兩邊臉頰拍了拍,原本白裏透紅的皮膚瞬時轉為蒼白。
她昨日因驚懼昏迷,都還沒來得及恢複,瞧瞧這毫無血色的小臉蛋。
常樂滿意地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了遍,太孝順了。
如此虛弱,依然還要冒著風雪去探望生病的公公,實在太孝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