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懷舟坐落在肯德基臨窗的位置,懷抱一大堆厚厚的報紙,麵色怏怏地翻閱著,他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劣質混紡T恤,下身是一條洗得泛白的舊仔褲,他是本市S大的一名大二學生,來自於西北一個偏遠的小村莊。
他目光焦灼地在每份報紙的招聘欄停滯下來——又匆匆移開,目前——他急需要一筆錢——大約是五位數,可是報紙上的任何一份工作似乎都不太適合他,原因是報酬和他所需的五位數預期值大相徑庭,他的目光黯淡了下來,臉上隨即結上了一層霜。
肯德基那落地玻璃窗外側的對麵馬路,佇立著一個衣帽光鮮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他的視線不偏不移地落在玻璃的另一端李懷舟身上,漸漸地——隨著李懷舟神色的變化,他的嘴角浮上來一絲不經意地笑,他摸了摸下巴徑直向肯德基的推拉式大門走去……
“我想雇傭你?”中年男子神情自若地坐到了李懷舟對麵。
這樣的周一下午,肯德基內的顧客極少,李懷舟環顧了一圈四周,確定來人是在對自己說話,他有些不知所措:“請問,您……為什麽要雇傭我?我好象並不認識您。”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預付你報酬,兩個月一萬塊,工作的內容和預付的報酬我都裝在這個信封裏了。”中年男子將一個鼓鼓的信封推到李懷舟的麵前。
“可是……”李懷舟還是有些不置可否。
“不用擔心,我保證你一定能夠勝任。”中年男子的臉上閃過一絲篤定。
“不過……”
“有許多人都在盯著這個機會,就在前幾天就來過一百個人應征,不過——就在剛才我路過這個街口的時候,我想我已經看到了那個最合適的人選。”
李懷舟的心一緊,目光從中年男人不露聲色的臉上轉移到了麵前那鼓鼓的信封上,他的手遲疑了一下伸了過去……
“看看吧——你有權先看內容後再答複我。”中年男子的語氣緩了緩,身子往後倚靠在椅子上。
李懷舟的指尖伸入信封,物體的質感讓他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三張照片。第一張照片的背景是一所坐落在山腰名曰“落紅老人療養院”的建築物,精致的簡歐六層公寓樓、綠蔭圍繞繁花錦簇的綠化設施、整潔寬敞的盤山通道……
奇怪的是照片正中一起合影的老人們,似乎並沒有因為居住在這樣高規格的公寓式療養院而顯得滿足欣悅,相反老人們個個目光呆滯,麵部僵硬,不露一絲的笑意。李懷舟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老人們當中競沒有一位是男性,不過轉即他就想通了,所謂“落紅”應該喻意的就是這些老太太吧。
第二張的內容著實讓李懷舟大跌眼鏡,因為他在照片裏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不!準確得說是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那個擁有和他同一張臉的年輕人正捧著一本厚重如磚的詩集遊走在一群老太太身邊,那些老太太伸著脖子正襟危坐,目光炯炯關注之態幾近癡迷,李懷舟還在照片中看到了一根冷森森的鐵柱子,它就長在那名年輕人的左腳上,原來他裝有義肢——李懷舟倒抽了一口涼氣。
第三張照片的正麵竟是一團漆黑,李懷舟心裏不禁一怵隨手將它翻到了背麵,他看到了幾個鋼筆硬楷的蒼勁大字——禁忌:兩個月內,禁止出入療養院;禁止使用聯絡工具;禁止介入療養院的日常事務。(如有需要將隨時補充禁止條款)
李懷舟看後,警覺地將前麵兩張照片的背麵也翻了過來……
(二)
第一張照片的背麵是:你即將工作的地點。
第二張照片的背麵是:你需要扮演的角色。
“照片中的年輕人名叫莊寧,因為義肢排異延誤治療,上個月剛剛去世,他生前曾擔任院長助理一職,主要工作是撫慰老人的精神世界,小夥子生前為人熱忱工作耐心深得全院老人的喜愛和信賴。以後你隻需接替他工作的其中一項——每天早上七點和晚上七點兩個時間段,為老人們頌讀詩歌。”中年男人解釋道。
“這麽說——這份工作是讓我在一個全封閉的老人院當兩個月的替代頌詩人?”李懷舟的語氣夾雜著些許無奈。
中年男人頗富意味地搖了搖頭,換了一副近乎慈善家的沉穩表情說道;“善待老人的精神世界——是本院服務的最高宗旨,每一位加入本院的員工已不僅僅是一名工作人員,更是一名靈魂的塑造和安撫師。”
“您——能否解答我三個疑問?”李懷舟一想到自己入院後,將不再有機會和他人有深入交流,覺得自己有必要預先弄明白一些事情。
“請隨便問。”中年男人聳聳肩作隨意狀。
“第一,我想了解落紅療養院的來曆和介紹。第二,照片中的合影為何隻有老年女性?第三,什麽樣的人才有資格居住在裏麵?”
中年男人換了個坐勢,點點頭道:“落紅療養院是本市優秀企業家申州集團董事長嚴昌生先生創辦的一家民營慈善機構,言下之意就是它的營用資金支持全部來源於申州集團的經營收入,它創辦於2005年——嚴昌生先生的母親逝世三十周年,地址位於城北近郊芋蘭山山腰,關於為什麽隻有老年女性居住在院內,是因為嚴董事長早年喪母,對於女性老者有一份天性的偏愛,故選定了老年女性作為療養院的入住人群。至於你問的什麽人才有居住資格,我想我已在上麵的答複內容中透露了一部分,入住的具體標準是:年滿七十周歲,無子女無親屬無房產的三無老太太,在經我院登記核實刪選後就可直接入住。”
“那……請問我什麽時候可以上班?”李懷舟內心的防線鬆懈了下來,聽聞是慈善機構後不禁有些急著躍躍欲試。
“明天吧。今晚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一早我親自來接你。”
“行。我叫李懷舟是S大的,明早八點你直接來我們學校門口接我吧,還有——聊了這麽久,還不知道您怎麽稱呼?”
“我姓周,是嚴董的私人助理,你叫我周助理或者老周都可以。”
“周助理,那有勞您了。”
兩人在十字路口分道楊鏢後,李懷舟換乘了三輛公交車來到了城西的一個郵政分局,他在一張萬元金額的匯款單上填了一個叫做“薜妮”的名字後,心甘如怡地遞上了那疊泛著油墨馨香的嶄新百元大鈔……
薜妮——黛的眉、水漾的眸、淺霞染就的粉色肌膚的女孩,是李懷舟剛交的隔壁A大經管係的係花女友,半個月前薜妮在電話中梨花帶雨地訴說她最近因為競選封麵女郎遇到的難堪與困惑,她的聲音嗚咽不止斷斷續續,他隻是模糊地聽到她說她需要一雙價值萬元的“水晶鞋”,有了那雙鞋她一定可以順利地選上……
是什麽樣的鞋子——需要這麽昂貴呢?李懷舟不可思議地搖搖頭,懷揣著那張匯款單的回執聯走出了郵政局。
回到學校,李懷舟還覺得自己今天的經曆如同一場電影的僑段。肯德基、陌生中年男人、萬元勞酬、頌詩人、落紅老人療養院……似乎就在一瞬間這些毫無關聯的詞匯突然被交集在了一起,組成了一個有情節、有段落、有起始的詭美電影內容。
夜晚就寢的時候,他才突然記起應該和已經回到北方老家的薜妮打個電話,告訴她匯款的事情,可是拔了好幾次——手機的提示音一直為“您拔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三)
翌日八時,李懷舟坐上了周助理的車——馬六、深藍色。
車子一路顛簸,李懷舟的目光在一幕幕滑過的流光異彩的高樓大廈間穿梭,漸漸地——窗外的車水馬龍越來越稀疏——直至車身兩側隻剩下青綠色,他緊張地探出頭張望——發現城市已然完全退出了他的視線。
從車內反光鏡上,他發現周助理今天的情緒有些黯然,緊瞥的眉頭在他眉心刻出一個“川”字,好象是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情。
“周助理,我們快到了嗎?”李懷舟打破了沉寂。
“嗯。”周助理悶悶在應了一聲。
半個小時後,車子突然停在了一處草肥花豔的半山腰,剛下車一個熟悉的場景赫然出現在了李懷舟的麵前,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幢唯美致極的建築物和世外桃源般的迷人美景,忽聞得一聲“嘭”的巨響從公寓內傳來。
周助理聞聲一把拖起李懷舟衝了進去……
一樓大廳是一個綜合性的活動室,四通八達一片通透,可是仔細看李懷舟發現其實四周存在著許多麵的“牆”,隻不過那些“牆”是用厚實的鋼化玻璃製成的,徒地一看若有似無,很快他們就發現了聲音的來源……
大廳的右側的電視廳內,一個麵目猙獰的瘦高個老太太手握著一隻後跟細長尖銳的高跟鞋,中了邪似地將一個矮個老太太壓在地上,手上那粉色高跟鞋的鞋跟不斷地落在矮個老太太的身上,一下、兩下……,烏紅的泛著腥味的紅色**汩汩地從矮個老太太的身上冒出來,一股股地很快淹滅了李懷舟眼前的全部色彩。
李懷舟的胃如同伸進去了一隻大手——翻山倒海,周助理見狀向四周瞄了瞄,處事不驚地大喝道:“人呢?都死光了嗎?”接著,一群身穿白衣的工作人員不斷地從各個方向湧了過來,他們救護的救護,清理現場的清理現場,人人各司其職,居然沒能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一絲的慌亂。
李懷舟走近去,想看一眼傷者的情況卻被周助理一把攔住了:“這裏的部分老年人是因為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才被親友遺棄的,一旦疏於看管就有——意外產生,這種事在院內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李懷舟發現電視廳有一麵落地鏡子碎了,玻璃碎片落了一地,看得出應該是剛才巨響的來源,一個年輕的女護工正在悉心地處理著這些碎片,她低著頭小心冀冀地清掃著,旁邊不斷有老人和李懷舟他們擦身而過,老人們目睹著這一切的發生卻始終保持著緘默和視若無睹。
周助理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一樓大廳的總的功能和用途後匆匆帶著李懷舟參觀了他的住處,兩居室一廳的標準,整套家具、電視、獨立的陽台和衛浴,除了與外界的聯絡工具外,這裏一應俱全。李懷舟興奮又忐忑地摸摸這裏,又瞅瞅那裏,剛剛那觸目驚心的一幕使他對過份舒適的環境竟徒生一絲難以名狀的恐懼感。
臨近午餐時刻,周助理給了李懷舟一張類似於IC卡之類的卡片,告訴他這是療養院專用的多功能卡,它可以用餐、買飲料、去療養院的小商區領取日用品。周助理還告訴他就在午餐時刻,他將會把李懷舟介紹給所有的老人,因為今晚可能就會安排頌詩,有必要給老人們一個了解和接受的過程,李懷舟心情複雜地點點心。
餐廳——穿過宿舍區,又繞過一個大大的花園就到了,它的外觀很不起眼——類似於一個舊式碉堡,李懷舟不禁大跌眼鏡——心中有些暗笑設計師的不搭調。
等到李懷舟他們到達餐廳的時候,所有的老人似乎都到已經到齊了,她們齊刷刷地坐在就餐位置上,統一把視線都射向了李懷舟……
(四)
她們——統一的暗紅色院服,年齡均在七十歲以上,相同的嬴弱身軀和蒼白臉頰,形同
一座座白坯雕像,原先淡漠森冷的目光一見到李懷舟突然延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意味——驚駭中帶著迷惘、渴望中夾雜著恐懼、癡迷卻不明原因。
李懷舟被如般場景震住了,他站在那裏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因為自己的任何不經意的動作會招惹來不可預見的“驚心動魂”。
“各位,你們的莊寧老師現在又歸位了,前段時間他因為私人的原因離開了療養院一段時間,現在他私人的事情已然辦妥,以後的頌詩課一切照常,來——大家一起歡迎莊寧老師歸隊。”周助理帶頭鼓掌。
下麵的掌聲稀稀拉拉的,似乎隻有幾個餐廳工作人員拍得手掌生疼,大多數的老人充耳未聞地埋下頭去自顧自地吃起自己盤裏的飯菜來,她們似乎已然忘卻了莊寧這個人,或者根本不願記起,餐廳裏一片死寂,李懷舟似乎能夠聽到自己血管裏血液潺潺流動的聲音——孤獨而刺耳……
他清楚——自己不是莊寧,也許真的不俱備資格獲取老人們的共鳴,可是老人們的表現又似乎不太合常理,就算是發現了破綻也可以表達出來,難道僅僅是因為是免費居住在這裏,連發言權也剝奪了?李懷舟想想又不妥,一個沒有發言權的人她能做的應該是迎合,此般表現似乎更不合邏輯。
這一頓飯吃得食如嚼蠟,周助理雖然不停地解釋著老人們各種自身的原因,可是似乎又有許多地方解釋不通,比如她們沒有失語失聰——卻不願講話交流,她們沒有失明——卻視若無睹,而且從她們目光中透露出來的信息——給李懷舟的印象是她們在抗拒、漠視、甚至排斥。
進餐時間為三十分鍾,三十分鍾後老人們由護理人員帶領回到了她們的生活區,周助理接了一個緊急的電話突然離開了,找來一名綜合事務負責人袁立主任,讓他帶領李懷舟熟悉了解各生活區的環境和老人平時的活動作息情況。
袁立是個熱忱異常的年輕人,大概比李懷舟大了五六歲,他極有耐心地帶著李懷舟又認真參觀了一遍老人的休息和活動區域,最後把李懷舟留在了一樓大廳的自由活動室裏讓他在那裏先和老人們培養培養感情。
自由活動室裏聚集了一大堆正在消閑娛樂的老人,她們有些在打撲克、有些在織毛衣、有些在走跳棋,隻有四五名瘦得皮膚成網狀的老人躲在角落中神秘地拚著一本雜誌看,那是一本時尚雜誌——封麵——封麵居然是他的女友薜妮,李懷舟走近了幾步好奇地一把將雜誌奪了過來,隻見封麵上的薜妮嫵展露著超纖細的身軀,擺出驚為天人的妖冶POSE……雜誌的封麵寫著《灰姑娘的水晶鞋》幾個粉色的妖嬈字體。
那幾名老人見雜誌被搶便發了狂似地撲過來,她們的長指甲紛紛落在李懷舟的臉上、脖子上、胳膊上,李懷舟被這幾名驟然變得力大無窮的老人按倒在地上一時起不來,臉上身上火燒火燎的一陣陣刺痛無比,搶回了雜誌的老人們還不肯罷休,又起了內訌,不知道是哪一頁雜誌被她們幾個人撕扯下來,搶過來又丟過去,最後一哄而上撕成了一堆紙片。
情況被控製住後,袁立馬上取了消炎止血的藥水過來,他歉意地安撫了李懷舟幾句後,幫他上起了藥,周圍的其他老人和第一幕高跟鞋事件的反應如出一轍,視若無睹似地紛紛散去,李懷舟摸摸身上傷痕累累的皮膚一股莫名的滋味湧了上來。
“小李,以後老人的東西最好避免接觸,她們中的許多人因為長期的空巢孤獨和入院以前所受過的傷害,心理上或多或少和常人有些不同,她們比常人更容易陷入無助、恐懼、遭受迫害感之中,本能地經常會作出一些不可理喻的攻擊與自我保護。”
李懷舟卻覺得事情沒有袁立所說的那樣簡單,這群老人的表現絕不單單隻是心理上的問題,工作人員走後他在紙簍裏將那頁被撕碎的雜誌殘片偷偷收到了口袋裏。
(五)
夜深了,李懷舟的臉上還有隱痛,睡得很不安穩。
今晚因為這出意外,他沒能去替老人們頌詩,袁立說等大家各自的情緒穩定些再安排,他說這話的時候略含隱衷,似乎正有其他什麽緊急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置,還等沒說完他就轉身離去了。
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李懷舟突然想到白天收到口袋裏的雜誌碎片,不禁莫名地興奮起來,一片、兩片、三片……兒時的拚圖遊戲高手,沒想到事隔多年終於又有了用武之地,漸漸地碎片中出現大半個粉色高跟鞋的輪廓……
高跟鞋——李懷舟不禁心裏一顫,白天那個握著粉色高跟鞋的老人的臉突然跳了出來,滿臉的褶皺、陰戾的目光、還有她手中那個沾滿了鮮血的粉色高跟鞋……
這時,走廊的深處傳來一陣高跟鞋拍打地麵的聲音——咚咚、咚咚……,死寂的夜突然被撕碎了一般,透出一股子詭異森冷的味道,現在是午夜時分——李懷舟的心突突狂跳起來,手中的雜誌碎片也跟著身體節律的顫抖而從指間散落下來,那如同踩在他心房的刺耳的“咚咚”聲離他的房間越離越近——越來越清晰——李懷舟壯壯膽作了個深呼吸從床下跳了下來,將臉湊到了門上的貓眼上。
走廊是聲控節能燈,隻要有聲音就會亮起,李懷舟憋足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一個穿著紅色高跟鞋的熟悉背影,他確定自己的直覺——心中跳出來 一個他日思夜想的名字。
“薜妮——薜妮。”他追出門去。
粉色高跟鞋走得很快,下樓穿過一個大花園就不見了蹤影,花園裏沒有一點風吹草動,花叢樹陰間撒下來的那詭譎斑駁的月影,一團團地印在人的身上惹人心裏直發毛,李懷舟壯著膽子在花園裏繞來繞去走了好幾圈,還是沒能覓到一丁點粉色高跟鞋的蛛絲馬跡,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看到遠處有一個黑影走了過來——那背影黑沉沉,單薄得像紙張,隻是輪廓與線條都清楚分明,一跛一拐地走得很慢,近了近了——借著熒熒的走廊餘光,李懷舟終於看清了那張臉——是莊寧。
他不是死了嗎?莫不是自己見了鬼了?李懷舟身上不住地冒出來些許冷汗,舌頭**,嘴唇不停顫抖。
莊寧好像並沒有發現他,而是慢慢地繞過大花園鬼鬼地向前走去……
李懷舟定了定神禁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可是還沒走幾步卻摔在了地上,他感覺自己踩上了一團軟綿綿的物體,那物體還發出了一聲“嗯嗚”的呻吟,李懷舟一驚,蹲下身去伸手一摸竟是一個人。
“快,快來人呀!”李懷舟在黑暗中不敢輕舉妄動,隻得開口叫人。
五分鍾後,袁立和一群護理人員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大家拿手電紛紛向地上的人照去,原來是一個昏迷中的本院老人,老人的頭上滿頭大汗,身上也如同浸了一遍水一般,整個人全身濕嗒嗒的虛弱極了。
袁主任率工作人員將老人帶到了院裏的醫務室,那裏有一流的全科大夫,基本能搞定一般的突發狀況。向袁立搪塞編造了一通去花園的合理借口後,李懷舟訕訕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雖然他有好幾次話到嘴邊想問袁主任薜妮的事,可是終沒能張開來嘴,也許真是自己看花了眼,薜妮怎麽可能來這個療養院呢,簡單是無稽之談,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一臉苦笑。
帶著重重的疑慮他又拚起了拚圖,拚著拚著他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來自於他的手心,抬手一聞果然,那股味道很怪異刺鼻得很,他記得他當時自己扶過老人一把,難道這怪味是來自於老人身上?
他到衛生間用洗手液洗了好幾遍,才洗掉了手上的怪味。
拚到淩晨兩多點的時候,那頁雜誌的大概已盡收眼底,可能是護工在清掃過程中丟失了幾片,那雙鑲嵌著透明水晶的粉色高跟鞋的牌子部分的文字空缺了一小塊,不過,這並不影響觀賞整個廣告的寓意。
一雙鑲嵌著透明水晶的粉紅高跟鞋底部幾個醒目的廣告語溫情撩人:“親愛的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吧!前方等待你的不隻有王子……。”
(六)
李懷舟的麵前一遍遍地跳出韓國恐怖片《紅色高跟鞋》的驚怵鏡頭——小腿斷成兩截的穿的紅色高跟鞋的高中女生,拖著殘存的斷腿——渾身被血浸透了一般,一步步拖著長長的血痕向他爬過來……
她的臉——五官扭曲——又重組——變幻成了薜妮的模樣……
“啊——”一聲驚叫,李懷舟滿身是汗地醒過來,原來是一場夢。
醒來後,他的腦袋裏不斷跳躍的隻有那本雜誌,止不住的好奇和猜測帶領他去到了那本雜誌的來源地——圖書館。
圖書室——二樓的最後一個房間。
李懷舟小心冀冀地摸索著,蟄伏到二樓的一個牆角,觀察了好一會兒沒見有什麽異樣,就取出一串自己在來療養院之前那個晚上叫鎖匠老劉事先配好的萬能鑰匙,至於為什麽要配這麽一串鑰匙,還得從那張漆黑照片後的禁忌說起,李懷舟總覺得那張漆黑的照片裏隱著什麽秘密,所以他才配這把鎖以防萬一,真沒想到這麽快就物以至用。
老劉的手藝真不錯,沒費一點力氣圖書室的門就應聲而開。
黑暗中,李懷舟急急地合上了圖書室的門,他取出鑰匙圈上的小型野外用手電向四周照了照,這個圖書館並不小,四周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各種書籍,中間設了幾排閱覽時用的不鏽鋼質的坐椅,左邊隔壁的角落裏有一張高高的寫字台模樣的圓形櫃子,配有椅子,應該是給圖書室的管理人員用的,李懷舟又摸出另一把萬能鑰匙打開了抽屜,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把鑰匙。
他把鑰匙拿出來對著門和抽屜的其他鎖眼試了試——都不是,於是他又在圖書室的四周排查起來,書架上的書很普通,無非是一些醫療、養生、戲曲、古典小說之類的老年女性喜歡的類型,讓人一看就心生寡味,李懷舟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麽,他看了看表已經快到四點了,就在他準備離開圖書室的時候,他發現了一些異樣……
離門最近的那排書架內側竟有一個鎖眼,李懷舟馬上拿來那把鑰匙來試,“嚓”的一聲後,書架上的書有一部分書“鬥轉星移”——李懷舟確定應該是中間靠近管理員位置,他過去一看果然,那部分的書換成了一批雜誌,居然是一個係列的《灰姑娘的水晶鞋》,李懷舟的眼睛一亮抓了一本揣在懷裏,離開了圖書室。
經過走廊的時候,因為走得太急,他差點和一個穿著院服從叉道走出來老人撞上了,來不及避讓被撞倒在地的老人從地上木木地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去,李懷舟正想向老人道歉,卻發現老人遠去身影的腳上居然穿著一雙粉色的高跟鞋,而且那高跟鞋上竟印著些許殷紅的血痕……
李懷舟不禁又聯想起了那部恐怖電影《粉色高跟鞋》,心頭浮上來一陣不祥之感,不過他還是壯著膽跟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老人,他發現老人的身上並沒有受傷的痕跡,血跡隻是來源於高跟鞋,言下之意這隻高跟鞋上的血跡……
“救命呀……快來人呀……”這時候三樓的老人寢室區傳來一聲淒厲的喊叫,那聲音如同一把帶血的匕首一刀劃破了夜空——滴下來幾滴令人遐想的烏紅鮮血。
李懷舟顧不上麵前的老人,鬆開她趕往了三樓,三樓到底的
房間門口已經聚了一小堆老人,李懷舟拔開她們生生地硬擠進了房間,隻見一個有些嬰兒肥的年輕護工正掩著麵蹲在那裏嗚咽地抽泣著,她的身體恐懼地瑟瑟發抖,離她約兩米左右的位置有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上躺著一個身上被尖銳硬物捅了無數個孔的老人,那些孔上的鮮血已部分幹涸,暗紅的一個個吐著腥膩與恐怖,老人的眼口都驚悚地張開著,看得出早已氣絕身亡,李懷舟認得這個老人,就是昨天為了那本雜誌把他的臉抓得到處開花的那堆老人中的其中一個。
(七)
疑凶——那個和李懷舟撞個滿懷的老人,穿著粉色的高跟鞋,在醫院的治療室裏和警方冷眼對峙著,她的態度極不友好,怒目斜視,根本沒有一點配合的意思,還是那個發現案情的護士道出了些原委,那雙粉色高跟鞋是該護士本人的,後來不知讓哪個老太太偷了去,發生了一些意外後,那雙粉色高跟鞋就成了幽靈一般地在療養院內不斷出現,明明是奪回來了,不知道怎麽搞的又出現在了某位老人的手中。
後來,粉色高跟鞋和老人被一起帶回了警局。
李懷舟躲到了房間忐忑地翻看著那本雜誌,他發現他拿的那本是創刊號,上麵的日期應該是去年這個月份,封麵上那個被稱為紅鞋公主的模特名叫妝凝——眉眼如絲、眸光靈動、渾身充盈著一種知性美。
這個女孩子傳遞給李懷舟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仿佛鄰家的小姑娘一般令人親切。
翻開卷首,他看到了一行字——美麗需要付出代價,接下來的是一些雲裏霧裏的描述,看似抒情類又似哲思類,語言和思想都給人一種混亂的迷離感,仿佛筆者在有意回避什麽,後麵的是一些短文,有情感類、笑話類、懸疑類……,看上去應該算是一本比較正常的雜誌,隻不過那隻碩大的高跟鞋廣告似乎無所不在,那不明不白的廣告語懸念百出,令人遐想不迭……
後麵的幾天,袁立都沒有來理會李懷舟,仿佛如臨大敵般地天天躲在屋子裏聽電話,袁立的桌子上沒隔一會兒就會有電話過來,袁立心神不寧地常常走神,老人們的狀態也越來越不對勁,有好幾個老人一並無緣無故地去逝了,仿佛前幾日還活蹦亂跳的樣子。
警查來查案的次數在不斷地增加,有時候一整天都會呆在療養院裏了解情況,療養院裏籠罩了一層陰沉之氣,每個人的臉上都陰陰的,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這裏的一切隨著那一雙粉色的高跟鞋而變得麵目全非。
十來天後,警方在療養院的小會議室裏招來全院的工作人員,他們表明這起案件是一起偶然性的犯罪案件,老人已在警局承認了自己的犯罪事實,她稱是因為自己和死者王雅蘭老人住在一起因為生活習慣的不同,早已心生厭倦,後來在經曆了幾次肢體和語言的衝突後,她就心生殺意,粉色高跟鞋她是在護工那裏偷到的,因為跟細長且尖銳所以就被她它當成了殺人的凶器。
至於那些去逝的老人,警方對部分老人的屍體作了解剖,證實這些老人都是壽正寢終,正常死亡,所以,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李懷舟聽了大半後,離開了會議室,他的心裏堵得很,他總覺得警方是在把複雜問題簡單化,他宣布的結果絕不可能是這起事件的真相,他從花園繞到了寢室,又從寢室繞到了花園,這樣反反複複地走動著,背上的汗一片片地湧出來他的T恤如同從水上撈上來一般。
回到寢室,他越想越不對,於是提筆想寫些東西給周助理,接下來——他撕了又寫,寫了又撕,這樣反複了幾次後才真正寫完,他覺得自己現在急需找到周助理,把這紙條給他,告訴他自己需要離開這裏,因為他實在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紙條是一張借條,寫著諸如今借某某若幹人民幣之類的文字,他知道自己現在還無法歸還之筆錢,可是賴帳又不是他的本性,所以隻能先用借條抵著,來日歸還。
他去找了袁立,讓他傳達自己的意思,可是袁立卻冷冷地回應他說,周助理最近出國了,短時間不一定會回來,這事還需要和周助理麵談,畢竟是周助理本人聘用的他,言下之意這事似乎不歸療養院管。
李懷舟見如此光景,心中的疑慮越來越重,他決定明天就離開這樣,他覺得這個老人療養院所發生的事情,需要更多的人來知曉和幫助真相的解開……
(八)
夜晚十一點四十五分,李懷舟被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驚醒。
起身打開門,他的臉煞地白了。
門外的暗影裏立了兩個人——周助理和莊寧。
李懷舟的身子地向門內縮了縮,胸口起伏得厲害,他揚起的手僵在半空,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是讓來人進來還是阻攔的意思。
周助理的手中提著一個黑色的專業化妝箱,鋁塑質地的做得很精致,他的目光在李懷舟的手臂上瞟了一眼後回落到了李懷舟的臉上,他在觀察眼前這個男孩子的內心……
“莊寧的事,確實是我撒了個謊。”周助理輕易地擋掉了李懷舟的手臂。
“我們隻是想為你化個妝。”莊寧的聲音陰陰的,有點女裏女氣。
“化妝?”李懷舟驚愕。
“是的,化完妝你就可以——離開這裏了。”莊寧邊說邊打開了周助理手中的化妝盒。
“化完妝——我就能離開這裏?”李懷舟一臉茫然,感覺自己麵前的兩個人有些失實,仿佛來自於另一個世界。
“當然,你一定會離開的。”莊寧邊說邊將化妝盒裏的東西擺了出來,粉條、眼隱、眉筆、化妝棉、粉撲、假睫毛……,他將它們有條不紊地擺放好,慢條斯理地打開了上麵的蓋子。
莊寧的臉是一種男人少見的瓷白,他的額頭窄窄的隱現出幾條青藍色的血管,冰涼的沾染了脂粉氣的手在李懷舟的臉上遊離,那種觸感有點失實,那仿佛棉花般地指尖實在不應該長在男人的身上。
周助理似乎發現了什麽東西,李懷舟聽到他的腳步聲繞過自己的位置走向了床頭,雜誌——床頭上放著那本雜誌。
“莊寧,封麵上那個人是你嗎?”周助理的聲音似乎是從時空之外飄過來的。
“是的,當然是我,我記得那時候我剛回國……那本刊物是創刊號。”莊寧正在為李懷舟上眼隱,他把手背當成了調色板。
“你說什麽?”李懷舟動了一下,眼隱被畫到了下眼瞼。
“別激動,化完妝之前你會知道整件事情始末。”周助理起身將門窗檢查了一遍後,從化妝箱的暗閣裏取出來了一段粗粗的麻繩,那麻繩的一頭是一個圈,正好將人的頭裝進去的那種。
“三年前,我很胖,大概一百八九十斤的樣子,那個時候我還在英國留學,學習企業管理,當時英國的電視購物已經很時興了,有多家電視台為了增加廣告收入,都會在合適的時間段選擇播放一些,那是一個普通的午後,我正在一家咖啡館喝下午茶,無意間我在屏幕中看到了一雙粉紅色的高跟鞋,廣告詞是——親愛的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吧!前方等待你的不隻有王子……”莊寧停頓了一下,嘴角動情地抿了一下,回憶似乎打動了她。
“粉紅色高跟鞋其實就是減肥鞋,當然廠家賣的是理念,粉色高跟鞋還有其配套的藥物,半年後奇跡發生了,我減到了八十斤,那時候我恰好修完了全部課程,回到了國內。父親的申州集團已經做大,可是唯獨沒有涉及到高利潤的醫藥保健品行業的,於是我便想到了那雙粉紅色的高跟鞋,成立科研小組才四個月就出了成果,高薪聘請的專家拿著成果,試驗給我看的時候,我知道我的‘粉色高跟鞋’帝國已經誕生了,我把它的消費人群定位在了16-45歲間的女性。落紅療養院是父親一手創辦的,目的是為了紀念祖母,可是粉紅色高跟鞋卻經常性地要出些問題,可能是我們研製期過短產品還不成熟引起的,一批又批的消費者突發性的迅速衰老,換名話說你在療養院裏看到的其實有一半的老人是粉紅色高跟鞋的排異者,她們突發性地衰老到了七、八十歲的生理年齡,而且記憶力全部喪失。那天半夜你在花園看到的老人其實就是其中的一個排異者,她叫薜妮,是我某期雜誌的封麵女郎,她的排異最古怪,幾乎每天的午夜她都會莫名地恢複成原來的樣子,雖然這種情況隻會持繼一個小時,可是也讓我們夠嗆的。”
(尾聲)
“你說什麽……那老人居然是薜妮……”李懷舟突然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莊寧的衣領。
“這裏的門窗都是隔音的,我希望能冷靜地聽完這整個故事,不然——做了冤死鬼可別怪我們。”周助理將那條打了個圈的麻繩握在手裏,筆劃著威脅道。
“減肥藥都是有毒性的,隻不過常人都會被當時廣告畫麵中天花亂墜的奇效特效所蒙蔽,我也不能例外,一年後——我的身上也出現了排異現象,沒錯——我變成了男人了,從此我就再不是那個見得光了嚴家千金了,隻能蟄伏在這裏當所謂的療養院裏的助理——莊寧,除了這個理由——另外的理由是我必須在這裏掌管住這些老人——直至她們死去。你看到的玻璃是植入了計算機屏幕裝置的大型顯示屏,它們和我所頌讀的詩句當中的心理暗示,再借助一些紊亂人神經係統的藥物一直都毫無差錯地促使她們定期地自相殘殺或者自然死亡。隻有她們在這世界上消失了,我的粉色高跟鞋才可以繼續存在下去,我不能讓我的粉色高跟鞋倒下去,更不能牽連我父親用血汗打下的企業王國毀在我的手上。”莊寧低下頭,把臉埋到了手掌裏。
“那為什麽……為什麽要為我化妝?”
“因為嚴妝凝需要一個消失的理由,而你正是那個理由。有了你嚴妝凝就可以合理地結束,嚴莊寧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始。”
“那,我能問問——你的腳又是怎麽回事……”李懷舟在做的是爭取時間,能拖一時是一時。
這時,整個妝麵基本已經定型,莊寧站起來細細欣賞自己的作品——靈動的眉、清澈的眼眸、柔和的棱角,對了……還差一頂發套,莊寧將那頂發套帶到了李懷舟的頭上,此刻——儼然另一個嚴妝凝楚楚動人地站到了兩人麵前。
“腳傷是拜你所賜,去年入冬公司出了許多事,我去西北的一個小村莊徒步旅行,為的是排遣心情的,沒想到途中下起了很大的雪,我因舊疾發作被深埋在了雪裏,當時我已快凍僵了,可是意識還有些,我記得當時離我大概五十米的位置跑過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其中有一個比較小的孩子說要跑過來看看——他說他看見了一個人,可是固執冷酷的你向我跑近了一些卻睜眼說瞎話告訴他們那隻是一個草垛,後來——我生生地看著你將他們拉開。”
“因為那天——我的眼鏡摔破了——沒能看清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現在道歉已經來不及了……”周助理冷笑著拿著那段麻繩漸漸向李懷舟靠近。
……
不知怎的——窗外響起了警笛聲——嗚拉嗚拉的。
“投降吧,我在貓眼裏看到你們倆之前,我就放了一個求救煙火,這個煙火隻有我們學校社團才有,每人限發一枚,我進療養院的時候你沒能發現的原因是——它的樣子是一瓶普通的剃須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