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聞聲抬眉看來,溫潤一笑,“是九娘啊!”
這聲音引得跟隨在楚薑身後的侍女皆仰目去看,便見一郎君笑立此間,身似芝蘭,笑裏溫柔若藏了一江水月,又見他目光移向楚衿,聲音清朗,話音親近,“十四娘也來了?看著可長高了不少。”
楚衿頓時就笑得眯了眼睛,拿著手在自己頭頂比劃,興奮地仰著臉對姐姐道:“父親跟兄長都說衿娘矮,隻有殿下認出衿娘長高了。”
楚薑笑著看向太子劉呈,“不知殿下在此與父親議事,九娘與衿娘冒昧前來擾了殿下。”
“並無要事,我順道送太傅回來罷了。”
話音剛落,楚崧便自屋中出來,手上拿了一方檀木匣,一麵交代道:“殿下,務必用隸書抄錄。”
“父親。”楚薑見到他身影便上前幾步盈盈拜了,認出那匣子來,便猜測其中是自己當日送來的《易繇陰陽卦》。
果聽楚崧與她道:“這是你當日送來那竹簡。”
劉呈身後侍從上前接了,便聽他笑道:“太傅事忙,我卻安閑,這書叫我抄了也算是聊表我對父皇的孝心。”
楚崧笑道:“臣所忙不過家事,不及殿下操心。”
“若是我再說不及太傅之累,倒顯得我與太傅之間疏離了。”他說著便看了楚薑一眼,“想是九娘與太傅有要事相商,我便告辭了。”
楚崧忙起步相隨,“臣送殿下。”
“太傅與我不需這些虛禮的。”他看楚薑姐妹二人也似要隨著相送的樣子,便擺手道:“九娘體弱,何必動身,十四娘又年歲小,走動也累人,太傅止步,叫茂川送我便是。”
楚崧自是不應,“禮不可廢。”
劉呈抬起他的手,神色誠懇,“然師生之禮亦不可廢。”
楚崧被他注視著,終於笑歎一聲,“也罷,臣與九娘、十四娘便於此目送殿下。”
楚薑忙曲身拜別,“九娘拜別殿下。”楚衿也跟著拜別。
劉呈微微頷首之後便離去,等他們出了院門,楚崧才收回視線,看向兩個女兒問道:“怎麽這時候來了我這裏?”
楚薑笑著扶上他,“今日長姐來了信。”
“她跟敬之可是要到了?”楚崧對長女也是極為思念的,不等女兒開口便笑道:“她夫妻二人喜歡四處跑,一年到頭也見不上一回的,這次他們來了,也該拘在金陵幾個月。”
楚衿倒先慌了,忙去他另一側扶著他,叫他在廊前坐下,“父親,長姐說……嗯,長姐說不來了呢!”
他立時就變了臉色,方才跟太子笑談所帶來的愉悅也盡數消退,“雖說不是第一等的要事,倒也算家中喜事,她若不來怎不提前來信說起?也不曾給我書信,莫不是他左敬之攔住不許來?”
“父親莫氣。”楚薑忙叫阿聶將書信遞來,“姐夫又非狂悖之人,怎會攔著,實在是事出有因。”她便將書信內容複述了一遍,“長姐自是掛念父親的。”
聽到益州地動是楚崧神情變跟著緊張了起來,又聽到楚元娘夫妻二人無事才放了心,不過臉色總不好看,雖是體諒他們的隱情,眉間又莫名上了委屈之色,在女兒們麵前卻不好表露出來,便將眉頭攢得更緊,瞧著更似動怒了。
楚衿一見忙趴在他膝頭,將發髻送到他手中去,“長姐送了賀禮來的,長姐……”
“所幸殿下未曾走遠。”茂川領著人走進院中來,正見楚衿張牙舞爪地形容賀禮。
劉呈恰入院來,又聽見楚衿笑呼:“長姐這次不來,就須得給我做一隻陶大虎,要花衣錦毛的。”
“太傅大婚,阿贏跟敬之竟不來嗎?”
幾人聞聲回過頭去,正要起身行禮,劉呈便虛抬了手,“不必多禮。”說完提了荼白的衫子踏上石階,低斂著眼神,“還當他二人這次來了金陵我們能敘上幾句話,未料竟是這般忙碌。”
楚崧起身迎他坐在廊前的榻幾上,“倒是事出有因,他們遊曆至益州,恰逢益州地動,所幸阿贏跟敬之無事,隻是他們結識的一位友人受了些傷,他們那友人在益州又無親故,論情論理,他們都該等友人痊愈之後才離蜀。”
劉呈臉上笑意跟著淺淡了幾分,“自該如此。”
楚崧見著心底又是一歎,想劉呈與楚贏、左敬之三人同歲,幼年共作鳩車竹馬之戲,而今不過幾歲光陰,便兩人行山水去,剩一人學聖賢,又有一樁舊事在其中,一時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岔開了話頭,“殿下返來可是有事交代?”
劉呈也收拾好了心緒,麵露慚色道:“是讀了《爾雅》心有所思,方才出了院門見了一簇青蒿才記起來,而今我朝訓詁多崇漢時劉歆之《爾雅注》,我日前於書房隨手翻閱,見了一冊郭璞所注《爾雅》,覺此冊更堪成經,故來問於太傅。”
楚崧撫須一笑,“北地儒風的確不如南地,而南方用郭璞注者甚多,所說其精妙,皆因郭璞所曆非凡、廣搜博采,又好古文奇字,其觀草木蟲獸百物無有不詳者,不僅解字,並作《爾雅音》及《爾雅圖》,按其自序所言,‘綴集異聞,會稡舊說,考方國之語,采謠俗之誌’,其中心血自不必提,妙甚劉子駿注者亦不止訓詁方法,更能詳物之形聲,辨物之名實。殿下隻見青蒿一叢便記起此書,正可見其注草木之靈通。”
說完他便輕歎道:“郭璞注於我朝官學中用之甚少,便連臣,也是南下後方讀完此卷,若無殿下指點,倒也想不起來將之與劉歆注作比。”
劉呈眼中閃過一瞬的光采,謙虛道:“是我多賴太傅指點才是,此事我欲上奏於父皇,太傅之意如何?”
“自是妙極。”楚崧也顏色大悅,“陛下必定見了奏表定會心喜。”
“若非得了太傅之語,我也不敢胡思。”他說著便整理了衣衫要起身,“太傅,若是郭璞注堪為諸注之首,那劉歆注或可撤出官學?”
楚崧微微搖頭,跟著他站起來,“此事不必急於一時,可將犍為郭舍人、樊光、李巡等人之注與之作比,其中犍為注更是必要,可謂專精之至,其所存雖吉光片羽,卻是儒家釋經之始,殿下若要上奏於陛下,務必提及這另三家。”
劉呈受教點頭,拱手致謝,“子衎謝太傅指教。”
這一禮楚崧不曾避讓,等他起身告別時才複行禮恭送,“臣送殿下。”
劉呈頷首,目光看向一邊自他進院便靜默著的楚薑二人,失笑道:“今日來得匆忙,倒是忘了禮數,九娘跟十四娘初到金陵,我也該送上薄禮一份的。”
“殿下言笑了,九娘此來是赴父親的婚宴,要說送禮也該是父親贈於九娘跟衿娘才是,殿下萬莫因體恤父親就要替他攬了這活去。”
霎時間眾人皆發笑,劉呈麵色愉悅道:“若如九娘所說,這禮確實不該我贈,十四娘呢,你怎麽說?”
楚衿收到他溫柔的詢問,也輕輕搖搖頭,“我聽九姐姐的。”
楚崧露了個滿意的笑,“看來是對我懷怨已久了,倒讓殿下看了笑話。”
劉呈擺手,笑意收了幾分,“太傅言重了,我與九娘、十四娘一貫如親緣兄妹,不過頑笑罷了。”
他話音剛落,立在他身後的兩個侍從便作勢要護他出行,楚崧父女三人便送他至院門外,還欲再送又被他勸回。
待一行人過了山石,再無動止痕跡留在園中,隻有一蓬青蒿在溪水處搖擺,楚衿突然抬頭道:“父親,您在長安的書房裏也有書上畫了青蒿的,衿娘也會背,‘今莪蒿也。亦曰廩蒿。’”
“是,有書上畫了的。”楚崧牽著她回去。
“那同殿下說的不是同一冊嗎?”
楚崧淡然撫須,“不是。”
楚衿蹙眉,眼睛咕嚕嚕轉著,看向姐姐,“那父親在長安不曾讀過那一冊嗎?衿娘都讀了,父親怎會沒有讀過?”
他麵無異色,“父親當時躲懶了。”
楚薑斂住笑意,“這樣看來,還是衿娘更為好學了。”
楚衿終究是個小孩,一聽便歡喜起來,“父親如今也讀完了的,九姐姐讀過嗎?”
“我讀得不多,或是不如你多的。”楚薑跪坐下來,將她攬在懷中,“你方才背那句,我就不知道。”
楚衿突然就捂嘴大笑起來,小手點著她肩頭,眼中溢滿得意,“九姐姐騙人,這一句還是九姐姐教我的。”
“是你記錯了。”
“不是……”
楚崧看她們打鬧,麵上盡是笑意,不過一炷香時辰便見茂川進來,“郎主,殿下上馬之前,像是乍然想起般,叫仆同您說,他書房中那冊《爾雅》上有孩童戲耍塗繪之跡,若以那冊呈給陛下是萬萬不能了,或要勞您另尋一冊。”
楚崧失笑,“這書又不難得,你叫人去書市上尋便是了。”
茂川應了便退下,楚崧便看向兩個女兒,“倒是忘了交代,往後在殿下麵前便不要提起你長姐跟姐夫了。”
楚薑眼明心慧,自然懂得,“女兒明白了。”
楚衿也點頭,隻是還有疑惑,“那往後殿下問我們呢?”
“問了答便是。”楚崧揪住她發髻,“我沒瞧著你時,你可在家中書冊上胡亂畫了?”
“不曾呢。”楚衿嘴硬,眼神卻出賣了她,被父親審視了幾眼急忙交代,“倒是畫了小虎小馬的。”
“往後不許你隨意進出書房了。”
“衿娘要進去讀書的。”她轉過來叫楚薑為她求情,“九姐姐說呢?父親往後不讓我進書房了。”
“自是聽父親的。”
楚衿霎時泄了氣,又扒著父親的衣袖討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