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起雲台時,庭院內外一派寂靜,等步入堂中,便見楚薑與楚十六、楚十九三人皆靜坐不語,見他們進來才起身行禮。
兩位族老卻是默契地走向楚十六,手中紅櫸木拐杖砸在他膕窩處,便聞幾聲鈍響,連同扶著他的兩個仆役都一並跪在了地上。
“本以為困你們在府中便安定無事了,不料你們竟還能一再惹得殿下生怒。”
楚十九也跟著跪下,辯解道:“並非十六哥莽撞,隻是那婢子妖嬈……”
“十九叔還能怪到那婢子身上去,真是奇事了。”楚四夫人譏諷道:“便是鬼魅勾魂,你若一身浩然,頂了天要去你的命,還能損你氣節不成?”
楚十六羞慚不已,“四嫂何必言語刻薄,愚弟認錯便是。”
楚十九卻不肯,目光直朝楚薑去,“今日若非有人構陷,十六哥怎會去到起雲台,那處幽靜非常,太子殿下尋常也不曾去,今日便這般巧合叫十六哥碰上了,本當此番南下或能有個前程,未料卻總遇坎坷,若知曉此處亦有不容人的,何苦來哉。”
在他說話之際,楚薑跟楚四夫人已扶著兩位族老安坐了,楚薑聞言不由哂然,轉身冷視他,“十九叔,九娘不敢駁斥您,隻是您一遇不如意便說旁人對您深文周納、故意構陷,且看您今日話裏這意思,倒是說我父親容不得您了?”
“九娘莫多想了。”楚四夫人拉住她,看向楚十九道:“十九叔萬勿胡言,傷了一族和氣。”
一位族老眼色淩冽,看向跪著的二人,“我看九娘的話不錯,一犯了事便是天錯地錯,唯獨你沒有錯,你是比天高還是比地厚?以為你那群酒肉夥伴胡亂誇耀你幾句,你就真是滿腹珠璣,命世之才了?”
楚十九低下頭,“十九不敢。”
另一位族老也麵帶譏色,“你以為你們與伯安同為大宗嫡子,他之威榮便是這嫡支血脈所帶來的不成?哼,構陷,我看是你心中有陰惻小鬼構扇說誘,才叫你如同蟁蠅一般見到酒肉便附上去。”
這話實在不客氣,那兄弟二人皆被說得抬不起頭,這族老卻還道:“這天下宗族,未聞外鬥而分崩者,隻見內爭而羽裂的,你們在長安時聲名已顯汙濁,怎地以為來了金陵便能偷回清白?莫怪我說話難聽,今日便是你父親,楚氏的族長在此,我也要痛罵你一回,你那些怨望有膽子便衝我發了,詰怪九娘一個孩子,這豈是君子之理?又豈是長輩之理?”
楚十九悶聲不語,楚十六倒是知羞的,平素也帶些窩囊氣,眼下便流下幾滴淚來,“太伯教訓得是,今夜是十六吃酒昏了頭,見到殿下身邊的秦娘子心生穢念,言語輕薄了幾句,十六即刻便去同秦娘子告罪。”
“十六叔莫急,在殿下跟前得罪了秦娘子的可不止您一人。”楚薑看向楚十九,“十九叔怎麽說?照殿下身邊仆役所言,秦娘子受驚之時殿下便在一屏之後,是他聽了秦娘子驚呼現身,十六叔才酒醒幾分,而殿下才斥罵出聲十九叔便到了起雲台,您聽了殿下的斥罵為十六叔求情自是無礙,求情之時卻說是秦娘子妖媚勾引,太子眼下,栽贓東宮,這話不說殿下聽了生怒,便是九娘亦羞愧難當的。”
“你這不肖子,殿下麵前竟敢如此妄語!”先前斥罵得最恨的族老怒不可遏地盯著他,“你當人人都眼瞎不成?”
“十九隻當一個婢女無關緊要,如何能叫殿下對楚氏生了不喜之心,自是……”
“便是不喜與你又有何幹?”族老拄杖起身,圍著他罵道:“你哪隻腳踏入了朝堂?哪隻手批過奏章?喜與不喜,恩威皆不加你身。”
他麵含憤色,怒斥道:“一家子弟本應互相提攜,伯安在長安時可不曾少在太子殿下麵前為你們說好話,你們自己不長進,不說東宮臣僚,便是府衙小吏也不見你們謀上,前幾日三郎跟六郎將你二人引薦給殿下,你們便口出自傲之語,已是惹了殿下不喜,而今伯安大喜之日,你們醉酒鬧事便罷,還惹惱太子殿下,果真是難登大雅之堂。”
另一位族老也起身來,眼中飽含訓誡,“你二人即刻便去秦娘子麵前負荊請罪罷,十六自責你酒後無狀之錯,十九自悔你出言冒犯之錯。”
二人低著頭應下,神色並不明顯。
族老說完又看向楚薑與四夫人,“秦娘子那裏,你們好生安撫,一應珍寶勿吝,隻叫她舒懷勿怪。”
二人應下,楚薑道:“秦娘子早已安置在仰月樓裏,采采帶了人照料著她,九娘這便過去。”
族老便瞪向地上二人,對隨從吩咐道:“去柴房取荊條來,再剝去他二人上衫,束以荊條,盯著他們請罪。”
楚四夫人執著楚薑的手向仰月樓去,一路上燈燭不甚明亮,映著叢木闌珊,好在玉鉤有輝光,二人又被仆從簇擁著,這路才好行了些。
她的丈夫是宗子,亦是楚十六與楚十九的胞兄,她早已看不慣那二人荒唐,然此時心中雖頗覺暢快,又有擔憂在,遂聽她輕問道:“九娘,若說那秦娘子,不過是殿下身邊稍受重視的,遠不及紋簫、畫箏幾位娘子,若要請罪,待好言請得她寬慰,再送上珍寶便是,太伯卻叫族中嫡支郎君負荊請罪,這事傳出去叫外人知曉了,說我新平楚氏竟向一婢子求饒告罪,尤其是這婢子還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且不叫天下人恥笑楚氏汲於皇儲恩威?”
楚薑偎在她身側,搖頭道:“這事外人自不會知曉,起雲台周圍看守的都是長安跟來的仆役,仰月樓周遭也全是信得過的人,兩位叔叔如何到仰月樓,太翁也自有分寸的,十六叔與十九叔實在需要一場教訓,否則往後必為家族之禍根。今夜事,也須得給殿下一個圓滿的交代,他是太子,今日不過楚氏一個無官無職亦無聲名的子弟,便敢於他麵前羞辱他的人,那他會如何想楚氏其餘在朝為官的兒郎?”
她自來思慮得周全,又輕聲道:“況且今時不同往日,雖不知陛下會否重用南方世家,然而北地望族莫不盤根錯節、彼此牽連,殿下將來是要起聖的,必然隻想要一個全心全意奉他為主的臣族,楚氏自當年父親任太傅起,便是世人眼中的東宮屬臣了,然今有南方幾大世族供他挑選,這幾大世族是能被打破了做獨臣的,這般情勢下,縱父親跟左叔父與殿下有師生之誼,若楚氏與左氏在殿下眼中有不德之處,於帝王而言這師生之情又有何意義呢?”
楚四夫人倒吸一口冷氣,“這可真是……難怪太伯要如此重罰了,不過一白身,今日敢對太子身邊的婢女出言輕薄,還在殿下麵前誣陷那婢子,難免殿下心中不生厭惡,陛下又最為愛重太子殿下,這事恐怕要累及家族了。”
楚薑輕拍了她臂彎幾下,示以安撫,“也並非,權看我們的處置殿下滿不滿意了。一塊寶玉若是完美無瑕,在人手中任他如何喜愛,他也總會擔憂有人要搶走這寶玉,然而這美玉若有一處隱瑕,隻有他一人知曉,這是他與寶玉之間獨一無二的連結,他或許還會珍視這玉更甚其他珠寶,而今若是我們這事處置得讓他歡心了,他心中或也會歡喜,歡喜隻有他能夠掌握這塊寶玉。”
楚四夫人頓住腳步,側頭看向侄女,“你這孩子……你……”她笑歎了幾聲,看向她還帶著半分稚嫩的麵容,終於暢意地笑了出聲,又提起步子,“不白白冤枉了你小時候那些日子,那時你父親理政議事都要抱著你,連你祖母要抱你去養他也舍不得,等你大了又在你父親跟前伺候筆墨,倒是養出了個女諸葛來。”
她隔著春衫感受到依偎在自己身側柔弱伶仃的身軀,帶了幾分心疼,心歎多智反傷,將她摟得更緊了些,“若如你這樣說,我們也能放些心了。”
楚薑隻跟著她點頭,眼裏還是清清明明一片,心中又思量著如何與那秦娘子告罪。
不過一刻,二人便已至仰月樓,卻見樓外有數位青壯男子遠近看守著,楚四夫人先還以為是楚氏的部曲,再一細看才知是當日護送他們來長安的一行遊俠,又知曉他們皆已被楚薑收攬,便也不怪了。
采采見得她們來忙上前相迎,又將秦娘子的情形盡數說了,“秦娘子口口聲聲裏,也還是說自己並無大礙,怕傷了殿下跟郎主間的情分,又急著回去伺候殿下,婢子也不敢妄言,隻好言好語勸她留下,又勸她喝了一盞安神湯,眼下也還安穩。”
二人點頭應下,隨采采進了一間寬敞的屋子去,內中布置鮮麗,三折彩漆螺鈿龍雲屏風後是一張琴幾,後鋪一張繅席,一位溫婉的小娘子正倚著隱囊,聽到動靜忙抬起頭來,見到來人便要起身,“婢子見過四夫人、見過九娘。”
采采早在她手撐上隱囊時便得了楚薑眼神示意,上前將她輕輕按住,楚薑也柔聲道:“秦娘子不必多禮,今日已是讓你受了驚嚇,如何也不能再拿這些虛禮來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