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娘子看二人也繞著琴幾坐下來,臉色更為無措,“婢子豈能與九娘跟四夫人同席,實在失禮。”說罷又要起身。
楚四夫人見勢便將拉住她手臂,“今日是我們失禮才對,秦娘子萬莫再起身了,你若再動,我跟九娘這滿腹歉意該向何人去求?”
“不敢不敢,今日婢子隻是一時慌亂罷了,並未受到驚嚇。”
“秦娘子,”楚薑也看向她,神色似有追憶,淺笑問道,“我幼時隨長姐去東宮裏玩耍,你曾推我打秋千的,可還記得?”
秦娘子這才稍稍冷靜了些,臉上掛了絲勉強的笑,“婢子自然記得的。”
楚薑便低眉一笑,“回來後長姐還驚奇,說我從來都嬌氣,除了親近那幾個,誰陪著玩耍都要鬧的,偏偏你陪我打秋千那半個時辰我才靜了,可惜後來父親不許長姐再帶我出門去,不然我第一個去就東宮找你玩耍的。”
秦娘子聽她柔和說著,記憶也回去了些,倒隻有個模糊的印象,卻看她神情這樣真摯,便順著她的話勾勒起場景來。
她又笑道:“我記得秦娘子那時候也隻十歲上下,本是端著糕點要去伺候殿下的,見我跟采采兩個蹲在秋千架下,旁人都在聽殿下念詩,隻有你走來問我要不要打秋千。”
“照應客人,本也是婢子的分內之責。”秦娘子眼中露了幾分親近,“未想九娘還記著,倒叫婢子羞愧了。”
楚四夫人見此情形便大為放心了,也不插話,隻微笑著看二人交談,便見楚薑執了秦娘子的手,“都說小孩子記事糊塗,我卻總記得在東宮裏玩耍那暢快,後來大了見娘子都是匆匆一麵,見你伺候殿下左右又不敢打攪,今日才借著這事向殿下求了,叫你留在府裏一夜,我也同你好好說說話。”
秦娘子大為感動,“陪九娘打秋千,於婢子而言也是躲閑了,哪想叫九娘惦記至今。”
采采跪在她身後,見楚薑垂眉便也笑道:“女郎每每見殿下攜娘子來府中,便要與婢子提一提,初幾次還記不清,總問婢子殿下身邊那個粉麵細腰的是不是那年在東宮裏陪我們打秋千的。今日也是,一知曉是娘子受驚,便緊急吩咐了婢子以貴客之禮待娘子。”
秦娘子自不會懷疑,看周遭布置怎不知此處富麗,眼下聽完這番話便不似之前那般無措了,看楚薑的神情也更加親切,“婢子何德何能,能受九娘如此禮待。”
楚薑卻流露幾分自傷之態,“滿長安的人都知曉我體弱,幼時父親便是千叮萬囑,不許我受半點風吹雨打,何況是打秋千這樣的戲耍,那日在東宮,我才是第一回 坐上秋千架。”說完再抬頭時,她眼中竟隱隱帶了絲珠光,“那時候秦娘子隻將我看作尋常孩童,我從未受過那般看待。”
楚四夫人竟也聽得落了淚,執絹拭了淚,笑歎起來,“唉,你這孩子,平白說這話惹我傷心,若曉得你愛秋千,我早去給你尋個珊瑚做的架子、絲帛做的底,也不至於叫你惦記那秋千這十幾年。”
秦娘子不妨有這一番隱情,心底也爬上絲柔軟,“九娘如今身子康健,便是福氣了。”
楚四夫人淚還未止,“可不是,隻是這孩子又思慮過多,你想必也知曉她是個驕傲性情,在長安時左家幾個娘子求她出門玩耍去,她一看起風了,誰的邀請也不肯應,曾經八公主邀她去賞牡丹,她也是不應,還被八公主在陛下麵前告了狀的,今日知曉出了這事,她卻羞愧得不行,直說沒臉見你,現下我才知道你二人還有這一樁舊事在。”
楚薑聞言也麵露愧色,“我是不願求你原諒的,況且我那兩個叔叔平素裏連我也是不看在眼裏,今日得了教訓也是好事。”她親昵地拉上秦娘子的手,顯露幾分活潑情態來,“我長到這麽大,便是殿下也不曾對我冷過臉色,卻每每從這兩位叔叔這裏受到委屈,今日不論他們如何來求情,你萬莫饒了他們,最好叫殿下也罰他們一場,便是我……”
“九娘。”四夫人不讚同地打斷她,“這樣小孩子氣做什麽?”
秦娘子心中那疙瘩又淡了大半去,想到楚薑如此身份那兩人都時時叫她受委屈,可見真是那二人性情不堪,想來那二人也不敢故意看輕東宮,又聽她請求自己不要輕饒了他們,便覺她性情更可愛了些。
四夫人看她露笑,便將她的手從楚薑那裏搶回來,“小孩子胡言,秦娘子莫當真了,你該當如何對待全憑你的心意來。”
說完便看向楚薑,頗有訓誡之意,“你方才那話,叫族人們知曉了可好聽?不叫你求情便罷,你還故意設難,你十六叔十九叔這事做得荒唐自是要罰,卻不該由你來加重責罰,那是不孝不敬。”
秦娘子見楚薑臉上漸漸浮現的委屈之色也有幾分心疼,拉住四夫人道:“婢子自不會將九娘的話當真的,瞧九娘之態,也隻是逞口舌之快罷了,四夫人可莫要再說那戳人肺腑的話了。”
四夫人對她還帶著笑,頗有幾分無奈道:“九娘長自金玉裏,偏偏她那兩個叔叔最是愛惹禍,每每見著九娘都要奚落她,她哪裏受過這委屈,平日裏又要敬著長輩,今日裏見他們還敢在她父親婚宴上惹事,便是一時氣過頭了,才說出那樣荒唐的話來。”
秦娘子看她言語為楚薑開脫,便覺這楚氏家風依舊,她幼年即為宮婢,若隻將她看作普通婢子也不該,她本以為二人所來當是為了求情,可卻半句未聽見,而她已然十分舒懷,一時心下慨歎,思及太子與楚太傅一家的情誼,更不願再違背內心去太子麵前說楚氏之過。
樓外突然傳來響動,一名男子立於門外稟道:“回四夫人、女郎,是十六郎君與十九郎君前來告罪。”
楚四夫人卻再聽到他稱呼之際有一瞬的挑眉,心道這男子叫楚薑女郎,便非楚氏之屬,而是她一人的附屬了。
這也未讓她多想些什麽,自古以來世家女子獨有賓客門生也不算怪事,雖大多是婚後為夫君籌謀才召集的,卻也有女子為了門客忠心,早在娘家便招攬了,好確保日後在夫家的地位。
楚薑不知她所想,隻在聞聲後別了臉去,悶悶道:“秦娘子自去處置便是,我是懶得見的,采采,隨我上樓賞月去。”
四夫人這才拉住她,“小祖宗,這一鉤銀牙你賞個什麽月,不願看我叫人送你回去便是,何苦上去吹風。”
秦娘子忙搖頭,“婢子不敢說處置,楚氏的心意婢子是見到了的,不必叫兩位郎君進來了。”
楚薑隻別了臉去未再言語,四夫人也對秦娘子擺手,“全由你的心意便是,這孩子一時性子上來了,我還真怕她急火攻心傷了身子,便先送她回去,采采,你在此好生守著秦娘子,莫叫那兩個不長眼的再出言不遜。”
說罷她便要攬著楚薑離去,楚薑卻走了兩步又停下,嘴上嘟囔,“不想見到他們。”
四夫人扶額,“好好,咱們從樓後邊走。”
秦娘子起身目送二人出去,又才看向采采道:“這位妹妹,便叫二位郎君歸去便是。”
采采應下,來到門□□代,又聽了幾句話回來傳道:“秦娘子,兩位郎君是受族老之命,身負荊條前來告罪,十六郎已知錯,不該酒醉調戲娘子,十九郎自悔其自大無禮,說您若不見他們,便在樓外常立不去。”
秦娘子縱是見了些風浪的,也從未受過這樣的對待,聞言有一瞬的茫然,世家郎君為著幾句言語輕薄,便要負荊請罪?可是這……一股無言的滋味蔓上她心頭,又記起楚薑說自己在這兩位叔叔處受了不少委屈,不覺也想為她出口氣,這念頭才一浮現她就急忙甩開,她是奴婢,怎麽配為世家貴女出氣?
“秦娘子?”采采見她怔愣輕喚了一聲。
她這才回神,隨即便道:“我已然原諒了,妹妹你去請二位郎君離開罷。”
等翌日她回太子處時,劉呈便叫了她問話。
她隱去了楚薑與她敘舊的話,隻說了負荊請罪一事,“兩位郎君著單薄素衣,身負十餘荊條來到婢子跟前認錯。”
“你是原諒了?”劉呈麵帶異色,眼神莫測。
“是,婢子在楚氏中也受到了無數禮待。”她說著解開麵前的包袱,裏頭隻有一方木匣,再打開便是一幅字,“楚四夫人本欲送婢子珍寶,婢子自以為不該收受,又推辭不得,正見仰月樓中掛了這篇賦,見並非大家之作,謊稱喜愛要了來。”
劉呈微微起身看了一眼,當即便大笑起來,“你這傻女兒,要了你自家主子的東西回來。”
秦娘子一愣,“殿下的字並非……”
劉呈身後一個侍女隻聽著劉呈暢意大笑,上前一看也失笑道,“傻妹妹,這字你適時不在場,自然是認不得的,去年楚宅建成,殿下興起提了不少字,到了那仰月樓歇腳時去是累了,又被顧氏幾個郎君吵著請殿下題字,殿下便胡亂寫了曹子建的《白馬篇》,當時左太傅跟楚太傅見了還斥殿下不敬筆墨,又要叫殿下長個教訓,便說找個金玉滿堂的屋子把這字給掛上,今日你要回了這字,楚四夫人還不攔著,可見她還不明內情,卻將殿下給樂著了。”
“叫孤最丟人的這一副字偏偏叫你誤打誤撞拿了回來,太傅知道了可要氣急了。”
堂中幾位婢女少有見他如此暢意之態,都跟著歡笑,秦娘子看劉呈笑得越來越歡快,驚訝這事雖是有趣,何至於叫他這樣歡快,又如何敢問,也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