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楚府之中,楚四夫人送走秦娘子後便朝府中走去,見到其隨身婢女走來問道:“六夫人祭拜完先祖了?”
“未曾,是九娘叫婢子過來瞧瞧,說再有約一刻六夫人便祭完祖了。”
四夫人點點頭,腳下快了幾分,趕在新婦認親前到了中堂。
顧媗娥與她不過前後腳,四夫人才剛落座,便見其受一眾婢女簇擁進來,見其容色又有一驚,心道昨日燭火下見著倒是極為溫婉的,今日天光一照,又是清朗明快的模樣,眉眼一股柔情正介於少女與婦人間,鮮亮又嫵媚。
青驪將她攙扶到兩位族老之前,楚崧也起身與她並立,齊齊拜了。
兩位族老便十分欣慰道:“嫻雅端莊,配得上我楚氏第一等的兒郎,你父親母親泉下得知,定能大慰。”
顧媗娥含羞斂眉,聽完了二老的讚揚,便見先前立於一側的楚曄領著弟妹們上前來,“兒子攜弟妹拜見父親、母親。”
三人便也各自拜見,顧媗娥看向他們時臉上帶了些慈愛,卻絲毫不顯違和,等她拜見叔伯妯娌時又是溫婉之貌,楚氏諸長輩看得更為歡喜,這般知情識趣又能撐得體麵的女子,長安也不多見的。
楚曄與弟妹們早已退後,等新婦拜見畢,見諸男子皆離,堂中又一團熱鬧的招呼,打算問幾句秦娘子的事便離去,“隻是負荊請罪她便原諒了?”
楚薑點頭,“送她一應珠寶皆不要的,采采說隻要了一幅字走。”
楚鬱咂舌,“十六叔跟十九叔這可是受了個教訓,難怪今早未來,若非我跟三哥昨夜裏要招呼賓客,非要去瞧個熱鬧不可。”
楚薑抬眼笑他,“也沒什麽好瞧的,我都不曾留在那處看。”
“殿下可有二話?”楚曄白了堂弟一眼,問起正事,“若是……”
“應是沒有的。”楚薑笑意稍淡。
“你們兄妹幾人在說些什麽?”楚七夫人遠遠叫朝他們招手,“正說到你們幾個,快過來,瞧十四娘比你們可自覺多了,想是大了要害羞些不是?”
再一看楚衿,眼下正在七夫人腿邊依偎著,捧著隻大棗在啃,又不時仰頭看繼母幾眼,聽到嬸母提到自己便朝兄姐們眨巴了幾下眼。
三人忙止了話頭近前去,兩位郎君麵上掛了紅意,垂首聽著七夫人道:“三郎跟六郎一個三月生的,一個十月生的,雖是同歲,性情卻大不同,三郎好文六郎好武,雖還不曾及冠,倒是得太子殿下的喜歡,謀了個散職,也算入仕了。”
顧媗娥輕笑,“這兩個孩子站在一處倒是好景致了。”
她這年歲說這樣的話,若是對著楚衿那般小孩倒也尋常,隻是對著兩個再有一年便該加冠的青年人說這話,任誰瞧著都有些勉強,隻她不改麵色,便少了些違和感。
兩位郎君也覺怪異,便隻悶悶點頭,七夫人嗔笑一聲將他們輕推開,“罷了,你隻曉得這兩個孩子孝順便是,往後你要出府去,隨時叫他們給你趕馬驅車。”
“都是為朝廷盡心的,哪能為婦人驅車。”顧媗娥自然知曉她是場麵話,便將話頭移開,“眼下當是有事務要忙,且去忙碌。”
二人求之不得,行了禮便離去。
她這才笑吟吟看向楚薑,“我與九娘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楚薑含笑頷首,恭敬道:“九娘見到母親便也想起衿娘所說的字如其人了。”
有幾個夫人便笑問內詳,顧媗娥也好奇看她,楚薑笑道:“在長安時見到母親那信,衿娘便說字寫得這樣好,想必人也生得美。”
顧媗娥一羞,眼裏含上了十二分的善意,先是瞧著楚薑,又伸手要牽楚衿,“夫主說過,九娘小字明璋,今一見,我方曉了明明潤如寶璋之意呢。”
“十四娘也是可愛非凡,之前那紙書信裏,也有你幾筆在,母親見了便猜你是個惹人疼的小娘子。”
楚衿看著她伸到自己麵前的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去看姐姐卻見她隻微笑著,隻呆愣了一瞬便將空著的那隻手遞上去由她牽著,棗也不啃了,甜甜笑道:“衿娘也喜歡母親呢!”
顧媗娥一看她這模樣便自心底裏喜愛,言語也由衷起來,微微附了身摸著她臉蛋:“好孩子,這樣的伶俐,真不知你父親是怎樣教出來的。”
“都是長姐跟九姐姐教我的。”十四娘脫口道。
她身子頓時有了不可察的一瞬僵硬,卻立即就抬起笑臉,看向楚薑,誠懇道:“《詩》說‘顒顒卬卬,如圭如璋’,又有《淮南子》謂圭璋之質,錦繡君子,明璋二字倒是極合九娘這溫和的性情,還將妹妹教導得這樣懂事,有你們姐妹二人伴我,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了。”
“九娘不敢當。”楚薑仍恭敬笑著,“往後我跟衿娘才是要給母親添麻煩了。”
四夫人方才便少有作聲,隻是在見到顧媗娥方才那一瞬的失態時,對她又多了份滿意,毫不意外,楚崧將是楚氏這一輩中離朝堂中樞最近的人,他的妻子必得是個八麵玲瓏的聰慧人,於公,她心底裏希望顧媗娥是個老於世故、手眼通天的主母,於私,卻想她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也好叫九娘跟衿娘有個和善溫順的繼母。
“六弟妹,九娘這話不假。”她笑著上前一步,“別看她現下嫻靜,惹事也不少的,往後在六叔麵前還得你替他們兜著些。”
顧媗娥訝然,“四嫂可莫要誆我,九娘這樣懂事的孩子,說這話我是不信的。”
便聽四夫人抖落他們兄妹幾個闖下的禍,“十四娘是什麽也不懂,九娘卻不一樣,她三哥六哥犯了什麽事,她都要上前去插一腳兜一手,便仗著她父親最愛她不舍得罰,有一年旁近搬來一戶人家,家裏修了一座高樓,三郎跑上樓去下不來了,遣人去問了才知道那樓還沒修梯子呢,三郎那傻小子也不知怎麽上去的,六叔知道了便說要叫他長個教訓,如何也不肯去救他下來,九娘知道了便不肯喝藥了,非要三郎回家來親自喂她,那時候九娘才五歲多,等家裏急匆匆將三郎帶回來,才知道這孩子早喝了藥睡去,在那兒誆人呢!偏偏她說這樣的話誰都不敢輕慢了,說一回家裏便要動上一回。”
顧媗娥聽了便掩唇,笑眼在楚薑身上打了個轉,“當真?”
其餘幾位夫人都跟著點頭,又提起幾件幾人的頑劣事跡來,楚薑姐妹二人倒是落得了清閑,隻在一邊聽著調侃,不時又顯露些羞赧之態。
待日頭正中時堂中才散去,七夫人還叮囑著青驪:“回去叫你家夫人好好歇著。”
十四娘不明,脆生生一句:“母親也愛午後小歇麽?”
顧媗娥頓時臉就一紅,含糊應了聲,“是有這習慣。”
堂上人揶揄的神情自不會叫她姐妹二人瞧見,紛紛說了幾句便說著各自散去,四夫人拉住楚薑,“回去喝了藥再去我那裏?”
顧媗娥腳步一頓,也隻一霎,隨即便告別而去。
“夫人,九娘身上真是無半點驕氣的。”青驪扶著她踏上小徑,小聲說著話,“幾位夫人也極為和善呢!”
“來的這幾位嫂嫂跟弟妹,夫君都是有官身的,娘家也莫不是弘農楊氏、濟陽左氏及隴西李氏這三大望族,為人處事若叫你輕易抓住了錯處,我都要疑心北地世家隻空有聲名了。”
她靨上緋紅未消,眉梢仍有一段春情在,隻是嘴角繃得緊,“我今日方懂了三嬸嬸說的那句傲在骨血是什麽意思,九娘看著我笑,我卻不以為她在笑,我在她眼前,竟害怕現了什麽缺點,這孩子……”
她說到“孩子”兩個字便麵色鬆快了些,想是也覺出了怪異之感,青驪倒是全為主人的話牽動,聽她止聲忙追問道:“夫人,怎麽了?”
“我是說,三嬸嬸說得對,我隻要對九娘好就行了。”
她說著便停了下來,舉目四望,“這裏倒是大變樣了,原先這園林我們雖不常來,我卻記得這裏山石堆得多。”
她說著便提起裙擺繞過亭子去,語氣輕快,“青驪,你瞧這裏,是不是我跟二姐姐爭鬧之所,這亭子,旁是一林的老梅……”
她聲音又漸漸低下來,看向不遠處笑立之人,“夫主在呢!”
仰月樓二樓中,四夫人跟楚薑並肩而立,衿娘倚著欄杆指著遠處一座亭台,“母親跟父親在那裏說話。”
四夫人叫婢女將她帶進屋去,才側頭看向侄女,“我們不日便要啟程回長安了,放你跟衿娘在此,隻看你繼母今日,倒與你們沒什麽妨礙。”
楚薑側了身子,不叫風正麵吹她,“九娘看繼母也是很好的。”
四夫人輕笑,牽著她進屋去,一麵道:“惡毒的也還是有的,說起繼母,人們口中提得多的還是驪姬之流。”
“人分善惡,日有陰陽,也不該將錯隻歸於那繼母身上。”楚薑說話時掃視了一眼屋中仆役,“兒女又非那繼母一人所養,男子支一家門庭,那父親若懂禮儀、愛兒女、明事理,那繼母便是天生的惡人,動作也不敢大了,若說申生、重耳者,不過是獻公昏惑,才叫兒孫罹殃。”
“倒是這樣的道理。”四夫人拉她跪坐在錦席上,“方才說你要吃藥了,她也不多問幾分,是個蠢人就要當她不慈愛了,可是你吃的藥一枚一方都要緊,她今日要是打聽了才顯得她心急不沉穩,這樣看來,她也是個心懷穎悟的,想來便是你長姐那樣的烈性子,也不會與她為難。”
四夫人見她點頭讚同,暗自放心,方在她在堂中見顧媗娥在眾人麵前逢迎體麵,見十四娘可愛又不禁真情流露,等十四娘那句話叫她察覺到自己忽視了九娘,再長袖善舞也不由慌了一瞬,這哪能是個隻曉得工於心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