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夏慵閑,一春的花深燕語被將近的暑氣遮掩了大半,變作繁木濃陰,蕉葉氣,竹花涼。
這樣的好風景,楚薑也是不能留賞的。
她辭別了四夫人,攜了仆役過青梅叢中,才剛要駐足,阿聶便催促道:“女郎,今日已是在仰月樓中吹了許久的風,該回去了。”
“嗯。”她又指著一支青梅道:“摘了這支回去插瓶。”
一婢女應聲上來,阿聶又來護著她前行,“今日新夫人,女郎可歡喜?”
“繼母既已與父親成婚,便是夫人了。”
阿聶低著頭瞧不清神色,隻聽她“哎”的一聲,又說起楚四夫人,“四夫人為著族中打算,自然是願意女郎喜歡夫人的。”
楚薑從她手中抽出手臂,聲音微沉,“阿聶,昨夜衿娘險些便誤闖了青廬。”
“是奴粗心了。”她認得快,“宴上人多,十四娘人小跑得快,奴不曾追上她。”
楚薑心中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可也擔心你追她的時候不盡心。”
阿聶低眉,“奴不敢。”
她能察覺到阿聶對顧媗娥的排斥,便聽她輕歎,一聲,旋即便注視著阿聶,“阿聶,你再與我說說母親吧!”
阿聶一怔,抬眉見她神色如常,即便不知她為何要此時提起,倒也願意說起楊氏夫人來,便扶著她緩緩走著,一麵追憶道:“說起夫人,這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好人了。”
她目中是一片懷念,聲音比楚薑幼時聽到的搖籃曲還要輕柔,“夫人十五歲嫁給郎主,那可是楊氏全族最寵愛的女兒,來了楚氏也是人人愛她。長安最熱鬧的那一年,正是女郎降生那年,你大舅舅出征南齊,一舉攻下了淮左七城,南齊那最能征善戰的南陽王都險些被他砍於刀下,這樣顯赫的戰功,回長安時人家問起他,他一概說是在戰場上念著咱們夫人,唯恐自己傷了分毫叫妹妹傷心,那年他凱旋回來,戰甲未卸便來到家中看望夫人,那時長安人都說呢,那些熱鬧、戰功,皆抵不上夫人的平安。”
“這我知道的,左家的伯娘們說過,舅母們也常與我提起。”
阿聶便笑道:“是,夫人這樣的尊貴,偏偏又那樣溫和善良,族中便沒有人不喜歡她的,奴跟生母原都是莊園裏伺候牲畜的,日子本來也就尋常過了,倒是生父混賬得很,本都是下人,一家子都低微,卻不顧惜妻兒,動輒打罵,又為了冬日裏的一捆幹柴,將奴嫁給了莊園裏一個老漢。”
楚薑從未聽她說過這事,不由含了幾分心疼,正要詢問便見她眼中感激,“是夫人來莊子裏避暑時將奴帶回了府中,那時候她見奴大著肚子還在田野裏割草,便責令管事,管事一時認了錯,又想親近夫人,便將奴的情形說給了夫人聽,第二天奴便被帶到了夫人麵前去。”
“奴那時還愚笨,還問夫人,夫人帶得了奴一個,奴那父母老夫如何?”
“母親怎麽說的?”
阿聶笑得十分柔和,眼中盈了淚珠,“夫人說,‘我是見不得可憐人,可是這天下可憐的也多了去了,我也不能全救了,便先救我眼前這一個。你那父母老夫若是可憐,我見著了他們再說。’可是後來夫人隻帶了奴跟母親回府去,女郎,您說,這天下可不是再沒有夫人這樣好的人了?”
楚薑讚許點頭,“我對母親的愛與敬,亦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你也說,這世上再沒有母親這樣的好人了,誰也比不了她的,那父親怎麽辦呢?”
這一聲還是輕輕的,落在青鬱的梅林中。
隨侍諸人霎時便止住了腳步,林子裏隻有鳥雀的啾鳴聲,正合風景,又不合時宜。
她見阿聶露出的茫然神色,也默然不語,伸手要去碰一枚梅子,指尖還未及樹椏便叫阿聶攔住,“這果子上帶新絨,碰著了當心手上癢。”
她收回手,眼神淺淡了幾分,惋惜道:“阿聶,你看,我連一粒梅子都不能碰。
阿聶忙摘了用絲帕用力擦拭了好幾下遞給她,“自是碰得的。”
“總也碰不得鮮活的,我若碰了,便是柳絮害我、花粉害我、新梅也害我,我的命是金玉續著的。”
阿聶急切地否認,“不是,女郎的命是天生的長壽。”她能猜到楚薑要說什麽,這樣的話,自她十歲起就再沒有說過了的。
“八公主罵我的命金貴,驚不得半點風雨的,旁的小娘子也不願與我玩耍,怕我咳了幾聲,或是又引出個小症,她們回家便要受責罵,她們不來找我,我是正好落了清閑,此生占了一副殘軀,非我所願亦非我所懼,我是自打記事起就知道我不好養,可父親也把我平安養到了十六歲,阿聶,那神醫要是假的,便真如太醫署裏的疾醫所說,我這壽數實在難長久,我在時父親尚有寄托,我不在了,那時誰又能來寬慰父親?”
林子裏響起數聲鈍響,是采采攜著諸婢跪在了地上,“女郎,萬不該說喪氣的話。”
阿聶看著她,汩汩留下了兩行淚,“女郎,奴……奴隻是想念夫人,可是……可是奴也不敢的,夫人臨走之前交代了奴,要奴看著女郎出嫁生子,奴常想著女郎往後做了母親、祖母、□□之後的樣子,奴是最想要女郎高興的。”
楚薑眼圈也跟著一紅,語氣尚有幾分堅硬,“我也拚盡了力氣的,再苦的藥我也能喝下去,阿聶,你的悲與念,也當作一碗苦藥喝了不成麽?”
“奴明白,奴明白的,往後奴再不敢作弄那些把戲,女郎切勿動了氣。”她扶著楚薑的衣袖,哭得羞慚又悲痛。
采采還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又聽主人叫她,“采采,你是最聽我的話的,跪著做什麽。”
采采這才攜眾婢子起身,隻是還倔強搖頭,“女郎不該說喪氣話。”
楚薑收回淚珠,紅著眼輕笑,“我不會再說了。”
阿聶淚眼婆娑,羞愧得不敢看她,卻見她笑容款款要伸手牽自己,更是難言,好在叫其餘婢子簇擁著才回了。
又過了幾日,楚氏族人便要動身回長安去,楚薑隨父兄送完族人們回來時,便見在院外等候自己的沈當。
“季甫見過女郎。”
楚薑叫他進院去,除采采外將其餘人皆屏退,才問道:“跟去了?”
“是,季甫隻待回稟了女郎便也跟去。”
“我十六叔膽不大,隻是人有些莽撞,他就不要嚇得狠了,我十九叔倒是個主意大的,天都敢捅,誰要是嚇了他,那幕後嚇他的,下至他踢過的老黃狗,上至他未曾拜見過的陛下,他都敢猜個遍,也敢惹個遍,對他,倒是不好辦了。”
沈當也擰眉沉思,這是他們收到的第一個任務,若是辦得不妥,往後要出頭便難了,“女郎,十九郎可有什麽懼怕的?”
楚薑支手倚在矮幾上,目含惆悵,“我十九叔自恃有幾分本事,又是族長的幼子,最得寵愛,人也有幾分狠厲,若說他怕什麽,我這十六年也不曾知曉,族長的話他都敢置之不理,可見楚氏之中是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在外他倒是結了些恩仇,卻都不什麽緊要的,頂不過酒壚中耍義氣欠了酒錢、打獵與旁人家的郎君爭執吵鬧,這樣的賴皮事一大堆,季甫看來,有何計可用?”
沈當不知她是真沒有法子,還是要考驗自己一番,他心中倒是有生了些主意,“女郎,不知是要嚇他到何種地步?”
楚薑輕飄飄一句,“嚇到他往後不敢胡鬧惹事為止。”
這果真是不好辦了,沈當低頭隱去眼中為難,以他對楚十九的了解,這人活脫脫一個世家紈絝子弟,倒是不欺男霸女,就仗著有三分才氣招搖,眼高於頂。
楚薑見他不言也不心急,隻悠閑看著院外青林。
“女郎,長江之中慣有水匪橫行。”他到底走南闖北,見聞不少,便大膽道:“某多年前南下,結識了一幫遊俠,是昔日南陽王部下,因南陽王罹難,其部下不受陳粲征召者便四散而去,我結識的這夥遊俠,因為痛恨金陵浮華又舍不得離開故土,便常在長江上遊**,往往受雇護送商隊或過江之人免受水匪之禍,也做過不少密事,都隻是取金而離,絕不糾纏也從不泄密,在江上是頗有仁義之名的,若是此番我們雇他們行事,叫他們假作水匪綁了十九郎二人,再行威逼,或能叫他收斂幾分。”
廊下研藥的采采聽了露出幾分驚異來,“沈郎君,這可行不得,二位族老與其餘郎君、夫人們皆在,他們哪一個都不可受了驚嚇的。”
她插這嘴沒有引起楚薑絲毫不滿,反而聽她讚同道:“正是,況且楚氏部曲之多,他們來了誰嚇誰且說不定。”
“某聽聞在長安時,十六郎與十九郎亦結交了不少遊俠,誆說他們幾句好聽的,便能騙來酒菜錢,而今,若是有人說聽聞他們才高八鬥,欲請教幾句,誆得他們獨行,倒有可乘之機。”
采采抱著藥缽點頭,“這樣,倒周全了幾分,從前十九郎在長安確有數日不歸時,說起便是外出宴飲去了,回來身上又再無分文,便知身上金銀盡數被騙走了。”
楚薑此時才放下手舒展了,臉上也柔潤了幾分,“季甫,若如此行事,一則十九叔是見過你們的,若是此次不慎在他麵前露了麵,往後我就不容許你們在人前露麵了,二來我十六叔十九叔性命不得有礙,若有重傷也不好,族長最寵愛十九叔,他要是小磕小碰無妨,要是重傷了,他怕是要舉全族之力去尋傷他之人的。”
沈當自當日說要依附她開始便知道這個小娘子心智高於尋常人,眼下看她言笑晏晏,自知她所言不假,然而隻要她許可了,此事他便有十足的把握,“季甫敢為。”
楚薑撫掌輕笑,“那我便許你去做。”
“謝女郎。”沈當心中浮起波瀾幾丈,一是歎這女子實在大膽,長輩亦敢如此算計,二是想前程與此事的幹係,成敗由此而始。
“我現在說的,你才該謝。”她眼中閃現笑意,“我十九叔自認才華不在我父親之下,這事我且想不通他是如何得出的定論,但知曉他便是仗著這一點胡鬧枉為,在太子殿下麵前胡亂說自己以為的計謀反遭殿下厭煩,他便以為是我父親阻了他的仕途,故而,這遭你們行事,便是要扼殺了他自以為的這幾分才氣。”
“如何扼殺?”沈當請教。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然而文才分優劣,我十九叔,便是那最劣的一等才,隻是從前在長安,人們要麽不屑說他,要麽因他身份奉承他,倒教他自己都糊塗了,後來族老說教他還以為是族中要打壓他好為我父親籌謀。”
楚薑毫不避諱,稍向前俯身,聲音微沉,“既然裝作綁他,幹脆說綁他做個軍師,便說從長安聽聞到這天下還有人比楚、左二位太傅更有智謀的,他們做賊的,綁不了朝官,便綁了他,從此要他在那賊窩裏跟著出謀劃策、打家劫舍,我十九叔最嫉羨我父親的,便是我父親自少年時便才氣動天下,以我對他的了解,就是要了他半條命去,他也不肯叫自己埋沒賊窩的。”
沈當頓時就開了竅,滿臉的光采,接道:“最後----/依一y?華/放他,也要講幾個條件。一來不信他說自己沒文采,便叫人試他一試,女郎既說那是最劣的一等才,想必幾個回合試下來便叫他懷疑了自己。二來剝去他身上財物當是贖身錢,又恐嚇他,仍懷疑他是假裝愚蠢,往後若再聽見他的才名勢必要再去捉他。”
采采也興奮起來,“最好說是這天下最厲害的水匪,莫叫他心中還想著尋仇,隻能叫他自己吃了那啞巴虧。”
楚薑含笑看著眼神變幻的沈當,見他隻思索了片刻便定了主意,“季甫定不辜負女郎囑咐。”
她也不再多言,叫采采去取來數金,交給沈當,“這裏有五百金,加上先前予你等的二百金,吃住花銷或是別的都任你們行事。”
沈當還有些猶豫,怕是拿了這許多黃金才成事,倒叫楚薑以為他們無能,又想著那夥遊俠行事,少不了財物打點,猶豫片刻還是接了下來。
待他才下了回廊,便聽身後采采天真問道:“那麽多黃金,要是他們拿著跑了可怎麽辦?”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況且陳翁還在府中呢。”
沈當步子一滯,聽著那道溫柔的聲音,背後似刮了涼風,抱著那匣金轉身來,“女郎,某也不敢自比荊軻聶政,我們一行人家小俱在京畿,心中也記得楊將軍手下三十萬大軍,絕不敢行欺瞞之事。”
楚薑嗔怪地看了采采一眼,見她吐舌便讓她去庭中將沈當作揖的手鬆開,也慢慢走到廊上來,“季甫,我這年歲,或許與你家兒女年紀相當,這樣喚你的名字是有些荒謬,但是我既這樣喚了,就是信你了。”
“季甫決不負女郎之托。”
廊上二人目送他出門去,采采扶著主人進屋去,道出了心中所惑,“女郎,事關族中長輩,何苦不用楚氏門客?而用這幾個新投奔來的。”
“你既然說了是族中長輩,此等忤逆之事叫父親手下的人知道了,哪一個肯應。”她說著便笑了一聲,牽著她的手跪坐下來,“十九叔近年來行事越發荒唐了,父親礙於族長的麵子從未有微詞,端隻看十九叔此番惹惱了太子我們還能擺平,十九叔還對此事不以為意,便該知道他膽子有多大了,若不去了他幾分性子,不說我們瞧著添堵,父親也要被他拖累了。”
采采抱著她手臂,垂首看到自己衣袖上因為研藥沾上的汙漬,不由悲從中來,“女郎,疾醫說了要少思少慮的。”
“叫我不思慮是不能的,我生於楚氏,受護佑於楚氏,父親為我偷來了十多年壽數,何不趁我活這幾年多報還幾樁?”這話悲愴,她臉上卻全無悲涼,眼中隻是一渠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