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以來金陵城便處處濃綠,總是水鄉溫柔,既止了兵刀,依舊波渺柳依,杏花鱸魚。

這時節鱸魚正肥,長安也有鱸魚送去,總不比長江上新釣的鮮美,楚衿便是第一次吃到這江上新釣的,隻見她幾筷子翻挑完她案前一條三寸長的清蒸鱸魚,好歹有幾分儀態,隻衣襟上掛了幾滴油。

她的乳母急忙用帕子為她擦拭,楚曄見了大笑,“衿娘這樣喜歡,六哥明日還去釣來。”

“朝廷給你俸銀也不是讓你整日去釣魚的。”楚崧案上飯菜未動,隻酒去了幾杯,他看向兒子的眼神便不如看女兒們和善了,“若是閑暇作樂也罷,今日又非休沐,你跟六郎卻跑去釣魚,這倒是叫我不明白了。”

他不慌不忙放下筷子,嘴角含笑,“回父親,今日也去城中招搖了的。”

席中便聞“撲哧”一聲輕笑,楚崧先是瞪了兒子一眼,才又無奈地看向發笑的楚薑,以及她案上未動幾筷的鱸魚,“你這幾日吃食不克化,鱸魚性平,與脾胃相宜,脾胃有病,則五髒無所滋養①,這魚正好做藥。知你不愛吃魚,卻也不要挑這嘴,叫你三哥給你剔去魚骨,你盡數吃了去。”

楚曄正與她同一案,聽了便立刻動手,嘴上念念有詞,“謹遵父命。”

“女兒是喝了藥的。”嘴上這樣說,她也不曾阻止兄長的動作,倒是楚衿還想要再吃一條,便小聲向同一案的楚鬱道:“看六哥也不喜歡吃魚呢!”

楚崧實在是操心,這微弱聲也得捕捉,“你卻不能多吃了,不曾見得哪家小娘子八九歲吃上幾碗白飯還要點心湯飲的,你夜裏若是睡不著可不許鬧。”

顧媗娥在他身邊為他添了一杯酒,看楚衿小臉一苦,便笑勸道:“夫主何必為難衿娘,她今日是同園裏那幾隻羊追鬧,玩得累了才吃得多些,平日裏有是有節製的。”

楚崧聽了才有幾分放心,也頗給她麵子,對楚衿道:“你母親這樣說了,便許你再吃半條,罰你六哥三哥不許吃。”

“叔父不公,為何罰我不許吃?”楚鬱倒不是貪這幾口鮮,純粹是不解,“我們今日可不是耽擱正事,先是去了城中,三哥衣襟上可還有婦人胭脂在的。後來去釣魚也是應殿下之邀,殿下之事,便是正事,回來這魚也是供叔父叔母跟妹妹們享用,於哪一樁我們都不曾做錯。”

楚薑卻是笑看了暢快飲酒的父親一眼,見他隻得意不語,才揶揄道:“第一錯,故意在父親麵前露出三哥衣襟上的胭脂,叫父親愧疚讓你們如此行事;第二錯,釣魚不請父親去;第三錯,父親的話便是第一大,六哥還要辯駁;第四錯,知我不愛吃魚還要去釣魚,這是最大的錯。”

楚鬱被她打趣,笑著來她案前,“前三樁錯我也認了,這第四錯,分明是你故意的,這魚也罰你不許吃。”說著就要上手端走,然而楚曄正在挑魚刺,看他手來一筷子敲他手背上,“你罰她不許吃,我偏要罰她吃,誰叫她為了奉承父親胡編亂造。”

“哈哈,三哥說得對。”他笑著蹲在案前,將楚曄麵前那條魚端過來也要剔骨,得意洋洋,“你不愛吃,我偏多給你剔一條,叫你脾胃和暢,五髒皆清,筋骨益健。”

楚薑支著手捧著臉,樂不可支,“傻六哥,這魚哪有這樣的神效。”

“便是沒有你也要吃下。”楚曄已經剔好骨,放來她麵前,“父親的話便是最大,容不得你不吃。”

獨霸了一張案幾的楚衿嘴上的油也不曾拭,忙著搭話,“就是,父親的話最大。”說這話時她眼睛卻還盯著案上的魚,這貪嘴之態實在叫人歡喜。

楚曄猶還不緊不慢地哄著妹妹吃魚,卻三句話不離父親,“明璋聽話,父親叫你吃魚,那這魚自然好得很,你說你喝了藥,我問了采采,那藥不過喝了幾口,你就不曾吃些旁的了,自然覺得腸中空空,便也當那藥起效了。可是父親是翻了多少醫書問過多少疾醫的人,一眼就瞧出你脾胃仍是不調,來,再吃一口……我還記得父親在長安時與我們說過,事有所製有所不製,平日你不愛吃的三哥都依你,這卻不能依你了……”

楚薑吃了幾筷子便蹙起眉頭,放下筷子看向楚崧與顧媗娥,嬌喝一聲:“父親母親,三哥逼我吃魚。”

這一聲不說幾個大的,便是楚衿也張嘴望了過來,才剛抬頭又覺不對,趕緊埋頭吃魚。

顧媗娥被她這一叫心中莫名激動了幾分,她入楚府已近一旬,前些日子卻要處置陪嫁、遵守禮儀,又因楚氏族人在,她與楚崧並其兒女尚未獨處過,今日才是第一次獨聚,宴酣之時她亦少有開口,怕驚擾天倫,總難免心有孤寂之意。

她便先側目看向丈夫,見他眼有笑意便開了口,“若是已吃不下了,三郎便不要逼明璋了。”

楚崧笑得更明朗,楚曄便也一筷子敲在正剔魚刺的楚鬱手上,“可聽見了?你還剔,要撐著你妹妹不成?”

楚鬱便也放下筷子,拿起酒盞敬向顧媗娥,“險些撐著了明璋,這酒便向叔母請罪。”

顧媗娥聞言便也一笑,舉杯道:“好在未撐著,便隻罰你半杯。”

“欸,謝叔母。”

楚薑麵前卻還有半條魚,頓時叫屈道:“不該不該,我吃不下了。”

楚崧見得女兒耍賴開懷不能,側頭向顧媗娥詢道;“夫人看呢?”

“吃不下便不要吃了。”

“我替九姐姐吃!”楚衿頓時賴來楚薑身邊,伏在案頭正要動筷就打起嗝來。

她這幾聲又添笑料,楚薑更為開懷,本是輕拍著她背,卻笑得短了力氣,楚曄隻得扶著她為她順氣。

楚崧這才開了口,“好了好了,皆不許笑了,都要笑倒了不成。”倒是自己剛繃緊嘴角又忍不住牽動。

羅幃繡幕被香風吹起,才見席上琉璃琥珀光,楚衿正被姐姐拍著嗝,透過燭光看著他們歡笑,又開懷了些,引出幾個嗝來。

待到月上中天,軒窗明亮,顧媗娥在青驪的服侍下卸下釵環,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

“夫人很高興呢!”青驪眼中含笑,看向銅鏡中姿色明豔的女子。

她握著梳子轉身看向侍女,神情柔靜,語帶欣慰,“青驪,原來九娘也不是那般傲氣的,這天底下竟有這樣可心又溫柔的女兒麽?本說他們都這樣大了,我做個長輩樣子實在怪異,若是一味地安靜又顯得我不相合,九娘隻一開口,那氣氛便和樂了。”

她謂歎起來,“九娘這小娘子,竟生得這樣靈慧良善。”

這聲歎在月色裏顯得靜謐了,還是一色的明月輝,映著金陵城,也照著荊州的遍野山林。

荊州城外的郊野中,楚十六跟楚十九蜷縮在一間粗陋的土泥房中,房屋低矮破舊,屋中隻有一張破草席跟缺了腿的案幾。

隨著“吱呀”一聲,月色跟著入戶,楚十九忙端正身姿,看向來人,眼神陰惻,“廉申兄究竟是何意?我兄弟二人既說不願與賊寇為伍,便是去了這條命也不會屈從,若要打殺隻管上來就是,何苦將我二人囚在這陋室?”

楚十六倒是不如他有骨氣,卻是事事都信這兄弟的,眼下心裏雖慌,倒也不開口攔他,跟著端正了身子。

來人是個儒雅書生,年歲瞧著不過四十,一雙笑眼正看著他們,倒是他身後跟了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臉上一把絡腮胡,手中一柄彎刀,映著森冷的月光,聽完話他跟著書生才走動了一步,那月色便自彎刀上映射到他臉上,照見他一臉抖動的橫肉跟一隻獨眼。

楚氏兄弟二人嚇得身子一哆嗦,楚十六湊近了弟弟幾分,楚十九卻被身邊衣物摩梭的動靜嚇了一跳。

那儒生眼中閃過譏諷,心道沈當叫他們為此事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卻是收錢辦事,也得講個有頭有尾,先前楚氏一行人剛到荊州歇腳,他便假作請教學問哄了這二人獨行,後才誆至此處,先是威逼利誘一番,倒是叫沈當說對了,楚十九自然是不肯為水匪謀劃的,嘴上也還硬氣著。

“文鑄兄何必著急,雖說你是世家子弟,卻是遲遲不得重用,何苦非要為朝廷效命,與我們共謀,不出三年,你便是這長江上的諸葛孔明,往後連你歇腳這破屋,人們也要當它是臥龍之所。”

“我呸!”楚十九哪受他三言兩語蠱惑,楚氏百年望族,他平素惹了皇親他父親都能擺平,但若是淪為賊寇,不說他難過自己心中那關,隻怕長江上剛傳出“楚十九”三字,他父親就要請朝廷的大軍來剿匪,到時還要什麽聲名,他性命都要不保了。

楚十六也試圖喚起他的良知,“虧我二人好心好意教你學問,聽你欲北上求仕還想為你舉薦,你竟這般對待我們。”

楚十九也道:“廉申兄也是讀書人,又何苦……”

“呸!”哪莽漢突然便往刀上吐了口沫子,楚十九一噎,收了方才哪話頭,故作聲勢,“我父親是新平楚氏的族長,母親是隴西李氏嫡女,堂兄是太子太傅,舅兄是柱國大將……”

“呔!”莽漢乍然舉起了刀。

楚十六嚇出了哭腔來,硬著頭皮大吼了一聲,“要殺要刮隨你的便。”

那儒生忙伸手拉住莽漢,推他出門,將門關上,“你出去,等我跟兩位郎君好生說說。”

作者有話說:

①《本草經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