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嶠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陸約!你竟敢背叛本王!”

他此話一出,楊戎等人便知不對了,再看天子的麵色,似是早有預料一般。

天子淡定看向他們,“楊戎,淮左千裏路遙,你一路而來,實在辛苦了,朕憐你為國盡忠多年,今日你若擒下亂臣,朕還可饒你不死。”

天邊輝光大盛,將數人的麵龐盡數照在楊戎眼中,他提刀一笑,“陛下放過臣,可會放過楊氏?”

天子搖頭,“抄家滅族的大罪,怎麽輕饒!”

眾臣一聽都麵如死灰,楊戎更覺愴然,目中隱有絕望之色。

天子還在等楊戎的決定,一時間,氣氛僵持起來。

夜中便燃著的火把次第熄滅了,在士兵們的手中現出焦黑,不知是誰先扔下了火把,越來越多的士兵都將說手中的火把扔到地麵。

劉嶠側眼一瞬,幾乎以為他們在繳械,慌著往後倒了一步。

天子手中有什麽倚仗?

既然陸十一是假意投誠,他早便該知道自己的計劃了,是像魏王那般兵戈相見之後將士們的突然倒戈,還是禦林軍也是假意投誠,更或是,楊戎以為帶來的都是親信,實則都是天子的人?

目眩之間,他以劍撐地,看向楊戎,“降是死,不降方活,楊將軍,諸卿,爾族百年榮光能否延續,隻看今日了!”

又見他冷冷地看向楚崧,“楚太傅,你的妻兒,可都在本王手中!”

隨他語出,顧媗娥與顧妙娘都出現在了人前,懷中還抱著孩子,麵上俱是淒惶。

楚崧神色一緊,劉呈當即便道:“二哥,你新婚佳日,何必執迷不悟,再作掙紮,不過平添殺戮之罪。”

劉嶠不理他,視線在他們臉上巡視了一圈,定定停在了顧妙娘臉上,“本王看太傅下不了決心,便先殺你妻妹好了,可憐這小嬌娘,大好的青春光景,就要死在這冰冷的刀下了。”

顧妙娘顫著身子被他拎出,不停流著淚,眼睛望著顧媗娥,卻一個字也不敢說。

天子肅斥向他,“以臣僚家眷要挾,這便是你的本事?”

“那父皇要兒臣怎麽做?”他受不了天子一句句似乎失望的指責,好似自己做什麽都不如他的意,做什麽都在他掌控之中,因他激動,手中的刀嵌入了顧妙娘的脖頸,有血色漸漸湮在她身前。

楚薑心頭慌得不行,看到他身邊盡是護衛,哪怕陳詢離他這樣近,可是稍有動作,顧妙娘就要沒命了,情急之下才喊道:“梁王,她不過是我家親戚,你放過她。”

“楚明璋,你有什麽資格對本王發號施令!”劉嶠對她早生恨意,目光悠悠移向陳詢,妒嫉之色橫生,對楚薑罵道:“本王憐你病弱,未想你卻自輕自賤,看上這亡國喪父的賤種,正好,今日本王倒想看看你的情意值多少,來,你來選,若你能叫陳詢替這嬌娘去死,本王便放過你家人,如何?”

眾人皆未料他竟卑鄙至此,楚薑更是氣息梗滯,看向楊戎道:“舅舅,您可看清了,如此卑劣之人,怎值得您隨他冒險,母親若知道您親手將楊氏拖入深淵,您便是去了九泉之下,要拿什麽麵目對她!”

劉嶠看到楊戎神色變化,手中的刀又勒緊幾分,回身看殿中陳詢身影將近,目光猙獰起來,“楊將軍,隨本王一搏,你全族都可活命,而父皇您,您的摯友,你最寵信的臣子,您又要怎麽選?您若殺我,我殺他們,或者,您殺了陳詢,我放了他們。”

眾人皆不理解他為何對陳詢如此深恨,天子的目光也微閃幾下,陳詢手中的劍微微一緊,提劍之時,圍在天子身邊的人都莫名緊張了起來。

楚薑不知道殿中情形如何,眼中落下淚來,急得要向殿中去,戚三緊緊攔住了她,“九娘,大郎不會死的。”

“萬一呢?戚三,裏麵沒有一個人能護著他,他再厲害,也抵不住的。”

何況他,還是個如此善良的人,他不會忍心叫她繼母他們去死的,他還……

看她悲傷若此,連戚三也不敢肯定了,卻謹記陳詢的話,壓著慌張,將楚薑緊緊看住了。

殿中,陳詢的劍被楚衿抓住了。

天子眉目含愁,知道劉嶠的舉動,是要離間自己與楚崧,人心,從來都是不能試探的,若是他妻兒死去,未來他心中或許無怨,可是天子明白,自己會對此事耿耿於懷,會猜忌他在心中懷恨,有一日,君臣終將失和。

而眼前的陳詢,他也不該赴死……

陳詢知道天子的猶豫,對他笑道:“陛下,臣甘願為楚氏九娘赴死。”

劉嶠聞聲大笑,笑諷道:“果真情深,如此……不,你便自刎在本王麵前。”

天子麵色更冷,見殿外的楊戎幾無倒戈可能,因陳詢的舉動,心中有了悲意。

陳詢卻低下頭擦著楚衿的淚,溫聲道:“十四娘,你告訴你姐姐,我遇見她,已是一場美夢,是華筵喜聚一會,清霖淒雨一場,我已夢醒,待我去後,她若登臨高樓,遇明月清風,俱是我在。”

皇後伏在天子懷中落下淚來,看他提劍自刀,不忍再看。

劉嶠在殿外聽到楚衿一聲驚叫,細看過來隻看到他頸上劍影一過,立刻便有血迸出,看到他轟然倒地,一時怔愣不敢信。

天子立刻便俯身下去,又似被驚到一般連連後退。

他看到這反應才算是信了幾分,叫親衛去確認,將屍首抬出來,天子忍痛抬手,扯下一道錦簾蓋在屍首上,“人既已死,何必折辱。”

劉嶠停頓一瞬,仍舊叫親衛進去。

王內官卻上前一步,叫幾個內監將屍首給抬出去,那兩個親衛一看,便隻是順著內監的腳步退出。

楚薑看到一具屍首被抬出,幾欲昏厥,戚三也當即紅了眼,立刻就要衝上前去,被人攔住了便大哭著叫罵起來。

殿前,陳詢被放置在離劉嶠幾步遠處,因內監力氣不夠,竟將他麵朝下放著了,一名親衛掀開他頭上一角,探了探鼻息,抬頭對劉嶠點了點頭。

隨著他的動作,楚薑整個人都癱倒在地。

而下一瞬,隨著劉嶠將顧妙娘扔開,地上那人忽然騰地而起,似蛟龍臨水,騰身之際,從那名親衛腰間抽出佩劍,眾人隻得見數道光影絢過眼前,劉嶠大驚失色,忙移身躲避。

那道劍影卻並非直衝他來,而是向著挾持顧媗娥等人的親衛過去,那幾人哪能敵他,都挾著人回退,正在援助未至之際,陳詢又從身側一人手中奪過劍,將手中兩柄劍齊朝劉嶠飛擲過去,挾持著人的親衛離劉嶠最近,再顧不上眼前,將人隨意一扔便去相救。

陳詢忙施手將顧媗娥與孩子接住,顧妙娘見勢忙也向他身後來,他回轉幾步,護著人向殿中移去,劉嶠等人已經反應過來,紛紛上前與他搏鬥。

楚薑看著那身影,終於才悠悠吐了氣,攀在她父親肩頭緩緩回了神智。

此時局勢便十分明了了,天子等人在大殿之中,楊戎率人圍住了廣陽宮,在兩者之間,是纏鬥的劉嶠與陳詢。

終於,陳詢的劍又擦過了劉嶠身側,斬落了幾縷發絲,謝倓看到劉嶠目中漸起的瘋狂之色,將他拽拉著向後退了幾步,“殿下,他身手詭異,我們獨鬥不利。”

劉嶠麵色驟冷,隻得看著他將人護著送回殿中,此時謝倓便又道:“娘娘與王妃還在內殿。”

劉嶠抬手,顯然是讓他不必理會,看向了楊戎,“楊將軍,便不必多言了。”

楚崧一見楊戎竟如此執迷不悟,心知多說無用,叫東宮衛士齊齊後退到了廣陽宮之外。

透過宮門,他們看見楊戎手下之人與禦林軍齊齊發動,都向著大殿進發去,忽聞王內官一聲“陛下有令,可動也!”

倏忽之間,混雜在大軍之中的數多將士當即反身而向,皆露出了襟前的一道白巾。

劉嶠與楊戎相視一眼,當即也整合人手拱衛,然而楚崧等人在外看來,卻是白巾軍將他們團團圍了起來。

天子終於從殿中走了出來,脫了身的竇將軍當即領著人去他身前護衛。

如此情形,再癡傻的人也該看出來這不過是天子的誘敵之計了。

相隨楊戎進宮的數多官員當場便有認慫的,奈何天子一個眼神也不給他們。

陳詢也提劍欲去廝殺,又或是,殺出一條路來,去見楚薑。

竇將軍方才已知他身手不凡,要留他在天子身邊,天子卻道:“去吧,他與你父未在戰場見勝負,如今你去,讓朕瞧瞧是江南的劍好,還是我長安的刀快。”

楊戎慣用刀,南陽王慣用劍,故才有此說法。

陳詢目光微凝,應聲之後便投身激戰中去。

楊戎一直未察觀他麵容,見到他帶著一張熟悉的臉殺來眼前,不覺一驚。

“楊大將軍,久仰了。”

“陳爍,不,你是他的兒子!”

陳詢未再與他寒暄,手上動作一凜,便將他逼退幾步,楊戎立刻被激出鬥誌,腕一回轉,刀身便橫著砍向他去。

陳詢躍身一避,又回身一腳將刀身踢偏,楊戎隻覺虎口一陣酥麻,直呼痛快,腳下飛快地朝他殺去。

數個回合下來尚未分出勝負,楊戎察覺到他未盡全力,目光一森,故意留了個破綻,果見他避而不見,隻正麵與他相搏。

饒是在此情境,楊戎也生出了一絲欣賞之意了,微喘著氣對他笑道:“你比你父親厲害些。”

陳詢也緩了緩動作,“多謝大將軍認可。”

“你也算配得上明璋了,那便盡全力吧,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幾分本事!”

隻有盡全力,才是對對手的尊敬,可是陳詢卻心有遲疑,楊戎卻等不了他回話,施刀之際狠聲道:“我與你父親對陣之時,從未有一次留手,陳詢,你在怕什麽?”

陳詢手上動作稍凝,他怕的,是楚薑難過。

她曾口口聲聲要挾自己時,這一句“讓我舅舅捆了你”,那一句“我舅舅知道了便要打殺你”,她那麽敬愛的舅父,要是死在了這宮闈之中,她會有多難過!

楊戎的刀忽而逼來,他橫劍相擋,將他的刀留在眼前,“楊將軍,你所做之事,會讓九娘難過的。”

楊戎聽到楚薑時,目光柔和了一瞬,轉眼卻抽刀再砍,毫不留情。

陳詢知道他在逼自己,看到天子望來,盡了九分力氣,抬腳踢去他手腕,順利將他的刀打落,將他逼去了漢白玉的圍欄前,低聲道:“楊將軍,北境動**,至多兩年內,胡人必將入侵,我會盡力保你不死,北境需要你!”

楊戎怔然抬頭,陳詢立刻將他雙手反剪,對著殿前激烈廝殺的反軍道:“楊戎已敗,何不速降!”

劉嶠抽身得見,便喝道:“本王尚在,誰人敢降!”

天子對陳詢的身手滿意至極,皇後也放下心來,歎道:“這陳子晏,終究還是有幾分本事。”

天子含笑,“陳詢,將楊戎押來殿前,速將亂臣劉嶠拿下!”

陳詢應聲,將楊戎的雙手縛住交給幾個白巾軍,立時便朝劉嶠衝去。

謝倓觀他攜著殺氣凜凜而來,知道連楊戎都不曾敵他,自己如何也敵不過,勸告劉嶠道:“殿下,我們怕是不敵。”

劉嶠從兩方交手人數便知道自己占了下風,可是無論如何都是一死,總要一搏,叫過幾個親衛護在自己身邊,朝著殿前而去。

可是陳詢在白巾軍的襄助之下,已然快要逼來他跟前,餘光又見有數名官員伏跪在天子麵前,心中越加焦躁。

謝倓也知敗局已定,又勸道:“殿下,陛下未必會狠心殺您。”

“蠢貨,不會殺我,你的命,謝氏的命,便能不要了。”總算他還有幾分血性,“成王敗寇罷了,若非他陳子晏誤我,本王何至於如此!盡全力,殺他。”

謝倓等人便也不再猶豫,齊力而去,可白巾軍也不是擺設,陳詢不需多留心力對付他們,隻要生擒了劉嶠就是。

一道女牆之隔,透過宮門看著裏間戰局的劉呈向楚崧笑道:“太傅得了個好女婿。”

楚崧心情不如他鬆快,隻要一想到今日這一遭是天子早便設好的局,便為楊氏與楚氏的前程擔憂,殿前那些伏拜的大臣,個個領的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北方的望族,經此一回,不知還能剩下多少,畢竟天子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他們定罪。

再觀殿前,謝倓已經被陳詢逼得節節敗退,而反軍也隻餘寥寥。

謝倓與劉嶠合力,不過堪堪抵擋,還未知陳詢是否盡了全力,天子便喚道:“陳詢,不必顧忌,亂臣劉嶠不論傷了死了,朕都記你一功。”

劉嶠心中一慌,讓謝倓獨力應付不及,被削掉了一半的頭發,

在陳詢的劍挑過來時,他也乍然失了神,竟失了還手的力氣,被挑去了發冠,數多白巾軍一擁而上,將他與謝倓製住,壓著去了天子麵前。

此時東宮一行人才走進廣陽宮中去,陳詢回身看去,看到楚薑過來,立刻提步過去,正要近前之時,便被戚三撲了個滿懷,“大郎,你嚇死我了!”

他輕笑一聲想將他推開,卻被他死死抱住,隻得哄道:“你再不放開我,我才要被你勒死了。”

戚三這才放開他,他便迎向楚薑,在血海屍山間,他怕血跡汙了她的裙擺,全然顧不上什麽禮節,對劉呈等人也視而不見,隻是輕聲道:“九娘,地上髒。”

劉呈聞言放聲大笑起來,叫楚曄去扶著楚崧,看向楚薑道:“九娘,地上髒,你便留下來與陳王孫說說話。”

說罷也不等她反應,帶著人徑直往天子處去。

楚薑眼底微紅,對著陳詢看了許久,卻一個字也不曾出口。

她實在是怕極了,看到他頸上的大片血跡,順著他的衣襟留下,又潑留幾許在他的臉上,便伸手拿衣袖為他輕輕擦了擦,終於哭道:“我以為你真的死了,嚇死我了,師兄,你嚇死我了。”

陳詢低下頭任她擦拭,她哭得梨花帶雨,顆顆淚珠墜地,似要將那些血汙洗淨,也將他心頭所以不良惡緒都帶走了,他溫聲哄她,“這血是假的,是謝昭儀吐的血,我從那些太醫那裏偷來的,你瞧,我脖子上好好的。”

楚薑淚眼婆娑,輕輕撫了撫他的脖子,才漸漸止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