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薑從廣陽宮中離開時,虞少嵐送了她一程,一路上談及最多的卻是楚贏。

臨分別之際,她又悠然長歎了一聲,“世間女子,若能如元娘那般活一遭,才是不枉此生。”

楚薑看出她眉目間豔羨,笑問道:“少嵐姐姐若是也愛山水,將來訪親或巡遊之時,也能去得許多地方的。”

“我倒並非愛山水,隻是羨慕她的勇氣,我知長安女兒性情疏朗,但如她這般不顧世俗之見,能為了心中理想拋舍一切的,並不多得。”

楚薑看到她眼神中有些許遺憾,笑問道:“姐姐如今難道並不歡喜嗎?”

她聞言怔愣了片刻,慌忙擺著手道:“我自然是歡喜的,往後能在殿下身邊,明年開春了便能將我母親接來長安,連帶著我姐夫跟我那嗣弟,也能封個微末的爵位,我怎會不歡喜呢?”

楚薑不想自己無意的一句,卻暴露了她慌張的情緒,心中一沉,從她神色裏漸漸猜到了那名冊是誰動了手腳,看著周遭,叫廣陽宮中的小宮娥留在原地,拉著她去到了空庭中,低聲問道:“少嵐姐姐,你與我說實話,你究竟是歡不歡喜?”

虞少嵐被她這咄咄逼人的態度嚇了一挑,“九娘,我自然是歡喜的。”

“不,你騙我,你不想做殿下的良娣,是不是?”

“我怎麽可能不想,我對殿下,如此……九娘,我愛殿下,我怎會不願做他的良娣呢?”

她的眼中隱隱有了一絲珠光,楚薑知道自己說話重了,卻知道她此時還未說實話,溫聲道:“少嵐姐姐,方才娘娘給我看了一本名冊,是禮部遞給她的,上麵將你的出生時辰改了,從酉時三刻改成了酉時一刻,這一改,你與殿下便成了命宮相克,方才娘娘很是焦急,她擔心你與殿下不能成就姻緣,叫我去查,姐姐,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回複娘娘?”

她被楚薑的眼神逼得毫無還手之力,眼中含了淚。

過了許久,知道瞞不了她,才低訴道:“九娘,殿下沒有我,也會過得很好的,就如從前他可以沒有元娘一樣,可是我不想困在這宮裏,殿下他也並非愛我,他隻是見我聽話,他有秦娘子,他有紋簫、畫箏,我跟她們三個都是一樣的。”

楚薑不敢置信,“殿下從來不會在給我長姐跟姐夫的信中提到秦娘子她們,卻多次提到你,說你喜歡翠色,可是翠色的錦緞難尋,他便請我長姐去尋在蜀地織錦最好的織女為你織一匹翠色的錦,憐惜你耍得一手好槍,卻礙於身份不敢在東宮裏耍,叫我六哥去尋幾個好匠人,在雲來殿裏修一座演武閣,往後等你封了良娣住在雲來殿,便能自在耍槍了。

他還問娘娘能不能先與你成婚,半年後再娶太子妃,少嵐姐姐,殿下是我見過最為謹慎克製之人,他不會不知道這樣會讓太子妃母族對他生出意見,可是他卻為了你,寧願冒這樣一場險,你怎能說他不愛你呢?”

她有些震驚地抬起頭來,兩行淚滾落下來,半晌還是搖頭道:“九娘,我留在這宮裏,會活不下去的,我習的槍法不是為了讓我耍來消磨時間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隻要一想到餘生皆要留在這深宮中,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我又何曾不愛殿下,是他從雪夜裏將我帶回了太子府,隻那一眼,我便知道我喜歡他,可我不敢留在宮中,我知道這裏有多麽可怕,將來麵對溫柔善良如當今中宮一樣的太子妃,我該不該嫉妒?等到我們都有了孩兒,我會不會變得跟謝昭儀一樣?九娘,我曾經在肮髒恐怖的齊宮裏住過,連殘暴似桀紂的齊王,宮妃們都會為了他爭寵,互相陷害,這座宮城裏,並不會有什麽大的區別,我不甘心如此度過一生,九娘,你明白我的。”

虞少嵐希冀地看向她。

即便太子視她如親緣兄妹,願意讓她以女子之身成為東宮謀臣,將來或許還會讓她涉入朝政,這樣的恩重之下,虞少嵐也仍然堅信,她會明白自己。

楚薑因她這話,良久無言,終於才抬手為她擦了淚,“少嵐姐姐,我……我明白,可是,可是我要怎麽明白,你明明愛殿下的。”

“九娘,為什麽相愛就要相守呢?”她和淚而笑,“我母親愛我父親,生死相隔了十六年,愛意也仍未消磨,愛不是一定要相守的,怨憎、嫉妒才是這深宮裏最常見的感情,我不想如此,九娘,你誌在朝堂,我誌在……”

她吞下淚,堅定地扶著楚薑的肩膀,眼中與淚一並折射出的是熠熠的光,“誌在沙場。”

楚薑凝視著她,霎時間,那個東山上與她論對兵法的少女便又站在了眼前。

她眼中尚有淚光,“九娘,你我初見時,也是這樣的秋日,校場上旌旗獵獵,你說眾人芸芸,各有經緯,兵士商農俠,兵刀一指、筆墨一橫、金銀一擲、稻穀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不過天地一盤棋,至今我才想明白了,我的那盤棋,不該在這錦繡的禁宮中。”

楚薑收起了淚,卻隻問道:“少嵐姐姐,你告訴我,你的生辰,究竟是酉時三刻還是酉時一刻?”

她笑起來,“是酉時一刻,我母親在酉時一刻生了我,她產後疲累昏睡了兩刻鍾,下人們倏忽,等到我母親醒來吩咐了才去向族中報喜,族中便記了我生辰是酉時三刻,我也如此記得,進宮時便報的是酉時三刻,如今是禮部遣人去問了我母親,我母親想到如此大事,必當謹慎,便依實報了酉時一刻。”

楚薑點點頭,又問:“我回去告訴娘娘,姐姐是否與我同去?”

虞少嵐看向遠處那個麵色擔憂的小宮娥,拉起她的手朝她走了過去。

一等回到廣陽宮,楚薑便道自己將名冊之事擅自告訴了少嵐。

皇後聽了那一番虞氏下人混亂了生辰的話,又看虞少嵐眼睛紅腫,當即心疼起來,“你這孩子,怎就這般實誠。”

虞少嵐對她是由心地崇敬,伏在她膝頭又落下淚來,“娘娘,少嵐怕繼續留在殿下身邊,會妨礙殿下的運道。”

皇後摟著她,“這些,本也就是虛妄。做不得太子的嬪妃便罷了,怎會連掌個文書都不能呢?”

她低喃了一聲,當是真心之語,“娘娘,我怕我會嫉妒她們,便不要給我這樣的機會了。”

楚薑不知虞少嵐要如何向太子解釋,隻是疲倦地出了宮,馬車才剛啟動,陳詢便追了上來。

她一見到陳詢,便有些抑製不住情緒了,“師兄怎麽來了?”

陳詢將她攏入懷中,輕問道:“我聽內宮門值守的人說你與虞女史在宮門口哭了一場,怕你有事,告了假出來了。”

她歎道:“我不明白,為何偏偏相愛,他們卻並不在一起。”

陳詢不去問她話中說的是誰,“因為總有些事情,比情愛重要。”

她舒了口氣,“道理總是這樣的,可要割舍,該有多難啊!”

陳詢見她心情好了些,哄道:“這道理若落在你的身上,你或許會更決絕。”

她仰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笑了笑,“可是因為是師兄,便會變得難了起來。”

車簾外掀進來一陣風,陳詢將她摟得更緊了些,吻了吻她的發頂,“因為是你,叫我割舍,也比登天還難。”

她因哭了一場,有了些倦意,與他細細絮叨著,不覺在他懷中睡了過去。

等再清醒時,已經是天幕昏黑之時。

屋外傳來了楚衿的銀鈴般的笑聲,她起身出門,看到院子正中,陳詢與楚鬱正在比試劍法。

見到她出現,陳詢頓時便收了劍勢,被楚鬱的劍指住了脖頸。

“六哥要是傷了他,我未來一年也不與你說話了。”

楚鬱這才收起劍,回身對她一瞪,“沒出息。”

楚衿蹦了幾步,也笑話楚薑,“九姐姐沒出息。”

楚薑也不惱,上前捏著妹妹的發髻,“誰沒出息?”

小童兒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知道了這裏誰最好欺負,“小將軍沒出息。”

楚鬱大笑一聲,楚薑又嗔他一眼,朝陳詢走去,“我們陳王孫才不會沒出息,我沒來之前是誰輸了?”

陳詢被她擦著汗,十分受用地承認敗局,“是我不敵六郎。”

楚鬱倒也是要臉的,雖看不慣妹妹對他親近,還是道:“你也不必這麽趕著,我輸了就是輸了,是我的劍落了一等,下回換一柄再比,誰輸誰贏也未可知。”

一旁的阿聶失笑起來,這哪是對六郎上趕著,這分明就是在博取她家女郎的同情憐惜,可憐六郎這愣頭青還在那兒美呢!

下一刻,楚鬱又受了一記重擊。

隻見陳詢舉起劍來,含情脈脈,“我用這劍,確實勝之不武,這畢竟是九娘親自囑咐了鐵匠為我鍛造的。”

楚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給他鑄劍?我習武這麽多年,你連把匕首都不曾給我鑄過,明璋,你給他鑄劍?”

陳詢立時便似說錯了話一般,將手中的劍遞給他,“既如此,這劍便送於六郎好了,九娘曾說,要給我鑄一柄更好的呢!”

楚鬱氣急敗壞,“我要你這廢鐵?”

楚薑忙去安撫他,“六哥,在鑄了,你的那柄更好。”

“我才不稀罕要,除非……”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向陳詢手中的劍看去,心中感慨確實是寶劍,裝模做樣的別開臉,“除非,比這把還要好。”

“當然,自然比這把好。”

陳詢低下眼睫,“便是這一把不夠好了?”

楚鬱看得更氣,“陳子晏,你該夠了啊!”

楚薑又兩邊安撫,楚衿也去湊熱鬧,亦步亦趨地拉著楚鬱的衣角,“六哥,我送你匕首,我有一把鑲了珍珠的,你喜歡嗎?上頭還刻了一隻小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