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之下,冷桂無聲。

虞少嵐立在中庭,看著坐在殿中的劉呈,被他幽深沉怒的眼緊緊盯著,心頭驟然一緊。

中秋時做的燈籠還未曾取下,滿地玲瓏燭影間,一枝曉露落金蕊,澆了她滿身的秋寒。

她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便見殿中的劉呈麵色緩了一些。

虞少嵐微微笑起來,知道楚薑說的那句他喜愛自己應當不假,可是那樣的喜愛,定然比不上他對楚贏的。

在宮人們屏息凝神等待了許久之後,劉呈終於說話了。

“母後不會逼迫他人,你便以為孤也是如此?”

虞少嵐第一次聽到他如此冰冷的語氣,卻並不害怕,“他們都說,殿下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少嵐也是如此以為的。”

劉呈起身,闊步來到她麵前,“六娘,你欺騙了我。”

她微微一笑,“殿下,我沒有騙您,我生在酉時一刻,與您命宮相克,做不了您的良娣了。”

劉呈目色越加憤怒,望著她平靜的眼睛,隻覺得一陣無力感湧上心頭。

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他喜愛的女子要離開他。

這座森嚴美麗的殿閣,甚至吸引不了她們。

將來至尊至貴的地位,她們也棄之如敝履。

虞少嵐看到他神色漸漸痛苦,心中一痛,伸手觸向他的臉,“殿下,我與您不成鴛鴦,才是一樁美談,從來深情,無有永壽時,時日消磨,麵麵相對,新人紛至來,愛便生厭惡。”

劉呈抓住他,“六娘,我不會的,我會像父皇愛護母後那般對你。”

“可是娘娘是中宮,是一國之母,殿下,您該愛護的是太子妃,不是側妃。”她輕聲道,“殿下,您知道我為什麽如此愛您嗎?去年冬日裏,金陵漫天的大雪,您站在我眼前,向我伸出手來,要接我回府,那時候殿下是想要利用我,還是當真憐惜我,我都不在意,我隻知道在紛飛的雪中,有一雙溫潤的眼看著我,像是我十歲那年讀的詩篇,玉郎何事來江南,抱春一枝,贈我一春。

殿下,我願意一生都留在您的身邊,可是我不能讓一個麵目全非的我留在您身邊,宮閣連綿,我怕將來夜睡難眠,我要猜忌您留在了哪座殿台,迎了哪張香帳,您又會不會喜愛他人勝過喜歡我?若如此度日,我定然麵目醜陋,那時候留在殿下身邊的,還是我嗎?”

劉呈十指緊緊扣在她的肩上,想從她臉上看出一絲說謊的跡象來,然而她卻如此情真,絲毫不掩飾情意。

她含淚笑了起來,姝麗至極,“殿下,我要走了,娘娘請了陛下開恩,許我離開皇宮。”

劉呈抬手輕輕摸著她的臉頰,將她臉上的淚痕一一擦幹。

“要回金陵嗎?”

她搖搖頭,攀上他的肩,第一次與他相擁。

她落在他懷中,“殿下,我要去北境。”

劉呈將她抱得更緊,忽而也明白了她尚有未完的話,她不要這座金貴的囚籠,她更愛闊野的長天。

像是當初楚贏指著疆域圖對他所說的話一樣。

那時楚贏要離開長安,指著圖上的山隘峽穀對他說,“阿呈,這將來是你的天下,你有不能極之處,我與敬之一一替你去看,黃山的鬆,東海的水,滇地的層雲千裏,北疆的冰雪琉璃,為你寫遍山河,為你的盛世譜一卷壯麗。”

而今,他懷中的人也說出了一番一樣的話。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殿下,我想去北境,為您守護邊疆,為您驅除胡人,千裏之外,我是您的子民。”

她握住他的手,帶著引向自己的心,“我永遠在您的身邊。”

中庭一夕冷月,丹林不帶人間露。

二人相擁著立在桂樹旁,少嵐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襟,“殿下,三年後的中秋,我若還活著,我會從胡人的王帳裏,為您送來一封捷報。”

建始七年八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詔為東宮聘娶河東大儒柳啟之女為正妃。

詔令剛從宮裏出來時,楚薑與陳詢站在灞橋的驛站,看著一身男子裝扮的虞少嵐與驛站的小吏對路引。

那小吏看向她周身行囊,隻有一匹馬上麵馱著些包袱,便好心提醒道:“小郎君一人,隻身匹馬地,恐怕到不了北境。”

她對他善意一笑,並不解釋。

回到楚薑身邊看到她擔憂的神情,才笑道:“九娘,你有丞相這般開明的父親,我母親卻也不是狹隘的婦人,她已經派遣了家中幾位武仆在下一處驛站侯我,倘若我連這一路都不能過去,怎麽算得了虞劍卿的女兒?”

楚薑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隻是叮囑道:“給我伯父的引薦信,姐姐務必收好了,去後先尋我伯母,就住在……”

虞少嵐聽她說完,一一點頭應下,看到陳詢,又是一笑,“陳王孫,你我終於相見了。”

陳詢也一笑,“當年大夫人初有孕事時,我母親曾攜我與弟妹去貴府上祝賀,那時母親玩笑說,若是個女兒便與我家幼弟結親,若是個兒子便娶了我幼妹,後來很遺憾,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你,你的槍耍得很好,像虞將軍。”

虞少嵐對於虞氏的敗落早已有了猜測,此時卻不想再問了,目光落在楚薑身上,“九娘,你我相知不過一載,卻傾蓋如故,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若再有登高盛會,得見旌旗,便當你我重逢。”

楚薑見她上馬,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然而良久之後,兩人隻是默默相對,終無一言。

一騎去後,隻有被揚塵環繞著的柳葉還餘著響聲。

楚薑回程時將車簾掀開,與馬上的陳詢說著話。

過一書肆,聽到夥計叫賣蜀中遊記,“楚相作序,左太傅題名,《蜀中遊記》新出不過二十本,此乃長安第一家,現在隻剩下十本了……”

她聽了打起點精神來,買了一冊翻了翻,驟然間眉頭一簇,“怎麽沒有我長姐的名字?”

陳詢聞聲立即叫車夫將馬車停下,去到那書肆中翻了翻,果見堆著的幾本書裏全是如此,所有文章,全成了左敬之一人手筆。

等他看向那書皮,並非廉申所提的書局,便叫過那夥計,將十本全買了下來,又問道:“請問這本遊記,可還有多的?”

夥計看他這氣勢,不敢多說,趕緊將他家主人請了出來,那店主一見這情形,趕緊對他笑道:“這位郎君,可是書不好?”

“書很好,印得不好。”

“這可不是印的,這是太學裏出來的。”

陳詢挑眉,“太學生素日忙於學業,又有朝廷的供養,抄書怎掙得幾個錢,這樣耗精神的活,他們怎會幹?您莫不是為了提價,故意說成這噱頭。”

店主大笑,“這比太學生的筆墨更難得,是太學中教大經的馬博士從左太傅那裏借的原本,親自抄了一冊,我家夫人的族姐是馬博士的如夫人,我一聽說又去借了抄本來,叫手底下的抄書匠堪堪抄了這二十本出來,若是賣得好了,再刻了雕版來印,郎君買這許多,可是要送友人?”

陳詢一笑,“我見其中內容不錯,不過若是抄本,是否會有抄錯的地方?”

店主接連擺手,“這與馬博士親手抄的那本全無二致。”

“您的意思是,馬博士給您的那一本,就是如此?”

“自然如此。”

陳詢便不再多問,謝過了他後便將書都帶走,送了車中,正看到楚薑沉著臉將手上那本甩在地上。

便進車中將原委告訴了她。

楚薑冷哼一聲,看著書又更氣了,“又是這個馬瀾,前年他家兒媳還未過門他家那長子便病死了,他非上門逼著他那兒媳過門,去為他兒子守寡,有人上門去勸,他拿著一本《禮記》砸旁人腦袋上,說什麽夫婦有義,他那親家臉皮子薄,竟也讓女兒過去了。”

陳詢聽她止住話,“後來呢?”

她諷笑一聲,“他那兒媳卻不是個好惹的,進了門之後不過幾個月便攪得他家宅不寧,不是攛掇著婆母打殺小婦,便是引誘著家中小姑們驕橫行事,他又要嚷著休了人家,他那兒媳卻死活不肯走了,他一提休棄便要尋死,還攛掇婆母為她過繼了一個嗣子,但凡宴會都要帶著那嗣子去,口口聲聲都是等馬瀾死了家產就是她們母子的。”

陳詢輕笑,“這不是報應回去了?”

“光聽前頭還覺得解氣,可是他那兒媳手段再好,也敵不過一個孝字,她婆母新喪,她就被送進了家廟裏守喪,娘家不管她,她的舊故友人想去管卻被“家事”兩字駁回,若不是她那小姑子時時看顧她一二,怕是早便被折磨得沒了性命。”

陳詢惋惜地歎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馬瀾還真是能做出將你長姐的名字從書中摘錄出去的事了。”

“要是他這樣的人當道,天下女子都要沒了活路了。”她越說越氣,陳詢便輕輕為她順著氣,安撫了幾聲,叫人去查還有多少人私底下抄了書,卻摘除了楚贏的姓名的。

這一查,楚薑才知道太學博士中有不少都幹了這缺德事。

戚三看她如此生氣,將抄了書,還寫詩誇讚楚贏的幾人念了出來,試圖讓她消氣。

她卻更氣了,“六十八位太學博士,三十個抄書去我長姐名字,六個如實抄,三個寫詩誇她,這可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若我長姐不是楚氏女,左家婦,她也沒有能耐大量印書,是否百年千年之後,後人翻賞讚頌那本遊記之時,隻會誇讚我姐夫一人,全然不知道有一位小娘子也曾翻過山川,淌過河流,從地動的亂石中逃生出來,攀在劍閣險要的棧道上,隻為了寫一篇倚天的峰巒。”

戚三悻悻地摸摸鼻子,“九娘若不高興,我去太學放把火去?”

陳詢驅開他,向楚薑道:“可要告知長姐嗎?”

楚薑搖頭,怕楚贏聽到後難過,感歎道:“那些博士們的女兒、妻子,有的苛責打罵奴仆,有的搶奪有婦之夫,有的嫉害妯娌,我朝是不愛講究什麽《女誡》,可這些人總愛厚此薄彼,自家做的便是無傷大雅,我長姐做的便是拋頭露麵,以女子之身強行男子之事,如今我看來,卻是他們最為懦弱的表現。”

戚三疑惑地伸過頭來,“他們膽子可不小呢!太學那樣森嚴的地方,他們還藏春宮圖,寫**詩。”

陳詢又瞪他一眼,他忙縮縮腦袋。

楚薑卻對戚三一笑,“他們的膽子,可沒有用到正道上,便如我長姐,她的文章勝過了我姐夫,這些虛偽的博士便害怕了,我姐夫與我長姐都有著一樣的老師,從小到大讀一樣的書,甚至睡的都是同一張榻,怎麽可能我長姐比她丈夫的才學還要好?他們更怕的是,他們自知才學本領連我姐夫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看到有女子比我姐夫還厲害,他們怎能不怕呢?可是如今更可怕的是,太學生們受著這般教導,將來他們上了朝堂,有著修法改製的權力,會不會連門也不讓女子出了?”

陳詢撫著她的背勸道:“陛下早就對太學有意見了,向來惋惜太學生們才智過人,卻被庸師所耽擱。”

她聽了便心中一動,想到太子時時慨歎太學博士這官職多為膏粱子弟收容之處,二十太學博士,不如一個隱士大儒。

便叫過戚三,在他耳邊輕說了幾句。

戚三眼睛一亮,攀著屋簷興奮地跑遠了。

陳詢失笑,“這樣的事,真能治得了他們?”

她伸出手指移動了案上的茶盞,笑道:“師兄,你不如我了解殿下。”

陳詢聽得有些醋意,“你們一處長大,自然了解。”

她仰起頭,定定望著他,“可是師兄,你與我有百年之期。”

采采聽得牙酸,擠進兩人之間,看了看天色,“郎主說,若是天黑,便該請陳王孫離開了。”

陳詢無奈起身,臨別又歎,“可是這百年之期,隻是九娘許給我的,楚相吝嗇,始終不肯應啊!”

院中眾人發笑,阿聶來送他,笑謔道:“王孫呐,眼下正在忙碌東宮的喜事,您且侯一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