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始六年春,江水湛湛,長江上有一仞孤舟,闖進了南國芳春。

障川是漁火炊煙,淥水白沙,軟節尚且溫柔,等漣漪靠了岸,這暮春又活了半分。

陽風吹開霧氣,一艘大船上漸漸顯出了人影,大多靠在船欄上,看著煙水相隔的城池指點,聲音逐漸喧沸起來,給這艘孤舸上添了煙火氣。

檣櫓拍水砰宕,水手傳呼扶舵時也故意高昂著嗓音,把路過的采采嚇了一跳。

她撫撫胸口,抱著木盆進了船艙,“女郎,就快要到金陵了。”

艙中遺缺天光,隻有幾道晦暗的光線,采采話音剛落,便有一道低柔的女聲從裏麵傳來,“外麵怎麽突然喧鬧了起來?”

采采將木盆放在一方低矮的木架子上,又轉身去推了窗,i巧聲回道:“霧色淡了些,金陵城的影兒顯出來了,難得來一趟,都在瞧新鮮呢!”

隨著窗戶敞開,瀉了一半的春景進來,內中跪坐在草席上的女子便也漸漸顯了容光,采采轉頭便見春光點點入她眉眼,饒是自幼相伴,此時也覺驚慕,笑立看了片刻才擰了帕子坐在一邊給她擦手。

“女郎不去外頭瞧瞧麽?十四娘可瞧得歡喜呢!”

她牽動唇角,神色間有著掩不去的倦怠之意,“近岸再瞧就是,近日總在這江上晃**,再動來動平白惹我不開心,他們瞧熱鬧的也無妨,不過也不該太招搖。”

采采心疼地看向她,“女郎這是不曾坐慣船呢!”

她這次卻沒有直接回答采采的話,另吩咐她:“去叫他們莫要喧鬧過甚,已是近了金陵了,不知會否遇上旁人的船,別叫人瞧見了以為楚氏猖狂。”

采采明白她心思,幹脆應下,欠身向門外喊了一聲,叫來一個婆子照樣吩咐了下去,不過頃刻外間便漸漸歇了聲。

不過片刻,艙外跑來一個八歲上下的女孩兒,生得玲瓏可愛,見到她正在梳妝便嘟著嘴坐在她身邊,搖著她衣袖撒嬌,這小姑娘人小小一個,一身梅染衫裙,嘴上卻嘰嘰喳喳不停。“七姐姐,為何不許喧笑呢?是怕新夫人不喜麽?衿娘瞧著咱們那新夫人也是講理的,還曉得與我們幾封書信抒懷,何苦要這麽謹慎?我們莫不是要討好她?”

她從鏡中嗔了這女孩一眼,卻不欲多說,指著一邊的釵環,“采采,挽個蛾眉驚鵠髻,用這對紅玉芙蓉簪。”

那女孩兒便撒開她衣袖,湊到銅鏡前去看她,笑嘻嘻道:“七姐姐愛素色,不用紅玉簪,用修竹樣的青玉釵子好看。”

采采笑起來,各拿了一支青玉的跟紅玉的比在她發上,“女郎麵色瑩潤,用紅玉的顯得冶麗,青玉的卻襯得有林下之風,婢子瞧著都好呢!”

她也看向鏡中,點頭道:“青玉的是不錯,若是我們踏青遊園戴這一對最是合宜了,不過我們南下是為了赴婚宴,若是太素淨了,新人瞧見了會不會不喜呢?”說到後麵便是看向了十四娘。

十四娘微張著嘴,似乎覺得姐姐說得有理,又不太能想明白,半響才嘟囔道:“那為何不幹脆換一身衣裳?紅紅綠綠堆了豈不更喜慶?”

她笑著輕點了妹妹的額發,語氣頗有些寵溺,“傻衿娘,叫你們不要喧鬧,是不想惹了南人不滿,這支紅玉簪,則是為了叫新夫人知道,咱們是真心實意迎她的。我喜素色這事,她想必已是知曉了,我若穿紅披綠,就成了討好了,尊敬與討好是不一樣的,她若是聰慧,便能明白這簪子是我們的敬意。”

她示意采采繼續梳頭,“父親入金陵後為了讓南方門閥依附太子殿下,已是殫思極慮,還多番禮賢下士拜會南方士人,又與吳郡顧氏有了婚約,我們一行人若是招搖入城,旁人見了我們的張狂模樣,父親在金陵的籌謀豈不是再毀一城?”

十四娘也不知聽沒聽明白,隻跟著追問道:“她若不聰慧呢?”

“顧氏族中總有聰慧的,婚姻是兩姓之約,何況這樁婚姻這般重要。”

她話音剛落艙外便進來一侍女,手中端了湯藥,奉於銅鏡前,“女郎,該用藥了。”

十四娘白淨可愛的小臉上頓時就浮現出愧疚來,“衿娘不該來擾姐姐清淨的。”

“今日認錯,明日又犯。”她嗔笑一聲,端是個愛護妹妹的溫柔樣,“你去將我這番話告知族人們,尤其那幾位在長安時慣愛招搖的,告訴他們入金陵後若惹事端,父親自會稟與族長知曉,適時誰求情都不管用。”

十四娘連著點了幾下頭,轉瞬就遲疑道:“族叔們……兩位族老我都敢去跟前講話的,就是十六叔跟十九叔,我怕我傳話不頂用呢!”

“你隻說了就是。”看她麵上淡然,倒讓人並不覺得叫一個小孩子去傳話有什麽不妥,十四娘也乖乖聽了吩咐,提起裙子便跑了出去。

因為主人的交代這船又恢複了幾分冷氣,在一川渺茫的煙水中更似孤仞一道了,兩個男仆隨地坐著搓草繩,見到十四娘跑過,一個將搓了一半的草繩信手纏在腰上,唾了口沫子在手上才拿起幾根幹草續上,“九娘性子向來謹慎,隻是想到我們奔波了數日終於安定了下來,卻還不讓歡顏展露,想來南地還是不如長安自在。”

“這便不該我們操心了,吾生螻蟻,各處皆同。”

“豈不聞唇亡齒寒之理?吾等雖為奴仆,卻總歸為望族之附庸,家主性情和善,我們就算是螻蟻,也是攀附在了參天之樹之下,日子總還好過著。”

一個腰間別了長劍的老者路過,暗忖這楚氏果非一般世家,動止粗陋的仆役出口也是聖賢道理,看來自己這趟護送是來對了。

搓草繩的二人看到人影過來紛紛將地上草繩攬近,讓了條道出來,向這老者點頭問好,“陳翁。”

陳翁露出一口黃牙,“眼看就要到了金陵,兩位怎還忙碌?”

“一路奔波而來,主人們俱是心神疲倦,我們多幹活,也是告慰。”

“忠仆如此!”陳翁讚歎了一句,又扶劍去了別處巡視。

待他走後一人嗤笑出聲,“若非族中部曲不識道途詳細,怎會攜了這些遊俠?觀陳翁與他夥伴之態,分明是想附庸楚氏,如今還與我等作分別,莫非要九娘開口詢問不成?”

另一個聽了怒急道:“他如何敢?他們這些遊俠隻是多走了幾條道罷了,手上那片鐵有沒有砍過人且不知道,當初九娘跟族長也是看他們人數眾多頗有幾分氣候才雇傭了他們,若想附庸,定當自求。”

那陳翁心中所想亦正如這兩個奴仆所言,他雖遊俠,卻已年老,年少外出遊**,憑著守誠重義在北地闖出了些名聲,本也未曾想到要依附楚氏,隻是遊俠已不如秦漢之盛名,自三年前北周滅南齊後,天下太平安寧,遊俠少有急公好義之處,他們一行而來見了楚氏氣度,便漸漸生了依附之心,往後若能為賓客、門生便是幸事。

他本是想一路展現英勇義氣,好叫楚九娘招攬,卻遲遲未等到,等到了金陵,別後再求入楚氏門便境地不同了。

在他扶劍思索之際一個中年遊俠走了來,“陳翁可是想好了?”

陳翁皺眉,緩聲沉吟道:“楚氏部曲無數,要等楚九娘開口是不能了,若是我們自求附庸於楚氏,境遇如何也隻是她的一句話,恐怕不值。”

中年遊俠比他急切,“陳翁,此時開口亦不遲,太史公記遊俠如何?莫不相逢義氣,千裏俠行而救濟百姓,而如今世道安穩,翁安敢再效荊軻之以武犯禁而得全身?而今遊俠莫不求仕,若為世家賓客,亦不枉俠骨。”

“我明白。”陳翁還有猶豫,“隻恐楚九娘年歲輕,怕我等入了楚氏族中將淪為奴仆之流。”

“這一路陳翁還未看仔細?”中年人將他拉至欄杆處,指著楚九娘所在,“自出長安以來,楚氏一行百餘人,無一行止有失,方才眾人看金陵在即,稍有沸騰,楚九娘麵也不露,隻叫奴仆傳了一句話便叫眾人安定下來,這些喧鬧之人,可不隻有楚氏的部曲跟奴仆,其中還有不少楚氏族人與其長輩,由此如何不可窺見她的威望?”

陳翁是因著年紀成了這夥遊俠的領袖,倒是不如這中年人思慮得周到,慚愧道:“我還當這是世家風度如此,未曾細想過,若真如你所說,我們便該即刻去道明所想才好。”

中年人臉上皺紋舒開幾分,怕他還有猶豫,又低聲道:“陳翁不是長安人,不知內情,當初我們受雇之時我也不曾多說過,是我之過,楚九娘雖不如長安城中諸多貴女招搖,卻實在不容小覷。

我周朝雖不比昔日南齊是世家當道,但畢竟望族,出仕入朝自是比布衣輕易。世人皆知我朝世族以楚、左兩姓為大,再落一等便是弘農楊氏、隴西李氏等,其餘郡望不提,楚女郎的母親便是弘農楊氏女。”

陳翁點頭,“立朝百年以來,望族莫不為姻親,這也不算奇事了。”

“這自然不算,卻隻說那楚九娘的母親,是楊氏大宗嫡長,自幼千寵百愛,卻在生了楚女郎之後不過兩年便因病去了,楚太傅自其去後未曾續弦,直到如今南下才求娶了顧氏女。”

陳翁先是訝然,想想又道:“自上船以來,楚九娘便少有露麵,這船上還攜了醫者,照你這般說來,或是有承自娘胎的弱症?”

中年人道:“正是,我跟那楚十六郎打聽到了幾句,楚太傅如今膝下兒女除元妻所出的一子二女外,便隻有一位庶女,而楚九娘因自幼體弱兼年幼喪母,楚太傅便愛之最深,這楚九娘在天子麵前且是有幾分榮耀在的,觀如今楚太傅之勢,往後她的婚姻且不榮耀至極?她那夫家亦隻有好好供著她的道理,我等為她夫婦做個幕僚,自有入仕之途。”

“是極。”陳翁點頭,心下篤定之後便拉著中年人要去求見楚九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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