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霧飄進窗中,跟入窗的春陽糾纏在一起,橫生婀娜。
楚薑坐在這婀娜中,嗅到水氣輕咳了一聲,轉頭便見朦朧的霧氣澆注在水上,生出氤氳浮煙來。
她倚在窗前,看日光照得水麵粼粼,不知想到什麽,輕笑了一聲,胸口癢意也下去不少。
采采正收拾箱籠,聞聲笑問:“女郎因何事發笑?”
楚薑招手叫她來觀,“你看遠處那金陵城,前年長姐與姐夫婚後出遊,回去便說這金陵有趣,周章曾封、熊商築邑,南人亦有趣,我卻總嫌這一道蘭澤之地不夠親近,可是你看這江麵清寧,細想來在我這裏是我嫌棄它,它要是能開口恐怕還嫌我們來打攪。”
采采聽完若有所思,順著她的手看著江波,“女郎這話,似是別有所指。”她自小生長於楚氏族中,隨主人一起長大,與她親近非常,故而此時才敢大膽開口。
楚薑莞爾,目色朦朧,令人猜不透內中情緒,采采還欲說話,門外傳來通報,言陳翁求見。
“還是來了。”楚薑並不意外,采采見她伸手便扶著她出去。
陳翁見她出來便拱拱手笑道:“見過九娘,久不來叨擾,今日再見九娘容光更甚了。”
她對他們十分和善,霽顏道:“一路來有勞二位了,可是有事相談?”
陳翁臉色現出些窮頓,退了一步讓中年人上前來,道:“此事屬實難言,是我等有求於九娘。”
這二人似乎講定了如何行事,那中年人不等楚薑開口就鄭重拱手道:“鄙人沈當,還未曾正式拜見過九娘。”
楚薑讓采采將他托起,“沈郎君不必拘禮。”
沈當聞她聲音和煦,稍有放心,倒是恪守禮節,不曾抬眉直視她,隻懇求道:“承蒙九娘看中,讓我們一路護送,然則說護送,楚氏部曲無數,我等隻充谘客之用罷了,然我等在這些時日卻對楚氏生了仰望,我們一行十三人,少小去鄉邑,歌笑俠行,力行太史公筆下墨陳‘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然今世太平,雖為俠客,卻無俠行之處,若能附於楚氏門下,遇時以救難,倒不辜負俠骨,倘有時日能楚氏計謀更是我等幸事。”
楚薑聽他故意擺弄了文墨,眼睫翕動,卻神色未改,隻唇邊掛著笑意看著他們,陳翁心下急切卻不敢妄動,終於半響才聽她啟唇,“若說依附,楚氏賓客門生無數,冗雜其中終生不得誌的十有六七,實在怕誤了諸位的才能,況且九娘隻一介女兒,更不敢應下兩位了。”
沈當毫不灰心,由他這些時日所觀,這楚九娘雖無諸多世家兒女的傲氣,待奴仆也和善,但畢竟巨室嫡女,一路來竟未曾見她因何事而驚喜、為何事而悲泣,這樣的女子,若要打動她,必當以她利益為先,遂聽他道:“回九娘,我等雖無縱世之才,但是南北曆遍,東西通達,我們一行人,皆是並文武在身,家內能理文書,室外可為衛士,盡可不為楚氏客,隻為九娘一人驅使。”
楚薑聞言眼中笑意加深,卻還是推拒道:“我一介女兒,近不過閨閣繡樓徘徊,遠不過幾步山水流連,更不能耽擱諸君之能了。”
沈當聽了拒絕反而心喜,脫口道:“若說閨閣繡樓之困,亦不妨礙女子顯大能,若《烈女傳》記辛憲英、鍾琰等女子,無不聰慧弘雅、才智高風,更有須眉不及之處,以九娘之才德,必不會受那閨閣之困。”
陳翁也恍然明悟,隨之道:“萬望九娘垂青,往後若能為九娘盡心便是吾等萬幸。”
她靜思了片刻,似是感他們姿態誠懇,終於輕歎一聲,“也罷,諸君便隨我入金陵去,待我向父親稟明後便會邀見諸位。”
說完她又對一邊侍立的中年奴仆道:“待入金陵之後,你以門客之禮安置好諸位郎君,若遇不明問於阿聶便是。”
陳翁與沈當皆露歡顏,看著那中年奴仆恭敬應下,便揖手與她道別。
等送走二人采采又扶她回船艙去,一麵好奇道:“那沈當說話倒是討人喜歡,不過這一路過來,婢子見著他們一行,並無何處妥帖甚於楚氏門下賓客的,女郎應得這樣幹脆,可是見著了其不凡之處?”
楚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有幾分暢然,眉間倦怠之色也去了幾分,“今日他請處囊中,便令他入囊,他日之鋒芒何必今日來追究?”
采采遂跟著一笑,“若是那沈當知曉女郎比他以毛遂之能,恐怕今後日思夜想都是如何脫穎出囊中了。”
卻待白帆過了幾座低矮重山,春陽打破層層濃雲,照開了江上濃霧,金陵城的形影便更分明了,兩岸煙火氣息也將重。
一個仆役又來報時辰,“九娘,巳時剛過,至多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到渡口,先前架舟去探路的也回來了,說前方平坦依舊,郎主與三郎、六郎皆在渡口等候。”
采采便笑問她:“可要疾行好早早抵了渡口?”
她聽到父兄在渡口等候眼中便燃起亮來,神色間再不複方才見陳翁兩人時的鋒芒,恢複了一個正該她年紀的少女鮮亮,活潑且明媚,“疾行也好,不過還是安穩為要。”
采采便向外叫來人吩咐了讓船快行,又才與她言笑,“郎主是前年暮冬離開長安的,再見女郎時恐會想女郎又長高了些呢!”
“不知明璋今歲長高了沒有。”岸邊上,一個青袍文士臨岸而立,颯颯風吹起,卷起他袍角袖尾,輕衫緩帶,眉眼似沉秋濃鬱。
看著遠傳過來的船他又輕喃,“自長安來此,越山渡江,明璋這樣體弱,衿娘也小小年紀,何苦要叫她們這樣奔波呢!”
他身旁一個麵貌俊逸的年輕人聽了急忙勸慰道:“明璋自幼便懂事,父親的婚宴她若不在恐會心中生憾,何況父親正好打聽得了此地有個神醫,明璋來了金陵正好求他診治。”
他身邊另一少年也附和道:“三哥所言有理,我們團聚本是喜事,叔父眉間憂慮不散去,明璋跟衿娘見了豈不心痛?”
這中年人正是周朝太子太傅楚崧,身姿還似青年人般挺拔,身上滿是文人雅氣,若隻看外表,總會平白給他減了幾歲。
便見他聽了勸慰後反歎了一口氣,“她去歲及笄之時,我們俱不在長安,不知她夢醒是否涕淚。”
楚曄與堂弟楚鬱對視一眼,心中也生愧疚,便不再多言,隻護在楚崧身側,也期盼著那船近岸來。
渡口處尚有兩位商人在此張望江上,或是等候貨船。
兩人坐在一處簡陋的茶攤上,遠遠見到楚氏諸人及其身邊奴仆並幾架軒昂的馬車,不由側目望來。
一位商人道:“那二位郎君,不正是這些時日在金陵風頭最盛的楚氏二郎?卻看為首那位,莫不就是楚太傅?”
另一個也認出了楚氏兄弟來,卻有些懷疑道:“堂堂楚太傅,怎會在此候人?”
“不然也,這楚太傅可不是重派頭的,鄭兄前日才自淮左過來,不識楚太傅也尋常。”這人應是照了日頭熱著了,便將衣襟扯開了些,灌口茶才道:“某雖不曾見過其人,卻也知道這楚太傅自前年來金陵後,不僅對待世家們謙恭,便是對布衣士人,也是禮賢下士,某鄉裏有個少年,由寡母做針線供養讀書,楚太傅從縣誌中聞得此事,又去鄉間打聽那少年的事跡,後來不僅從自己的俸祿中拿出金銀來贈予那少年,還上書回長安,言南地世子讀書之苦,懇請朝廷若遇南地士子入長安求仕,當開慷慨之門。”
說著他又歎氣,“三年前北周大軍才剛渡江,舊主便率皇室歸降,適時便是某一介商戶也不免心生悲意,恨不能投江以報故國,如今看來那江投與不投也不妨礙某等掙得金銀。”話中倒有幾分悲涼諷刺在。
淮左來的那商人雖曾為南齊人,但淮左早於十六年前便盡數為北周攻占,故而他對故國倒無多少追思,亦無悲涼之意,反而勸慰同伴道:“某聞王兄方才對楚太傅的讚譽,還當王兄對故國全無追懷,可是故國又有何事好憶?憶舊主之荒唐麽?”
王姓商人聞言又是長歎,聽同伴提起南齊舊主陳粲,其人嗜殺暴虐,至南齊覆滅時皇室中竟隻餘其姬妾兒女及幾位外嫁的公主,再無其餘宗室。
想起他便歎道:“舊主如今還受封齊王,與其兒女姬妾在長安受盡錦衣玉食,卻不見吾南陽賢王之子孫屍骸,可悲啊!”
鄭姓商人聽他提起已故南陽王便也跟著歎息,心中惋惜,其與舊主一母同胞,少有賢名,才智謀略過人,而十六年前失淮左,陳粲以其戰不利且遁逃戰場為由滅其滿門,便連幼子亦不曾放過,南陽王一家的屍首還盡數被拋入長江中。
“唉,不提也罷,舊主歸降之後,南地三大世家雖也姿態柔順,卻不見有哪家主動歸附到長安,仍似舊時般安於江左,朝廷幾度派來南地駐守之人皆不曾落得好,而今這楚太傅倒是不同,其既與吳郡顧氏達成了婚姻,想來顧氏或能安心歸附的。”
鄭姓商人一哂,“這與吾等又何幹?昔舊主無道,世家不聞不問,而今天子下了狠心,將太子派來了金陵,又令楚太傅與左太傅跟隨左右,便連我等商賈都能窺知其勢必要收服南地人心,門閥安能不知?”
“罷了罷了,此事與我們幹係不大,管他誰娶了誰,誰又嫁了誰,不妨礙我走商便是幸事……”
“哎,那船上烏泱泱下來這一堆人,莫不是楚太傅的族人盡數來了?”
王姓商人止住話看去,果見一艘大船進入渡口後才剛搭上船板,便有數人湧下船來,朝著楚崧三人而去。
他是個見過大世麵的,笑話同伴,“先下來的不過是仆役,你瞧著,裏麵哪有著錦衣的?想來這些仆役不過是先下來試試板子穩當與否。”
他話音剛落,果見不少著錦衣的男女下船來,鄭姓商人見到其中被侍女圍繞著少女奇道:“那小娘子是何人?看著年歲也小,怎麽身邊老少皆以她為首的樣子。”
“想來是楚太傅至親家眷,楚太傅與乃大宗嫡係,又是朝之重臣,若是他的至親,被族人們簇擁也不算奇事了。說來這世家大族確有不同,他一行連同奴仆,少說也有百餘人,遠觀那姿態風度,果真是家風端正。”
作者有話說:
部曲: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