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遼東巡撫府。
大淩河之戰之後,遼陽已經成了遼東的最前線了,也是在阻止後金兵鋒的首要之地。
從錦州到遼陽之間,雖然還有大量的土地百姓,但是作為軍事重鎮的能拿出來策應遼陽的,也就隻有一個西平堡。
在當初孫承宗遼東戰略當中,這關寧錦防線,是要以軍堡和城池為節點,各處幹道和防禦聯成一線,一直將大明的防線推進到了盛京城下的,遼陽自然成了其中重要的一環。
而後金方麵也是清楚的看到了在一點,在對遼陽的攻伐始終是在他們推進大明的戰略中,對遼陽的守軍來說,那就是後金韃虜對遼陽,那是沒事小打,有事大打,絕對是沒有一個消停的時候。
這也造成了遼陽的守軍戰力和城池強度,基本不遜色錦州的防禦,這一點,讓剛剛到任的盧象升頗為滿意。
有孫承宗老大人打下的基礎在,又有袁崇煥的苦心經營,遼陽雖然不敢說是固若金湯,但是,韃虜想要輕易拿下是不容易的。
可是,大淩河一戰之後,幾乎遼陽所有的明軍都對韃虜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畏戰之心,倒不是說所有的官兵都是怕死不敢殺敵,真要遇見韃虜,他們一樣敢於浴血搏命,但是不得不說,大淩河之戰對遼陽的守軍的打擊也是極其巨大的,士氣那是肉眼可見的低迷。
普通的士卒消息渠道不是特別靈通,隻是知道大明損兵折將吃了一個大敗仗,數萬精銳一敗塗地,但那是,對於高級軍官們來說,他們不得不麵臨一個嚴峻的問題。
那就是如果韃虜用對付大淩河的戰法,來對付遼陽,遼陽能守得住嗎?
深溝,土牆,硬弓,火炮,機動快速地騎兵劫殺援兵,這些戰法拿到遼陽來,遼陽如何應對?
不要說遼陽牆高城堅,不要說遼陽城裏儲備的糧草足,韃虜能圍困大淩河三個月,也一樣能圍困遼陽三個月,甚至半年,一年,到那個時候,誰能保證遼陽城不會和大淩河城一樣?
而更要命的是,即使被韃虜圍城,大淩河尚且有錦州數萬援兵屢次三番的救援,但是如果遼陽被圍的,那麽,能來救援遼陽的,也就是西平堡不到萬人的守軍了。
但是,如果西平堡出動援軍的話,韃虜不打遼陽,轉攻西平堡,隻要西平堡一淪陷,那遼陽就成了一個妥妥的孤城,別說大明不可能有援兵,就是有援兵也絕對被堵在西平堡的西邊,寸步不得前行,甚至和大淩河援軍一樣,全軍覆滅。
同樣的教訓,有過一次就可以了,大明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錯誤。
真要到了那個時候,放棄遼陽,就成了最佳的選擇,但是這也意味著遼東防線,直接萎縮到了錦州鬆山一線,從孫承宗到袁崇煥,從天啟年間到崇禎年間,這些年遼東做出來的所有成績,全部都回複到了原點。
這些年取得的對後金的所有優勢,全部丟得一個幹幹淨淨。
這一點,是盧象升不願意看到的,想來,也是寄予他重望的崇禎皇帝不願意看到的。
盧象升是帶著他的天雄軍帶,抬著棺材來遼陽上任的,不僅僅朝廷百官不看好遼東的局勢,不看好他這個遼東巡撫,就是他自己,也不看好自己。
主帥如此,主帥麾下的將士們,就更是如此了。
從年初上任到現在,盧象升在遼陽並沒有什麽大動作,其表現也隻能稱得上“平平無奇”而已,除了在城裏整肅軍紀,整治了一批散播謠言動搖軍心的家夥,對於自己軍隊的低迷士氣,盧象升並沒有什麽激勵的措施。
他隻是按部就班地到任,召見各部總兵參將,巡視自己的防區,盡快地讓自己熟悉遼陽的情況,手下軍隊和將領的情況。
但凡可以影響軍隊指揮和軍隊戰力的事情,他一概都沒碰,仿佛擔心自己觸碰了這些東西,就會引起遼陽的崩壞,甚至會讓人有一種:“本來遼陽好好的,新來的巡撫來了瞎折騰,才導致最後的這個局麵……”這種感覺。
就連那些平素裏跋扈的軍將們,也將自己懸了很久的心放回了肚子裏,他們也是擔心朝廷派一個愣頭青的巡撫過來,在他們頭上指手畫腳的幫倒忙,現在這位巡撫大人雖然沒建樹,但是也沒瞎指揮就挺好。
保持這個狀況,若是真的不敵韃虜,那也不是大家的問題,是大明的國運使然了。
國運這個東西,可不是幾個總兵參將可以決定的,大家認命就是。
不過,盧象升絕對不是一個認命的人,他有著自己的打算。
遼陽需要援兵,需要一個可以策應援助他的力量,他看得很清楚,錦州那邊指望不上了,西平堡不能動,而現在能動的,就隻有在去年異軍突起的東江鎮了。
對東江鎮,他的感覺是很複雜的。
理論上,這個東江鎮也是要屬他這個遼東巡撫節製的,不過,無論是出京之前,還是到任之後,他了解的這支東江鎮的兵馬,他覺得自己這個“節製”怕是也就是名義上好聽一點,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他以遼東巡撫的身份下令,或許東江鎮能聽從,若是論到調兵遣將這種事情,隻怕對方就會立刻眼中沒有他這個遼東巡撫了。
典型的“聽宣不聽調”的那種,而東江鎮總兵江晚,不僅僅是皇帝心腹,甚至還有皇帝賞賜的尚方寶劍,當初袁崇煥敢殺皮文龍,他盧象升可沒這個膽子和本事,直接衝到東江鎮殺了對方,將兵權奪回來。
所以,對待東江鎮,絕對不能粗暴解決問題。
盧象升心裏有了打算,等到確定遼陽的一切都沒有變故了,自己一定要親自走趟東江鎮,親自去見一見江晚,他要知道,這個江晚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關鍵時候,他靠不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他最多能給遼陽什麽樣的援助。
這一切,都不是幾封書信,幾個信使來往能解決的問題。
而且,如果情況許可,他也想要知道,曾經用韃虜一樣的攻城之法打下鎮江堡的江晚,有沒有破解這種戰法的辦法,他要為遼陽的將來未雨綢繆。
他沒有帶多少人,就出了遼陽,除了他天雄軍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心腹,所有人都以為巡撫大人去巡視周邊防區去了,沒人知道,出了遼陽,他這一下百餘人直接就奔鎮江堡而去。
距離鎮江堡三十裏左右的時候,他們遭遇到了第一波巡邏的明軍,這也是盧象升第一次接觸東江鎮的兵馬,雙方一見麵,幾乎都是毫不猶豫的擺出了接戰的架勢,盡管盧象升的所有人馬,都是穿著明軍的軍服,但是,在這些東江鎮的官兵眼裏,似乎他們和韃虜沒什麽區別。
“我們是遼陽巡撫盧象升盧大人麾下,有要事稟報你們總兵大人!”
“所有人下馬,交出武器!”
東江鎮的官兵中,領頭的頭目大聲的喝道,一邊放出了求援的訊號,這讓盧象升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一支巡邏的東江鎮官兵,不到二十人,而他們足足百餘人,自己若真是喬裝打扮的韃虜,這些巡邏的家夥,就是在自己找死。
武器肯定是不會輕易交出去的,即使他們麵臨到了很快趕到的一兩百人,盧象升發現,這一兩百人當中,甚至有二三十人持有火槍,聽聞東江鎮的兵馬擅用火器,想來,這就是他們對付韃虜的騎兵的武器了。
證明身份的腰牌,憑書,都拿了出去,對方終於同意他們可以不交出武器。
但是,他們也就止步於這裏了。
這裏的東江鎮的一個副堡,名字取得簡單粗暴,就叫“甲字堡”,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其他的幾個副堡,應該就是叫做“乙字堡、丙字堡,丁字堡”之類的了。
他們被帶到這個副堡外麵一個營區,甚至沒被允許進堡,隻是勒令他們不許到處走動,不許離開,等到這上麵的回複。
“大人,這些人好像沒拿咱們當自己人啊!”
跟隨盧象升來的副將靳東,有些不大滿意的說道:“這才多大功夫,外麵至少又多了幾百人看著咱們!”
“韃虜也有漢軍旗的,甚至有成隊投降過去的明軍,東江鎮防範嚴密,這是好事情!”
盧象升微微笑了笑:“這一點,咱們就學到了,今後在遼陽,即使是身份憑證俱全的友軍,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確定是自己人,才能讓他們進城!”
“他們一個區區的軍堡,能和咱們遼陽城比嗎?”靳東哼了一聲:“屬下覺得他們就是在小題大做!”
“稍安勿躁!”盧象升說道:“咱們不是來找麻煩的,等著就是了!”
其實他們這一群人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也不過是一天一夜而已,不過對於他們來說,感覺這已經過去了好久,畢竟盧象升的悄悄出來的,在外麵多耽誤一天,遼陽那邊的變故發生的可能性就多了一點。
靳東倒是問了幾次看守他們的東江鎮官兵頭目,得到的答複都是已經稟報上去了,很快就有人來處理此事。
第二天正午的時候,營地外麵一陣**,鎮江堡那邊,終於來人了。
領頭的是一個中年軍將,靳東不認識,不過,此人身後的一個人,靳東卻是有些眼熟,也不知道那人對中年軍將說了什麽,那人笑著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是遼陽城的靳副總兵吧,怠慢了怠慢了?”
“你認識我?”靳東大奇,他可沒見過此人。
“在下高興盛,江總兵麾下錄事參軍,靳副總兵跟隨盧大人山西平叛,河南剿匪,那是戰功累累,在下早就聽聞過靳副總兵的大名!”
對方沒有言明,靳東看著他身邊的隨從,卻是突然想起,那人應該是曾經到過遼陽的,當時好像還替東江鎮這邊遞送過公文。
他心中一下就對起號來了。
“不知道靳副總兵不在遼陽守禦,到我東江鎮有和貴幹!”高興盛說道:“是遼陽那邊有軍情嗎?”
“奉我家巡撫大人之命,有要事稟報江總兵!”靳東回道:“我等在此等候了一日一夜了,若是緊急軍情,你東江鎮就是這麽對待嗎?”
言語中,他已經有幾分不悅了,在他身邊的盧象升,就好像他的親衛一樣,默默看著他們兩人說話。
“我東江鎮怎麽辦事,不用靳副總兵指點!”高興盛臉也板了起來:“我們總兵大人軍務繁忙,怕是沒時間見靳副總兵,有什麽事情,靳副總兵可以告訴我,我來轉告我們總兵大人!”
“你……”靳東正要發火,卻是眼角的餘光看到身邊的盧象升微微搖搖頭,他強壓著自己的火氣:“我們巡撫大人的命令,是要麵見江總兵稟報!”
“巡撫大人若是沒有什麽緊要事情,可以讓巡撫衙門行文過來!”高興盛淡淡的搖搖頭:“至於緊要事情,我想一想,如今韃虜八旗主力,都在盛京四周駐防,蒙古八旗悉數已經回到蒙古,而各旗漢軍旗的降軍,似乎正在馬蘭峪一線整編操練,嗯,遼陽那邊除非軍隊嘩變,應該是沒有什麽緊要事情的!”
他看著靳東:“靳副總兵確定要見我們總兵大人當麵稟報嗎,那就在此安心等候,等我們總兵大人有空再來接見你了!”
他抱起了雙拳:“在下也是瑣事纏身,就不陪靳副總兵等候了,告辭!”
說完,他竟然不理靳東的總兵,掉頭就要離開營地。
“我就是盧象升!”盧象升突然開口:“東江鎮偵察敵情的確做的不錯,本巡撫也沒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我要見江晚,也是需要繼續在這裏等待他有空嗎?”
“見過巡撫大人!”高興盛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末將眼拙,該死該死,巡撫大人親臨,我們總兵大人自當親自前來迎接,隻是末將怎麽也沒想到,巡撫大人居然冒著風險來我東江鎮這小地方巡視,我這就去稟報總兵大人!”
“不用了,我們一起去!”盧象升搖搖頭,臉上看不出什麽慍色:“我這些親衛,去見你們總兵大人,不會還是要交出武器吧!”
“當然不會!”高興盛微微笑了笑:“不過到了鎮江堡,自然有我東江鎮的兵馬護衛巡撫大人的安全,大人的親衛,還是留在這裏好,就不用跟著一起去了!”
“你……你好大膽!”靳東怒喝道。
“這不是大膽!”高興盛正色說道:“萬一巡撫大人的親衛中,有帶著一把尚方寶劍來的呢?我們總兵大人肯定不會這麽想,但是,我們這些做下屬的,想的多一點沒錯吧!”
“可以!”盧象升麵無表情點了點頭:“靳東你隨我來,其他人留在這裏!記住,吩咐他們不要生事,我們很快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