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早上起來，感覺頭疼得比昨天好點兒了。她想去公司看看，跟領班說，能不能輪個白班。能輪個白班的話，晚上可以在家吃藥休息。她知道，這些天是不能缺工的，公司效益不好，各車間正準備減人。要是真的被減下來咋辦？一個有家有孩子的女人。
周昕把兒子送到幼兒園，乘二路車去公司。
二路車離公司不遠的地方，有個下客站。下了車，就能看到了那高聳的華新公司大樓，聽到機器的轟鳴聲。
華新公司，是一家亞州最大的亞麻紡織公司。德國進口的全套設備，紡織、印染、服裝加工一條龍。大部分工藝流程，都是電腦控製。全套高科技生產線，整天就跟變戲法一樣，這頭車間，將整包的亞麻原料運進去，等到了最後一個車間，各種花式款式的服裝，就打成包裝箱，運往世界各地。
先進的技術設備和科學管理，不用說在亞州，在世界上，也算一流的。老板邁克·勞倫，是個藍眼睛的美國人。他給所有工人的印象，就一個字：嚴。平時，公司從職員到工人，都害怕見到這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
周昕在門衛登完記，就從大樓後邊的小路，直奔自己的五車間。
五車間，是個手工車間，這個車間的女工最多。而今天，整個車間，卻一個女工也沒有，隻有幾個青年修理工，在叮叮當當地敲機器。周昕問問才知道，五車間今天上午停工檢修，下午上班。她想找車間幹部，車間幹部也都不在。
沒活幹，周昕就到三車間去找王婭芳說個事。王婭芳的小兒子，早上剛到幼兒園，就把褲子尿濕了，光屁股坐在被子裏。老師讓帶個話，叫家長送衣服。
周昕剛走到三車間門口，正好遇見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和幾個中方幹部從門裏出來。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一見到周昕，馬上站住了，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你叫什麽名字？你是哪個車間的？工作時間，為什麽在外邊亂跑？”
周昕就告訴他，她叫周昕。是五車間的。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聽說是五車間工人，馬上不願意。不等周昕說完，手一舞，打斷周昕的話，說：“你是五車間的？在工作時間，跑到三車間來幹什麽？你們中國人，上班和下班，都一樣愛玩嗎？”又對一邊的中方幹部說，“這樣愛玩的工人，去掉吧。”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結結巴巴的中國話，講得十分認真，十分武斷，聽起來，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說完，他們又到別的車間去檢查勞動情況。
周昕站在那兒光發楞。心想，這下完了，幫人家帶個口信，帶出這麽大麻煩！美國老板親口叫把她去掉，誰還敢再把她留下？說什麽，上崗總比下崗好。去掉咋辦？滿街都是下崗工人，上哪兒再找工作？於是，周昕她想追上去，向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解釋一下，說明情況，五車間，今天停工檢修，她不是在勞動時間出來玩的。轉身一看，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已經鑽進門前那輛白色小汽車，駛出了廠門。
哎！就是去掉，也得把話講清楚，實事求是，她沒玩。他憑什麽說中國人上班和下班，都一樣愛玩呢？不是這麽回事嘛。甭管美國人，還是中國人，道理都是一樣的，都得講道理嘛。美國老板咋啦？美國老板也得講道理，也得尊重事實。
周昕看看表，快一點了，幼兒園的兒子，快要下課了。但周昕今天不想去接。到門衛那邊去打電話，叫丈夫去接孩子。說今天車間有點事，中午晚一些回家。
放下電話，周昕就坐到大樓前的涼亭下，等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一直等到下午三點。下午班的工人，都陸續從大門口進來，擁向各個車間。
這時，一輛白色小汽車，在樓前的花池間，轉轉悠悠，靠著樓前的台階，停下。
周昕認識，這是美國老板的小汽車。她看見司機先下車，給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拉開車門。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慢慢從車裏探出身來。
周昕主動迎上前去。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對周昕看看，認出來了。問：“你怎麽在這兒？這兒有你的工作嗎？”
“不，老板，我想對你解釋一下……”
“你要解釋什麽？”
“上午，我們五車間……”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不耐煩，手一揮，說：“不用解釋了。從今天開始，你已經不是華新公司的工人了，還解釋什麽呢？現在，你可以到財務科去辦你的手續。”說著，就要上樓去。
周昕聽了這話，心裏覺得又氣，又委屈。一急，上前攔著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說：“不把事情了解清楚，你憑什麽隨便開除一個中國工人？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你不應該開除我！因為，我沒有違犯公司的勞動紀律。在中國，就應該遵守中國的法律，不能這樣不講道理嘛……”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一聽，站住了，瞪起眼，覺得這個中國女工，膽太大了，竟敢教訓起他這樣世界知名的美國老板，粗暴地一把抓住周昕：“你說什麽？你說我不遵守法律？不講道理？你這樣一個小小的中國工人，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個話？”說著“啪！”那毛茸茸的手就打在周昕臉上。並對旁邊的人說，扣下周昕的當月工資。
往車間走的那些上班工人，不知美國老板為什麽打人？工人們憤憤地看著，又憤憤地離去。
周昕沒想到，這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竟然這樣無理，委屈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捂著臉，哭著，跑出廠門。回到家，一頭倒在**，猛哭。
周昕哭夠了，就對丈夫吼，叫丈夫去請律師，告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還說，一九三七年，奶奶在東洋人開的紗廠裏做工。東洋人不給中國女工產假和月經假。奶奶就帶領女工們起來罷工。後來，東洋人不但答應了中國女工的要求，而且假期休息，還照常發工資。在洋人麵前，就是不能怕，越是怕他，他就越欺負你沒完。現在都什麽時代了？現在的中國都什麽樣的中國了？美國老板還敢打中國工人？不行，一定要告他。
丈夫說，告是應該告。可是，請律師要花錢的，現在的訴訟費，貴得嚇人。丈夫叫周昕先別哭，他去請朋友想法找個法律援助律師，不收錢。
法律援助律師還沒找著，第二天一早，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叫秘書給周昕送來一封信。
聽到這個美國佬的名字，周昕就想起他那雙陰森森的藍眼睛，就恨得渾身發火，不想接他的信。媽的！都被開除了，還送什麽信來？周昕讓秘書回去告訴那個美國老板，開除歸開除，打人的事，跟他沒完！
周昕不接信。
秘書把信放下，就走了。
周昕氣得拿起信就撕！一撕開，信封裏一張紙，紙裏還包著五百元錢。
周昕感到奇怪，不知這錢幹啥用的。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說這月的工資扣發了，為什麽又送來錢？就看信：
周昕小姐，實在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五車間昨天上午停工檢修。我對我昨天的那種粗暴行為，向你表示道歉。我重新決定，你仍是華新公司的工人。這五百元錢，作為對你的精神賠償。請你收下。
對不起！
邁克·勞倫
周昕看了信，又氣得重新哭起來。罵：“這個藍眼睛雜種！說聲對不起就完了？沒完！你姑奶奶就是死，也要出了這口氣！”
周昕立即給丈夫打電話，叫不用找律師了。找律師打官司，倒是便宜了這藍眼睛雜種。她拿定主意，自己去出這口氣。周昕飯也沒吃，趕快洗了臉，化了妝，把公司發的新廠服穿上，氣氣派派，就去了公司。
到了公司，就上電梯到八樓，直闖美國老板的辦公室。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正在叮叮當當吃著盤子裏的早點。一見周昕進來，抬起藍眼睛看了看，說話也比昨天客氣多了：“周昕小姐，我派人送給你的錢，收到了嗎？實在對不起，昨天，發生了一個小小的誤會。”
一個小小的誤會！周昕一聽，火冒三丈！路上想好了要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見周昕光站著，不說話，以為周昕接受了他的道歉。就趕快吃完盤中的麵包。說：“周小姐，對不起，今天上班前，我要開個各車間的中層幹部會，如果沒什麽事，你也該到車間去上班了。”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說著，拿起盤中的餐紙，揩揩嘴，夾起桌上的皮包，就走到辦公室對麵的電梯跟前，按電鈕，去樓上會議室。
周昕不聲不響，緊跟著也走進了電梯。
電梯上到10 樓。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進了10樓左邊的Ａ間小會議室。
Ａ間小會議室，裝飾都是金黃色的，像都是金子裝成的，非常豪華。
開會時間還沒到，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一進門，會場內嗶嗶啪啪，響起一陣巴掌。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打開皮包，拿出筆記本，正要講話，周昕走到他桌子跟前。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抬頭對周昕看看，說：“周小姐，昨天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已經向你作了道歉。我說過，那是一個小小的誤會嘛。你還有什麽要求嗎？……”
周昕氣得嘴唇有些發抖：“誤會？一個小小的誤會！？你們美國人口氣真大！你嚴重侵犯了中國人的人權，這叫誤會嗎？你們美國，不是挺愛講人權嗎？經常對別的國家說三道四，好像世界上隻有你們美國人，才是最尊重人權的。請問，隨便歐打一個國家的公民，這叫尊重人權嗎？告訴你，邁克先生，現在的中國，已經不是五十年前的中國！現在的中國人，已經不是五十年前的中國人！要是五十年前，也許，我還不可能有這種勇氣站起來維護中國人的尊嚴。但是，今天，我敢！邁克先生，你錯了！你以為五百元錢，就能買到一個中國人的尊嚴嗎？……”周昕說著，啪！摔下邁克賠償她的五百元錢。又說，“錢，算什麽東西？如果你們美國人習慣用錢來買耳光的話，我願意再加五百……”“啪！”周昕使勁往桌上又摔下一把錢。緊接著，猝不及防地抽了美國老板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轉過身去，昂然離開了會場。
等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以及會場上的人弄清楚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時，周昕已經大步走出門外。
那個藍眼睛的美國老板一直楞在那裏。他左側的半邊臉，明顯要比右側要紅一些，也漸漸大一些。他在尋思一種事實：一個普通的中國女工，竟敢當眾打了他，這可能嗎？這是事實嗎？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周昕出了這口惡氣，攔了輛最豪華的出租車回家。
中午，叫丈夫到小店裏買了瓶紅酒，小倆口，從頭到腳，喝了個痛快！喝完，周昕拿來筆，一筆一畫，教五歲的小兒子在當天的那頁日曆上，寫下三個大字：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