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要上大會。

周懷忠一個人先回到房間,皮鞋擦了擦。把領帶係上,一會,有他上台領獎。馬勺子鎮,是全區經濟收入最好的一個鄉鎮。鎮長周懷忠年年在雙先表彰大會上,都要上台領獎。

大會堂裏氣氛十分熱烈。主席台前排,一溜兒掛著十幾麵錦旗。主席台左側,堆放著各種獎品箱。一隊禮儀小姐們,手托花盤,在天幕後邊,呼之即出。為勞模們獻花的少先隊員,敲鑼打鼓,在門外邊集隊待進。

周懷忠第六個上台。接著是個女勞模上台領 獎。給她頒獎那個領導還特別介紹她。說,這位女同誌,是巴格縣,西域枸杞製品有限公司總經理謝素貞同誌。上一年的總產值,達一億七千多萬,僅次於馬勺子鎮,是全區鄉鎮企業經濟收入第二大戶。今年,她又與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簽訂了一項枸杞產品出口合同,一次成交三千萬人民幣!大家鼓掌!給這位女狀元鼓鼓勁!

周懷忠被剛才的介紹所驚惑了,這個女人叫謝素貞?!領完獎,勞模們一個跟一個往台下走。周懷忠這才一下看清了她的臉……天!是她,果真是她,就是二十年前遇到的那個謝素貞!

散會了,周懷忠緊追著謝素貞後邊叫了一聲:“謝總。”

謝素貞猛回頭,一下也認出了周懷忠,驚喜道:“哎呀!周大哥,你是周大哥吧?老天爺,都變了,你一點都不像原來的樣子,胖了。”

周懷忠十分感慨,說:“哎呀,做夢也沒想到,今天,會在表彰大會上見到你。你一走,都二十多年了。噯,那年,你怎麽沒到前進農埸,而去了巴格縣嗎?”

謝素貞聽了,不說話。那可怕的前半輩子,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周懷忠知道謝素貞心裏想的是什麽,就理了理頭發,沒再說話。兩個人,默默地沿著天山賓館前麵的馬路,豪無目的地向前走。

穀雨到了,滿街的楊花雪,紛紛飛舞。

一會,謝素貞站住,說:“周大哥,晚飯後,天還早,咱們到南站去走一走,好嗎?你有沒有空?”

周懷忠知道為什麽要到南站,就答應了。他們叫了輛出租,來到新擴建的烏魯木齊火車南站。這是第二條亞歐大陸橋中國西部最大的現代化火車站。

車站廣埸,高樓聳立,燈火輝煌,車來人往。

刮了一天的楊花雪,還在廣埸上追趕著行人。

謝素貞抬頭向四邊看了看,就把周懷忠領到車站東南角一個維吾爾族大媽的烤饢爐跟前,拿出五塊錢,買了一個饢,並叫那個維族大媽不用找她錢。

周懷忠不解地問:“會上你沒吃飽?”

“吃飽了。五十多塊錢一天的夥食,還吃不飽嗎?”謝素貞笑笑,說。

“那你還要買饢吃?”周懷忠也笑著問。

謝素貞說:“我今天見到你,就特別想吃饢。”說著,也給周懷忠掰了一塊。說,“嚼一嚼,香得很。”

周懷忠接過那塊饢,光拿在手裏,不想吃。

謝素貞說:“周大哥,你不想吃嗎?可,我想吃……”說著,拿出手絹,擦起眼淚。

“忘掉它吧,都二十多年了。現在,你想得到的,已經得到了,不想得到的,現在也得到了,還去回想那麽多痛苦幹什麽。人的一生,就像做夢一樣,是那麽難以莫測。回去,好吧?不去想它了。”

“不,忘不了,這一天,我永遠忘不了。我每次到烏魯木齊來,都要到南站來轉一轉,盡管有時一點事也沒有。這一天,對我來說,太深刻了……”謝素貞望著高大的候車樓,想著曾經在這裏留下的故事。

一九七六年。

四月的烏魯木齊,滿天飄著楊花雪。

傍晚時候,整個街上,冷得鐵青。

遠遠的天山,楊花紛飛中,就像一塊巨大的冰,朦朦朧朧,一個永遠不醒的銀灰色的夢。

火車站亂得不能再亂了,到處是人擠人,叫喊聲,哭笑聲,不絕於耳。整個車站,大約隻有到深夜一兩點,才有暫短的平靜。

候車室西北角地上,蜷曲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懷裏摟著個娃兒在吃奶。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個省來的,也不知她蜷在這兒,已經是第幾天了。麵色蒼黃,眼睛總是半睜著。嘴唇幹幹的,好像還在發燒。頭上的辮子,很久不梳不編了,蓬蓬的,似一把亂羊毛。身上已經穿得很舊很舊的土灰色格褂,肩上補了幾處。發黑的紅平布褲,由於長期那樣蜷著,膝蓋上,隆起個好大的彎子。她身邊放著一個黑被卷兒,白塑料繩繩紮著。

“起來!起來!”一個拖地的清潔工,一定要叫那個小媳婦起來。

那個小媳婦被大拖把搗得實在沒地方再躲了,就慢慢拗起身。兩個值班的兩個乘務員,立即一個推,一個拉,一直把小媳婦母子倆送出候車大廳外的廣場上。小媳婦再也無法忍受饑餓與寒冷的交迫,抱著娃,走到一個正在烤饢的維吾爾族大媽跟前。那大媽不懂她說什麽,拉拉頭上的藍頭巾,看看她懷裏亂抓的孩子,想她準是餓了。就順手拿了一個荷葉一般大的油黃黃的饢給她。小媳婦沒有馬上吃,而是馬上罵了。摟著兒子,跪在那維吾爾大媽跟前。維吾爾大媽忙把她和娃兒扶起來。順手從紅紅的爐堂裏,又鉤出一個熱熱的饢給她。小媳婦萬分感激。連忙把娃兒抱到一堵避風的牆下,咬了一口香香的熱饢,嚼碎了,先送到娃娃嘴裏。

小媳婦喂了孩子,擔心地望望快撒黑的天,便愁起過夜的問題。

這時,忽然聽到“得得得”,一陣馬蹄夾著叮叮呤呤馬鈴聲,向她走來。走近了,才看清,駕馬車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男人,裹著黃羊皮大衣,拉起高高的領子裹著耳朵,懷裏抱著鞭子。

“大哥……”

那男人喝住馬:“你叫我?你叫我幹啥?”

“不知道。”小媳婦有些害怕,直著恐懼的眼,看著那男人。

那男人怕她是個瘋子,一揚鞭,就催馬要走。

“大哥!……”她確實又害怕他離開。

那男人一拉韁繩。馬又站定:“你要跟車?”那男人看看天,又看看她懷裏凍得直哭的娃娃,說,“上車吧。”

小媳婦十分激動,連忙抱起孩子,就往車上爬。“大哥你真是好人!”

那大哥沒說話,給了大紅馬一鞭子,就走。走了一會,那大哥問:“你娃他爸咋沒陪你一起來?”

“死了。他死了!”

“死了?”那大哥一怔。

“他是富農。說他寫反標。是**鬥死的!”小媳婦她說著,又擼起袖子拭淚。

過了好一會,那大哥問:“那你一個人到新疆來,咋弄?”

“哎!咋弄都比在家強。他死了,隊上就讓我跟民兵隊長二癩子圓房。二癩子都四十七八了。我也是個念了初中的人。我不跟他,寧可死!”說完又哭。

“好了,別哭了,把娃兒抱好。你叫啥名?”那大哥問。

“秦素貞。大哥,你姓啥?”

“我姓徐,雙人徐,徐懷忠。”

風卷著楊花,紮紮實實地刮了一天,到傍晚,才漸漸倦了下來。

車站上,亂得不能再亂了。

站內:那些排隊上車的,人碰人,人擠人,人推人,人罵人。一個個拉的拉、扛的扛、拚力向檢票口湧去。那些候車的,卻又是另一番神態,一個個悠哉遊哉,坐著的、躺著的、吃著東西的、看著書的、唱著歌的,……一切的一切,顯得那麽安閑、從容和無所謂。

站外:在出口處接人的、扛著行李找車的、廊簷下,鋪著被卷準備過夜的、脖子上吊著牌子拉客住宿的、還有賣小花刀、賣莫合煙的、烤饢炸油條的……叫喊聲、哭笑聲,不絕於耳。

整個車站,大約隻有到深夜一兩點,才有暫短的平靜。其他時間,都是喧囂、雜亂和繁忙的。

站內站外,都有許多戴大沿帽的、穿鐵灰製服的工作人員。他們在“滿意在站台”、“為人民服務”的大橫幅下,辛勤地忙碌著。他們當中,有善良溫和的,也有惡劣厲害的。那些厲害的乘務員,乘客們就悄悄叫她們“黑貓警長”。

要說這些黑貓警長們,最最討厭的,就是那些開春後,紛紛從口內各省流到新疆來的乞丐不如的盲流。這些人,天南海北,千裏迢迢,甚至萬裏迢迢,溜輪船,扒火車,死流活流,流到烏魯木齊後,所剩的,隻有一口短短的氣。

當然,對於這些人來說,服務態度好壞,已經是極次要極次要的問題了,帶有根本性、實質性的問題是,這些活著的死屍們,接下來,他們還往哪兒流,哪兒才是他們的最後歸宿,問誰,誰也不知道。

不過,他們在站裏,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怕小偷,一個個,隻是裹著發黑的棉恕或印著尿斑的被單,蜷在不顯眼的旮旯裏,成天去擔心自己的肚子問題。這些人也不害怕警察,或者什麽當官的,最害怕的就是那些黑貓警長。

在黑貓警長眼裏,他們永遠就是老鼠。在牆邊站著,黑貓警長們逮著就往門外推,走走走走走……五六個走字連著叫。在牆根或椅子下邊蜷著,她們就用腳踢,起來起來起來……四五個起來一起喊。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

一個值班的黑貓警長來拖地。

她手裏拿著個三尺來寬的大拖把,由東向西,一邊往前耕,一邊一次性地警告那些蜷在地上的家夥,起來起來,讓開讓開……她耕到大廳西北角,站住。大聲喊道:起來,起來,討厭。

懶懶地蜷在地上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懷裏摟著個娃兒。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個省來的,也不知她蜷在這兒,已經是第幾天了。麵色蒼黃,眼睛總是半睜著。嘴唇幹裂,好象還有點發燒。頭上的辮子,很久不編了,蓬蓬的,似一把亂羊毛。

身上已經穿得很舊很舊的土灰色格褂,肩上補了幾處。發黑的紅平布褲,由於長期那樣蜷著,膝蓋上,隆起個好大的彎子。

她身邊放著一個黑被卷兒。白塑料繩繩紮著。上邊除了灰土,還有剛被那個黑貓警長搗髒的汙水斑。

起來,起來……黑貓警長大聲喝著。

她象隻刺蝟,蜷得更小。似乎有了些經驗,黑貓警長們叫幾聲起來,最好不要馬上起來,一起來,她們就會一不做二不休,把你推出門去。一經推出門去,要想再重新進來,那就要困難多了。要是被她們用拖把搗幾下,也不要頂嘴,或瞪眼睛,她們站著幹叫一會兒,會馬上就走的。因為,她們每人每天都是刻死的值班時間。在這個刻死的時間裏,她們要拖完大廳,還要倒痰盂、排椅子,根本沒空跟你多糾纏,否則,是幹不完的。

今天,這個拖地的,有些不比往常。她站在那個小媳婦跟前,用拖把拍著地叫,一定要叫那個小媳婦起來。說她在這兒睡了好幾天了,髒死了,查衛生,總要被扣分。說,今天非要把這兒拖拖幹淨不可。

那個小媳婦,被大拖把搗得實在沒地方再躲了,就慢慢拗起身,抱著娃,歪歪地站起來。站好後,又彎下腰,伸手去抓地上的黑被卷兒。

黑貓警長手裏那拖地的拖把,報複性地使勁一搗,她的黑被卷兒滑冰一樣,滑出老遠。

小媳婦又追上去,抓。

黑貓警長氣呼呼地又是一搗。

小媳婦站住了。她吃力地往上抱了抱娃兒,然後,傷心地用手去拭淚。

這一回,小媳婦終於完全徹底地被趕出了大廳門外。看門的兩個黑貓警長,立即一個推,一個拉,一直把她母女倆送出候車大廳外的最後一個台階。

母女倆猛一陣激冷。

娃兒嗆得直哭。

她抖著牙,連忙裹緊衣服,盡量用自己身體中的一點餘溫,去溫暖自己的女兒一到室外,首先教訓她們的,是廣場上日落前的風。那些剌人皮肉的風們,一見到這對已經餓得無力抗爭的母女,馬上颼颼從樓房間、從樹林中、從電線杆上、從一切空曠的地方,迅速竄出來,雜夾著楊花、沙土、糖紙以及大煙囪裏的黑灰,猛力地往她們臉上、身上抽去。

不僅是抽,還將烤羊肉、烤饢和炸油條的香味,一陣一陣往她們鼻子裏送。

於是,人的本能的食欲,經過這強烈的刺激,生命中的消化、供熱……無數個機能,立即無條件地一起向她發起更加猛烈的撕扯。

她再也無法拒絕這種食香的**,抱著娃,腳,不由自主地走到一個烤饢的維吾爾族大媽跟前。

大媽!……她的聲很小,幾乎被不停的抖擅所搖碎。

那大媽不懂她說什麽。拉拉頭上的藍頭巾。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孩子,想,準是餓了。就順手拿了一個荷葉一般大的熱饢給她。

她沒有馬上說謝,而是馬上罵起來。摟著孩子,跪在那維吾爾大媽跟前。

維吾爾大媽說著跟外國人一樣的話,忙把她和娃兒扶起來。順手從紅紅的爐堂裏,又鉤出一個熱熱的饢來給她。

小媳婦萬分感激。連忙把娃兒抱到一堵避風的牆下,咬了一口香香的熱饢,嚼碎了,先吐給女兒的嘴裏。

有一粒芝麻掉到地上。

立即有兩個小螞蟻來搶。

小媳婦看著它們,把指頭放到嘴裏濕了一下,想去撳死螞蟻,奪回芝麻。然而,她的手,停在了那兒。想,它們許是也餓極了。就又縮回手,望著兩個小螞蟻把芝麻拖走了。

她就抬起頭,擔心地望望快撒黑的天,望著滿天亂飛的楊花雪,便愁起過夜的問題。

這時,忽然聽到得得得,一陣馬蹄夾著叮叮呤呤馬鈴,向她走來。

走近了,一看,馬車上坐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男人,裹著黃羊皮大衣,拉起高高的領子,裹著耳朵,懷裏抱著鞭子。

大哥……

那男人,一下沒聽清哪兒有人叫他。就籲!……喝住馬。

等他喝住馬,車已過了那個叫大哥的人好遠。那男人回過頭看看,隻見牆腳下坐著個要飯的小媳婦。便問:

你叫我?

嗯。

你叫我幹啥?

不知道。小媳婦有些害怕,直著乞求、恐懼的眼睛,看著那男人。

那男人怕她是個瘋子,一揚鞭,就催馬要走。

大哥……她確實又害怕他離開。

那男人一拉韁繩。馬又站定,問:

你要跟車?

嗯。

你要到哪?

不知道。

你是哪兒人?聽你的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嗯。巴東。

哪個巴東?

四川巴東。

你是四川人?

嗯。

你到這兒來幹啥?

我來幹活。

幹活?幹什麽活?

什麽活我都能幹。小媳婦抱起娃,往前走走,又說,大哥,你家離這兒遠嗎?

遠。在馬勺子。

在馬勺子?

你去過馬勺子?

……小媳婦不知想說什麽。

你在馬勺子有熟人嗎?

小媳婦剛要說話,又停了一下,說:

嗯,有。又往前走走,說,大哥,我想跟你的車。

那男人看看天,又看看她懷裏凍得直哭的娃娃,說:

上車吧。

小媳婦十分激動,連忙抓起地上的包包,就往車上爬。

那男人伸手幫她抓上包包,說:

你到前邊就下。我要趕路。

小媳婦隻是一聲一聲地感謝。

你坐好。他說著,駕!給了大紅馬一鞭子。

啊!……小媳婦一下嚇得前合後仰。

籲!……他趕快又喝住馬,說,怎啦?你在家連馬車也沒坐過?

沒。

你家連馬車也沒有?

沒。

那娃他爹是幹什麽的?

種田。

他怎沒跟你一起來?

死了。

死了?那大哥一怔,認真看了小媳婦一眼,說,這麽年輕就死了?

他家是富農。他會種菜,在自留地上種了許多菜。夜裏,他一個人,偷偷挑到街上去賣。後來,隊上知道了,說他是資本主義,階級鬥爭新動向,就把他抓起來鬥。他不服,隊裏就把他送到公社專案組去鬥。去年年底被鬥死了!……她說著,擼起袖,拭了拭淚。

過了好一會,那男人又說:

那你一個人到新疆來,怎弄?

哎!怎弄都比在家強。他死了還不到一年,隊上就讓我跟民兵隊長二癩子。二癩子都四十七八了,我死活不願意。大哥,說啥,我也是個念了初中的人,我不跟他,寧可死……那大哥聽了,好一會沒說話。他心裏馬上想到了他那個至今還沒成家的瘸腿弟弟。於是,他就想把她帶到馬勺子。說:

這樣吧,我看你餓的,又帶著個娃兒,也怪可憐的,我就把你帶到馬勺子吧。跟連裏說說,找個活幹,中啵?。

小媳婦一聽,馬上對那男人磕頭,說:

謝謝你了大哥!沒想到,我今天遇見了好人,來世就是當牛作馬,也要報答你,大哥!……說著,嗚嗚嗚放聲哭了。

好了,別哭。把娃兒抱好。夜晚,路上涼,再給娃兒裹件衣服。他說著,給小媳婦扔過一件褂子。問,你姓啥?叫什麽名字?

我姓謝,叫謝素貞。小媳婦擦擦淚,問,大哥,你呢?你姓啥?

我姓周,周恩來的周,叫周懷忠。

謝謝你,周大哥,謝謝你!小媳婦說著,又要對同懷中磕頭。

周懷忠連忙擋住她:

別別別……

天黑下來了。

路兩邊的楊樹,仍在飄著白白的楊花雪。

第二天,馬勺子鎮就掉下個大新聞,周懷忠從烏魯木齊撿回個小媳婦。

周懷忠女人更是鬧蹋了天,說是周懷忠這幾年常跑烏魯木齊弄上的小老婆。說他們倆個人在烏魯木齊不止一天了。周懷忠一再解釋,確實是為了殘廢弟弟,才撿回來的。他老婆說什麽也不相信,跟周懷忠拚命,鬧得上吊,又喝農藥。

周懷忠越想說清,越是說不清。沒辦法,就去求連長邱大幫忙,叫他先弄個地方給小媳婦住。邱大看看那小媳婦,又看看可憐的孩子,就把連裏的機房騰出一間來。又給了她一袋苞穀麵,叫她先打個灶,給娃娃燒吃的。

小媳婦住到機房裏去了,周懷忠老婆還是不放心,天一黑,就不讓男人出門。周懷忠確實有些不放心,人生地不熟,她們母女倆過得怎樣?自己本來是想做件好事,可這下倒害了人家。

這天,地裏要上水,這是開春後,地裏第一次上水。周懷忠夜裏要在地裏看水。

黑夜裏,他遠遠望著那泥巴機房,想去看看,就扛著鍬,悄悄地走過來。

到了機房跟前,聽聽,裏邊葦柴鋪嚓嚓作響。還有人在說話。

……你,你不能,求求你了!你行行好吧……

周懷忠一聽,知道屋裏邊是怎麽回事了。猛地推開門,電筒一照,邱大正壓在小媳婦身上狂顛……氣得大罵:

你這狗日的!我把你的頭砸開花……

小媳婦一嚇,連忙爬起來,一把托住周懷忠手裏的大鍬,求道:

周大哥,千萬不能!出了人命,我們母女倆活不成,還要連累你……又哭著說,周大哥,你既然救了我,就求你再給我指個地方吧!天亮了,我和孩子就走……周懷忠對邱大看看,看邱大穿上衣服要走。就說:

不忙走,把連裏的救濟金,拿一百塊來。否則,這事沒完。

邱大很聽話,隨手從口袋裏拿出一百錢來,丟在草鋪上。

周懷忠把錢給了小媳婦。叫她沿著烏伊公路,一直向西走,到前進農埸找一個叫範新國的人,說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找到姓範的,就說是馬勺子周懷忠托他的,他一定會幫助你。

第二天,天不亮,小媳婦帶著孩子,悄悄消失在紛飛的楊花之中。

……

傍晚的車站廣埸上,風,漸漸小了些。

在亂飛的楊花中,謝素貞想尋找她當年避風的那堵大牆。二十多年來,烏魯木齊的變化太大了,很難尋找過去的老樣子。那段悲慘的往事,也隻能成為不朽的記憶。

過了好一會,謝素貞說:

周大哥,咱們往回走吧。

周懷忠一聽,抬手叫住了一輛夏利車。開了車門,讓謝素貞先上車。接著,他也坐在謝素貞的旁邊。

一上車,周懷忠就想了一件事來。問:

哎,我忘記問你,你那個小女兒呢?今年多大了?

謝素貞告訴他說:

女兒今年二十四歲,長成大姑娘了。在西南財經大學上學。今年秋天畢業。

周懷忠一聽,十分感歎地說:

人就是這麽三十後河東,三十年河西過過來,那時,從馬勺子走的時候,誰還指望這孩子將來能成為大學生。周懷忠一想,又問,噯,記得那年,我讓你到前進農埸去找我的那個戰友,後來,你怎麽又去了巴格?

謝素貞聽了周懷忠的話,馬上又回想起另一段經曆。

那天,她拉著女兒,沿著黑蒙蒙的烏伊公路,繼續去尋找下一處生存點。她母女倆,沿路討要,邊給人家做工,邊向西走。一直走秋天,來到青河縣境內。

一到青河,謝素貞意外地發現一種新的生存希望,青河縣地方,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紅透了的枸杞棗兒。這種枸杞棗兒,她在老家也摘過,能吃。

於是,她就弄些軟草,把娃娃放在路邊的水泵房裏,沒早沒晚地摘枸杞棗兒。青河的這種枸杞兒,比老家的還要大,甜甜的。她想,有了這麽多的枸杞棗兒,準是餓不死的。吃不完的鮮棗兒,就曬成幹。一來準備過冬,二來還可以賣錢。她看過書,知道枸杞不但可以充饑,還有藥用和保健功能。

一個秋天,她就曬起一百多公斤枸杞幹。拿到縣收購站去賣,人家都誇她曬的枸杞幹質量好,個頂個兒大,又幹淨。

第二年,縣收購站就下來委托她曬。還發給她預購訂金。

謝素貞有了錢,就去找當地村幹部,要求在路邊砌一間小屋,專門給縣收購站曬枸杞幹。

村上也同情她,鄰居們一起幫她蓋了間泥巴屋。

這樣,謝素貞在新疆第一次有了家,有了屬於她母女倆的家。

有了這個著腳的地方,她想專門開展構杞生產、加工。她從縣收購站拿回好多資料,又到街去買了些技術書,越看越覺得曬枸杞幹有許多學問,越看越覺得這是可以賺大錢的事。

到了共和國經濟大複蘇的年代,她就大膽地向鄉裏提出辦枸杞加工廠的設想。

鄉領導們一下也被她提醒了,覺得她提出的這個設想,是個很好的發展機遇,完全可以充分利用本地枸杞資源,發展鄉村經濟。就很快批準了她的報告。並且決定由謝素貞負責技術,從外地引進一批枸杞苗,擴大枸杞種植麵積。

謝素貞也由此成了鄉裏拔尖的技術人才。由她指導加工的枸杞醬、枸杞茶、枸杞罐頭、枸杞飲料。這些新產品一上市,就十分搶手。有兩個品種,還被農牧漁業部、國家衛生部評為最佳保健食品。

一位哈薩克斯坦朋友回到青河探親,帶了幾瓶枸杞罐頭和枸杞醬回國,哈薩克斯坦那邊,當年要求訂貨幾十噸。

這一年,謝素貞為瑪依鄉創外匯六十多萬。

謝素貞做夢也沒想到,她竟會幹出這麽大的事業來,她簡直成了瑪依鄉一棵突然冒出來的搖錢樹。

鄉領導怕謝素貞在當地呆不長,就給她蓋了新房子,給她重新安家。正式成立瑪依枸杞加工廠,任命她為廠長。破格錄用她為國家幹部。給她母女倆轉成國家戶口。把她的孩子送到鄉裏最好的學校上學。讓謝素貞到農學院進修。回來後,聘她為高級工程師。年年被評為鄉勞動模範、縣三八紅旗手、傑出的女企業家……一連串的榮譽和鮮花,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鋪天蓋地向謝素貞拋過來。

謝素貞覺得十分滿足,她感恩戴德鄉領導,拚死拚活,沒日沒夜地苦幹。在這個鄉,一幹就幹了二十年。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她要得到的,幾乎都得到了。

去年,哈薩克斯坦共和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雙方商定,在西部口岸建一座現代化的枸杞加工企業。產品由哈方包銷。

立項後,就正式命名為西域枸杞保健品有限公司。中哈雙方共同任命謝素貞為公司總經理。謝素貞就利用這筆外資,從意大利引進一套現代化的加工設備。蓋了座八層的公司綜合大樓。

她告訴周懷忠,這座大樓,將於今年國慶前,竣工交付使用。大樓竣工剪彩那天,叫周懷忠一定去。

說著話,車子很快到了天山賓館大門前。

周懷忠住南樓。謝素貞住北樓。

下了車,謝素貞上來握著周懷忠的手,說:

再見,周大哥,代向嫂子問好。

周懷忠深深地歎了口氣,說:

十年前就離了。還沒有嫂子……

謝素貞聽了,不覺微微一怔,又握了握周懷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