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爹死了。
老海爹也該死了。七十三,八十三,閻王老爺請吃飯。昨天卯時18分,老海爹正式被閻王爺請走了。一個光竿老頭,眼一閉,腿一直,說走就走,後事由村裏給他料理。毛主席說: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種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老海爹四六式的老黨員,打淮海那年進的黨,這個追悼會說什麽也應該開的。而且,按黨齡,追悼會的級別,可按正團級例子套。可老海爹除了黨齡還是黨齡,沒級別,村幹部不知咋套。村支部把情況報到鎮黨委,由鎮裏領導定。
老海爹的情況一報來,鎮黨委裏,就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追悼會可按正科級待遇開。另一種意見,老海爹的追悼會不該開。
說老海爹不該開追悼會的一部分人認為,這老頭一生,名不正,言不順,稀裏糊塗一輩子。有黨齡,卻沒黨性。檔案袋查查,問題不少。幾次運動,組織上都沒有拿了他的黨,就算對得起他了,還開啥追悼會?入土為安,也不去追究他前半生的那些糊塗事,也不悼念後半生的成績,前後一拉平,對得起他。
說老海爹的追悼會應該開的那一部分人認為,老同誌了嘛,這樣的黨齡,甭說在全鄉,全縣有幾個?臨了一著,隆重一點嘛。認為老海同誌的前半生後半生,不能一拉平,一拉平不公平。
兩種意見的人就爭了起來。
持反對意見的那部分人,主要認為老海同誌曆史上,有過兩個比較嚴重的錯誤。而且,這兩個嚴重錯誤,都發生在新中國曆史進程的關鍵時期。
一九四六年春天,枸杞村搞土改,建立新政權。
老海同誌是全鄉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因為老海同誌出身很苦,祖祖輩輩,幾乎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赤貧。土改時,老海同誌已經二十來歲,餓得又瘦又小,人稱老海。共產黨來了,才把他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真正苦大仇深!鬥起龜孫子地主來,要多狠有多狠。白天扛紅旗鬥地主,拖浮財,夜裏還要加班看管集中關押的一窩地主家小。鬥爭一開始,老海同誌就火線入了黨。入了黨,又當了副村長,老海同誌就成了黨的幹部。
就在老海同誌呼風喚雨的時候,村裏悄悄地傳開一則豔聞,說他階級立場有問題,有人看見他看院看到後半夜,就偷偷鑽到老地主白長貴小老婆王翠花的被窩裏去了。
這話村長不信,老海這麽積極,又是新黨員,這點階級鬥爭覺悟都沒有?就派人夜裏打腳跟。幾次腳跟一打,就在王翠花的被窩裏,將老海給按住了。
捉賊拿髒,捉奸拿雙。這事當場被拿,事情也就難瞞了。但村裏又不敢隨便處理這個全鄉走紅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就把情況往鄉裏報。
鄉裏指示,一個字:悶!悶下去!這事決不能弄敞了。弄敞了,這土改運動還咋搞?這階級鬥爭還咋鬥?人民政權還咋建?階級鬥爭正如火如荼,一個披紅戴花的全鄉出名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倒濫在地主小老婆的二溝裏?這事能鬧著玩?鄉裏就當紀律往下交待,誰把這事弄敞了,就以破壞土改罪認處誰。並指出,這事不能簡單下結論,要看成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樹欲靜,而風不止。不能看成是老海睡王翠花,應該看成是地主階級向無產階級施的美人計,是地主階級的一種新反撲。於是,鄉黨委決定,先把地主小老婆王翠花拖出來遊鄉,殺一殺地主階級的囂張氣焰。
鄉裏決定一下,村裏馬上執行。把王翠花從階級敵人集中點提出來,脖子吊雙破鞋。胸前掛著美人蛇的畫板。前麵人牽著繩子,後麵小孩用棒子趕,從枸杞村往全鄉遊,一邊敲鑼,一邊喊口號。口號也不讓別人喊,組織決定讓老海喊。因為讓老海喊,更有說服力,本身就是一種批判。
組織讓老海喊,老海不敢不喊。老海一喊手一舉:
“打倒地主婆子王翠花!”
“打倒毒蛇王翠花!”……
這一喊,老海階級鬥爭積極分子的形象果真不倒,黨的立場也顯得堅定。至於老海內心裏願不願意喊,那不能由他。
王翠花每天早上從枸杞村牽出去,要遊遍全鄉十來個自然村,才能被牽回來。
天黑回到集中地點,小娘們也真正像一條死蛇,軟軟的,站也站不住。頭上梳得油光光的發結也散了。身上衣服也叫小孩樹枝搗爛了。像個乞丐,根本施不成美人計了,有氣無力地倒在稻草鋪上。
可是,等王翠花睡到後半夜,身上稍稍緩過一點勁來,就覺得被窩裏又是多出一個人來。這人不是別人,還是那個領頭喊口號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老海。
老海白天喊口號,夜裏照常跟地主婆子睡覺,也太不覺悟了。鄉領導一生氣,就不聲不響地把老海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和副村長給擼了。保留黨籍,告老還田。這個處分,老海不丟人,無產階級也不丟人,兩全齊美。組織上還批準他在枸杞村挑座好一點的宅院,找個成份好的女人,成家過日子。
枸杞村曆史上是個富村,掃地出門的大戶很多。可是再好的房子,再大宅院,老海不挑,他專挑地主白長貴那座青磚青瓦、朱門白簷的四合大院,跟寒號鳥似的,占著別人現成的巢,過著舒服的小日子。
第二年,枸杞村土改結束。
按人口合算,按當時的土改政策,白長貴不應該全部掃地出門,還可以住他原來四合院其中一合。
已經住進四合院的老海同誌,這時卻意外地開明,主動把四合院的其中三合都讓出來,自己住東廂房,老地主白長貴一家仍住主房。
這是白長貴做夢也不曾想過的,他以為掃地出門以後,再也沒命走進這合大院了。哪裏想到,共產黨這樣講政策,這樣英明!共產黨的幹部真講人道!老地主白長貴念過書,當過私塾先生,共產黨來之前,就研究過共產黨。覺得老海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共產黨,最好最好的無產階級。至於小老婆跟誰睡,那並不重要,女人如水,是流動的貨色,流到哪到哪。再說自己比她大出四十多歲,早就對她做不出男人的事情。土改後,老海幹部能夠代他留住這個小女人,到底還留住了自己做男人的名份,何樂而不為?
於是,老海同誌太太平平,又盡心盡力,做起白長貴的代理丈夫。白天是兩家,黑天是一家。
這代理丈夫一做就做了五六十年。
老地主白長貴,在地富反壞右分子還摘帽之前,便戴著那頂沉重的大帽子,離開了階級鬥爭的年代。而王翠花和老海同誌,就那麽半截長魚(黃鱔)半截蛇,打了五六十年的遊擊戰。
這就是老海同誌曆史上第一個嚴重錯誤。
老海同誌還有一個嚴重錯誤,那是在土改以後。
一九六八年秋天,**搞到了枸杞村。地富反壞右分子,是複辟資本主義的基礎,這個時候批鬥起來,比土改時還要狠!生產隊裏,經常召開貪下中農訴苦大會,口誅筆伐地富反壞右。每次開會前,都由隊長指揮大家唱訴苦歌:
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貪下中農開大會,訴苦把怨申!……隊長在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呆過,唱訴苦歌唱得特好聽。
有一次,隊長的訴苦歌才領唱了一半,突然有人大聲喊住他,說王翠花站在那兒也跟大家一起唱哩。
王翠花也唱?這也是她能唱的歌?貪下中農訴苦把冤申能唱這歌,你他媽唱這歌訴誰的苦?申誰的冤?反了你!隊長大喝一聲:“王翠花,你也唱了?嗯?跪下!”吼著,跑上台去,一腳把王翠花踢跪下。
王翠花這小娘們,生來嗓門癢,愛唱歌。在白長貴用地把她換過門之前,在娘家莊,她也算是個貧下中農家庭出身,隻不過是爹娘把她投到地主窩裏來了。她每次聽到貪下中農唱,“天上布滿星……”,嗓眼裏就癢,覺得這個歌子很好聽。無論是讓她站在台上,還是跪在台上,也不管脖子上吊的牌子多重,一聽這歌,她就下意識小聲跟著哼。這次聲音就哼大了,讓別人聽到了。
讓別人聽到就麻煩了,哼前麵那三句還可以,哼第四句,歌詞的意思就反了,“訴苦把冤申”,那是指貧下中農要討還地主的血債,不是地主申貧下中農的冤。這個小地主婆,在那種場合,那種時候哼這一句,真是打起燈籠拾糞——找死(屎)。階級覺悟敏銳的人,馬上就覺察出,這是當前階級鬥爭中出現的新情況,級階敵人要反攻倒算了。
隊長馬上召開黨小組會,當即決定,批!狠批!一天批他媽三場。白天批了不算,還罰王翠花在隊場上站七天七夜。
隊長說站七天七夜,六天半都不成。到了文革時期的王翠花,已經不是土改時的王翠花,快五十了,腳又小,不用說站七天七夜,坐七天七夜,人也死了一半。
每到天一黑,看到王翠花孤鬼似的, 一個人站在隊場邊上,隨風飄搖。革命群眾看到了,吐口唾沫,活該!但有一個人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這個人就是老海同誌。心裏疼歸疼,老海同誌也不敢大明大白地站出來替王翠花說話,自己有黨籍保留在身。可是,有黨籍 保留在身,心裏仍是疼。總想找個法子救她一救。
晚上,每當路上人腳一停,老海同誌就套著窗戶往隊場上看。沒看幾回,老海同誌就看出了一個絕好的辦法——隊場那邊的花生地裏,有人豎了一個稻草人在那兒,身上破衣飄飄的。這稻草人是豎起來趕鳥的,怕鳥刨地裏的花生種。
於是,老海同誌就想用它救王翠花。
白天,階級鬥爭殺氣騰騰!到了下半夜,整個村子便瞌睡下來,隊場四周,一片寂靜。
這個時候,查更的民兵,一般都懶得再到隊場上巡看。於是,老海同誌偷偷地跑到隊場那邊的花生地裏,把稻草人身上的破衣脫掉,穿上王翠花的褂褲。再在稻草人頭上紮上一條毛巾,活脫脫的一個王翠花。把稻草人往隊場邊上一移,就跟真王翠花站那一樣。
有了稻草人替站,王翠花就可以換下來彎一會腿,還可以在一邊的草垛洞裏睡一會。等到天要亮,民兵來查更前,再把稻草人的破衣換上,讓它繼續到那邊的花生地裏看鳥。王翠花穿自己的衣服,繼續站場邊。
這樣一連演習了幾次,沒人知道。
這天,王翠花在草垛裏睡得暖和了,就不想讓老海同誌走,要他一起睡。老海同誌已經多日不挨王翠了,那股火,碰到稻草都能著。何況是多情的王翠花?聽王翠花一說,探身鑽進草垛洞裏,摟著王翠花,熟犁熟墒地就直接往裏耕。一墒耕到頭,又來第二墒,直到老杆竿子完全精疲力竭,才摟著王翠花歇下來。一歇下來就睡死過去。一睡睡到天蒙明,隊長到隊場來敲鍾叫社員上工,在草垛洞裏,將老海同誌和王翠花逮個正著。
隊長年輕,不知這事如何處理,就把情況往鄉革委會報。
鄉革委會覺得很不好弄。不好將一個老黨員跟階級敵人放一起批。決定:還是悶。
前一悶,後一悶,老海同誌的兩個錯誤,在檔案袋裏一悶就悶了幾十年。
王翠花從一個二十來歲的一朵花,老成了沒牙老太,八十差一歲,在老海同誌前頭走了。
老海同誌也由一個一夜鑽幾次女人被窩的青年漢子,老成了一個枯杆老頭。昨天,腿一直,也到馬克思那兒接受階級鬥爭再教育去了。
這老頭一走了事,留給後人的悼詞,卻不好寫。按慣例,村上的人死了,都要開追悼會。開追悼會,就得寫悼詞。寫悼詞就要追溯死者一生。老海同誌這一生咋追溯?
經過反複研究,大夥慢慢也就有了一種新的共識:五十多年前的光棍小夥計,大字不識一個,要他有多高的階級鬥爭覺悟,顯然不大現實。所犯這點錯誤,如果不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那也是人之常情。甚至,有些年輕的鄉幹部還這樣認為:不要去考究一個老同誌五六十年前的陳賬。愛情本來就是超世俗的東西。階級鬥爭是人為的。愛情卻是永恒的。要說悼詞不好寫,不寫那一段就是了,就寫老海同誌在改革開放搞現代化建設中如何如何就行了。
那追悼會呢?開?
開。
鎮黨委的意見一統一,村裏馬上照辦。趕快派人把老頭收拾收拾,用小四輪拉到縣城去燒。天熱,燒完回來,活人再開追悼會。
可劄杞村離縣城近,四十多裏路,小四輪一個來回,午後,骨灰也就到了家。
骨灰到家前,家裏的追悼會會場也早布置好了。靈堂裏,白花黑紗,氣氛還挺沉痛的。死者遺像,還是當階級鬥爭模範時照的黑白小照。小分頭,笑笑的臉,挺帥。年輕人一看,不當是老海爹,像是陝北來的放羊倌。年老的人一看,又想起那個愛鑽被窩,愛鑽草垛洞的老海同誌。
靈堂兩邊,村校教師還寫了兩幅長長的挽幛。
上幅:四六老黨黨齡長長過過來人。
下幅:六四功過過不大大為為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