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的產生,讓李默自己也不禁震動了。心底裏,他是排斥這個想法的。但是,仔細梳理了汪少、範富貴和崔久的案件,以及後來他倆經曆的種種,從理智上來說,李默真的做不到無視關元的這一切行為。

他站在關元房間門口,心裏湧動著各種糾結的念頭。但最終,他轉過身,走進了自己房間。

行李還沒有收拾,但是晚上就要回上海了。

李默的內心,最終還是情感戰勝了理智。他竭力將心裏各種亂紛紛的想法都驅趕出去,於是,打開自己的藤條箱子,將衣服一件一件仔仔細細地疊著。

那一刻,他的心裏隻有收拾行李這一件事。

然而自己的東西實在太少,即使是屏息凝視,全神貫注地整理,也不過是小半個時候就收拾好了。

李默將箱子放到沙發邊,看了看時間,還早,於是他走出客棧,想要去街上吃一碗湯麵。

說起來,自己雖然後來去了上海,而且這上海和陵賜縣隔的並不是很遠,飲食口味也都相近,但是李默總覺得這上海的麵,少了陵賜縣麵館銀絲麵的那種韌性,以及澆頭的鮮美。

李默是頂喜歡吃燜肉麵的。那肥而不膩的五花肉,是早就燜得爛爛的,每一塊肥肉和精肉的比例恰到好處,既不會因為肥肉太多而覺得膩,也不會因為精肉太多而感覺柴,兼之這肉吸收了特別調製的湯水,一口咬下去,燜肉完全在嘴裏融化。

這種感覺,實在是讓李默夢魂牽繞。

在當時,這樣的一碗燜肉麵其實也不貴,十多個銅板就能吃上一碗。但對於李默來說,卻是難得的美食。

在他記憶中,隻吃過兩次。

畢竟李老頭隻是個更夫,收入有限,平時又喜歡喝上幾口,日子本就是過得緊巴巴的;而他病了以後,更是靠著典當家什來過活,哪裏有閑錢去吃燜肉麵。

所以,這份滋味,隻能是李默記憶深處的美好回憶之一。

長大後,李默吃過很多碗麵,品嚐過很多不同的澆頭,其中也不乏大廚師做的,但是沒有一碗比得上童年那一碗燜肉麵。

李默沿著陵賜縣街道慢吞吞地走著。剛逼著自己不去想案件,不去想昨晚的經曆,不去想關元,但是眼下,這些事情又都紛紛擾擾地侵占了自己的思緒。

直到後來,他看到街角處有一家“裕得興”麵館,精神終於為之一振。這是陵賜縣最出名的一家麵館,其中,“楓鎮大肉麵”和“燜肉麵”是招牌。

李默撩開沉沉的暗紅色厚棉布簾子,跨進麵館時,一股油膩膩,暖烘烘的熱氣迎麵撲來。放眼望去,麵館裏擺的七八張八仙桌,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

還有人在一邊等位呢。

李默倒是沒想到居然有這麽多人吃麵,但既來之則安之,於是他安之若素地在櫃台上點了一份燜肉麵。

正當他取了麵,瞅準角落裏有人吃完了,趕緊端著碗走過去時,沒想到有個姑娘倒是先他一步,坐在了位置上。

李默差點把麵打翻在她身上。

女孩抬起頭,兩人對視了一眼,頓時愣了,居然是夢綺。

“怎麽是你,好巧。”夢綺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他,大大方方地說,“來來,我們擠擠好了。”她一邊說,一邊讓出了一點空位。

李默猶豫了下,將麵碗放在了桌上。

雖然這吃麵的環境實在不怎麽樣,但是勝在這碗燜肉麵十分可口,就是李默心底裏一直惦記著的滋味,再加上這地方也實在不是和姑娘聊天的地方,一來有那麽多雙眼睛都等著自己讓位,二來,也因為這麵館裏居然還燒暖爐,實在是讓人出乎意料,總之,口腹之欲是滿足了,但是身上卻是熱得很不舒適,於是兩人也實在沒什麽勁兒聊天。

後來,李默悶頭吃了大半碗麵後,已經是滿頭大汗了。這時,一塊灑滿香水的白色綢手帕,塞到了他手裏。

李默愣了下,抬頭看夢綺,見她嘴角含笑,不覺訕訕起來,想要將手帕還給她,但是手伸了一半,又突然醒悟這樣做不好。

而夢綺見李默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倒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索性趴在桌上,“咯咯”地笑著,將臉埋在胳膊裏,一雙大眼睛又烏溜溜地轉著,偷瞄著李默。

李默抓了抓腦袋,將手帕疊好,放在了一邊。

夢綺見他居然不擦汗,不覺急了,抬頭看著他說:“喂,你怎麽不擦呢?”

“這麽漂亮的手帕,隻能使用來做香袋用的,用來擦汗實在是可惜了。”李默不假思索地說完這句話,卻看到夢綺臉一紅,嘴角一抿,低下了頭,兩手隻是撥弄著衣服上的右襟紐扣。

見夢綺平白無故居然害羞起來,李默大惑不解,隻得低下頭,唏哩呼嚕將碗裏還剩下的麵都吃了,甚至連湯都喝完。

這時,他見夢綺碗裏還有不少麵,但她卻早將筷子比齊了,端端正正放在碗上,做出那不吃了的樣子,不覺吃驚地說:“你還有那麽多,不吃了?”

夢綺嘴角一抿,說:“太多了,吃一半就夠了。”

李默又看了一眼夢綺吃剩的麵,頗覺可惜地搖了搖頭。

夢綺忍不住又笑了。可是李默實在是不明白這又有什麽好笑的呢?這時,有人端著麵,做出等他倆讓位的姿勢,於是,他倆也就站起身來,一起走出了麵館。

一挑開厚厚的暗紅色布簾子,一股冷風迎麵吹來,夢綺被冷風這樣一激,忍不住掩麵打了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李默趕緊將手帕塞到她手裏,他正愁沒機會還給她呢!

夢綺接過手帕,擦了擦鼻子,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這天,夢綺穿著一件棗紅色棉襖子旗袍,袖子口做得窄窄的,顯得身材苗條嬌小。她也沒塗脂粉,愈發顯出了少女獨有的那一份清純,

李默見她臉紅紅的,鼻子也是紅紅的,穿著棗紅棉布旗袍,顯得十分天真爛漫,不覺多看了幾眼。正好撞上夢綺看自己的眼神,李默的心居然“突突突”地跳了起來。

這……倒是怎麽回事?

這種緊張感,好像比昨晚進入地道還要來得嚴重。

李默低下頭,仔細琢磨起來,這時,夢綺忽然說:“哎,我到了。”

“到了?”李默抬起頭,見已經走到了大世界劇院,這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你到了。”

原來這大世界劇院和麵館隻是隔著一條馬路。

夢綺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不覺好笑,右邊嘴角下的一個小梨渦忽而閃現了下,一轉身就進了劇院。

走了幾步路後,她忽地回頭看了一眼,見李默還站在原地,於是含著笑,揮了揮手進去了。

直到夢綺身影消失後,他才轉過身,這時看到門口支著一個貼著紅紙的木頭架,上麵寫著“神奇魔術團”的演出時間。劇院裏麵,還到處貼著夢綺的海報。其中有一張人物畫像,是她躺在水晶棺材裏,兩眼緊閉,長長的睫毛低低垂著,宛如長眠水中央的樣子。

這畫像畫得十分逼真,尤其是黑色頭發飄散在水中的模樣,很有點外國電影海報的味道。但是,這卻看的李默心頭一震。他忽然想起,那天,夢綺也是這樣躺在水晶棺材裏,而自己打開棺材後,忽然從機關裏噴出一陣又一陣霧氣。

李默的心揪了起來。

霧氣。

一瞬間,他想到了曹家佛堂那飄**的霧氣,和那一種仿佛是線香燃燒時發出的香氣。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劇院門口,腦袋裏紛亂如麻,各種想法如走馬燈似的轉動。而他的臉色,也是一陣白,一陣青。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總之,他聽到有人在背後輕聲說:“這人好奇怪,站在這裏,不買票,也不出去。”

李默忽地清醒了過來,他立刻轉過身,匆匆走到大街上,隻是叫了一輛黃包車,立刻要去曹宅。

“去曹宅?”拉車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剛拉起車子,聽到是這個目的地,不由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李默,吃驚地問:“曹宅?”

“是的。”李默想了想,看著老頭一臉遲疑的樣子,改口說,“平和巷子就行了。”

老頭聽到是去平和巷子,臉色才緩和了下來,抓著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一轉身,抓起車杆子就跑了起來。

老頭一邊跑,一邊說:“小夥子,這曹宅可是去不得啊。”

“怎麽?”李默身子微微靠前,“怎麽就去不得了?”

“那宅子鬧鬼呢。”老頭子腳下跑的飛快,真看不出來,這把年紀,身子骨還這樣強健,他說,“連旅長那麽大官都鎮不住,我每次在大太陽底下經過這曹宅門,都會覺得後背上涼颼颼的。”

李默低低應了一聲,重新靠在了位置上。

環顧四周,這陵賜縣街道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怎麽說人們也算是安居樂業。

雖然現在連年軍閥混戰,但總算是老天保佑,陵賜縣自汪旅長開進來後,盡管一直霸占著沒走,也沒少搜刮餉銀,縣長、一班商會董事也是形同虛設,根本不可能為百姓做主,但是比起別的地方軍閥混戰下普通百姓民不聊生的慘狀,陵賜縣簡直就是一方淨土。

而這方淨土,說起來,唯一能讓眾人在這混亂世道中感到害怕的,居然是這曹宅中的從來沒人見過的神怪,仔細想來,也真是一樁奇事了。

李默猶自沉沉想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平和巷子口。這時,車夫停下了腳步,將車放下,抓著毛巾擦了把汗,回頭叫道:“先生,到了。”

李默走下車,摸了兩毛錢給車夫後,走進巷子裏。

曹宅後門,就在這個巷子的最裏麵。

連續半個月的下雨天,整個陵賜縣都要發黴了。李默走在總算是曬進薄薄日頭的巷子裏,眼見著牆壁上青苔疊生,耳中隻聽得巷子裏的某一戶人家中傳來一陣曲子聲,咿咿呀呀,細聽之下,可不就是那一出《離魂》嗎?

一瞬間,李默心裏忽地震動了,甚至還帶著一絲感傷。如果說,自己昨天晚上遭遇的正是“離魂”,那麽,何時能“回魂”?

淡淡的陽光下,李默低著頭,匆匆走到了巷子盡頭。

這條巷子又細又長,安靜得很。其實,住在這裏的人家並不多。或許,都是因為曹宅的事情,後來,這裏陸陸續續搬走了不少。

曹宅花園門和自己早上出去一般緊閉著,李默掏出鐵環,找了一根細長的鐵絲,在銅鎖裏撥弄了幾下後,就拔開了插銷。

他在曹家佛堂裏待了很久,直到稀薄的日光變成了暗淡的金色,他才出這扇門。

可是,李默沒想到,自己一出這曹宅門,正低頭將銅鎖插上時,忽地,耳邊傳來一陣勁風。一轉頭,他隻來得及見到一根粗壯的棍子迎麵砸來,後來,隨著腦後勺的一記劇痛,李默身子一歪,倒在了灑滿秋日午後暗金色陽光的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