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的是陣陣流水聲。

嘩啦啦。

嘩啦啦。

聲音雖然不響,但是,一陣陣傳入李默耳中,再加上身子躺著的地方並不舒服,或許舒服兩個字根本提不上,李默昏昏沉沉地睜開眼,過了一會,才識得自己是在一艘小舢板上。他大吃一驚,剛想翻身坐起,卻發現自己的手腳被人捆住了——是用粗粗的麻繩捆起來的。下手的那個人唯恐李默逃走,結結實實捆了很多道。

此時已經是深秋,氣溫本來就不高,再加上是湖中心,風一陣陣吹來,李默雖然覺得自己渾身吹得冰涼,但是對方似乎對自己並沒有加害之意,甚至還怕自己凍著,將一個黃銅鹿鶴同春暖爐生得旺旺的,放在自己腳邊。

李默扭動了下身子,喊道:“有人嗎?誰在外麵?”喊了好幾聲後,才聽到有人在小船板上慢吞吞地走過來,隨後,藍底印白色小碎花的布簾子挑動了下,一根拐杖先伸了進來。

“你醒了啊,餓了嗎?我給你買了點吃的,將就著吃吧。”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關元。他從懷裏取出三個包子,還是熱的呢。

關元似乎很是尷尬,他不敢看李默的臉,隻是低著頭,默默地掰了一半,想要塞到李默嘴裏。

見到是關元時,李默一點都不吃驚。但是他心裏也不見得平靜,隻是板著臉,不願意理他。

關元自知這事情做的不地道,他見李默不肯吃,隻得將包子放在船板上,低著頭,走到船板上,眼望著湖麵,輕輕歎了一口氣。

落日餘暉淡淡地照在太湖水麵上,波光浩渺,放眼望去,還有好些船隻,在湖中央穿梭。湖麵上還飛著身形雪白的水鳥,在暮靄沉沉之下,更是顯得好一番詩情畫意。

本來這樣的氣氛,憑著兩人的關係,倒是很適合湖中小酌一番,吃著新鮮打撈上來的湖鮮,可真算是逍遙快活了。

但是想不到,眼下居然是這樣的對待關係。

“你什麽時候放開我?”李默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我晚上還要回上海呐。”

“七天零三個小時後,我就放了你。”關元頭也不回地說,隻是坐在船板上,抓著船上也不知哪裏來的一些木屑,無意識地扔進湖中。

“為什麽要這樣做?”李默喊道。

“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是……”關元頓了頓,扭頭看著他,痛苦地說,“但是,我這樣做,是為你好,也是在救你。”

“救我?”李默倒是覺得稀奇了,譏諷地說,“如果你不救我,我會如何?”

關元一下子被他問倒了,他呆了片刻,站起身來衝著李默說:“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要這樣做才行。”

“所以恐怕你是在救自己吧。”李默手腳都被捆著扔在地上,想要翻身都很難。

關元被他這一頓搶白,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隻能轉過身蹲在舢板上,兩手抱著腦袋發呆。

李默苦笑著看著關元的背影說:“你倒是幫我解開這繩子吧,我這手腕都要斷了。”

關元扭過頭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最終還是放心不下,說:“你這手上功夫,可是了得,我可不能冒這個險。”

關元說的是李默的開鎖絕技。

李默聽了也是哭笑不得:“那是開鎖,而且也是要有工具才行。你看我這樣子,被繩子捆的那麽緊,神仙也沒辦法啊。”

關元猶豫地看著他,站起來走了幾步,但又坐了下來。

“那就扶我坐起來吧!老是這樣躺著,真得很難受。”李默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你這樣對待我,到底是要怎麽樣?”

“我真是為了救你。”關元這一回倒是聽了李默的話,將他身子扶了起來說,“這段日子,我會一直在這裏,等時間到了,就自然放你出來。”

“過了七天零三個小時,那些人就會放過你?”李默眼神閃爍地說,“然後我就能從湖中心回到岸上?我說,這個主意是你出的吧?知道我不怎麽會遊泳。”

關元萬料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頓時大吃一驚,臉色變得慘白。“什麽……什麽那群人?”他結結巴巴地說,拄著的拐杖也掉在船上,“你在說什麽呢。”

李默歎了一口氣,看著關元緊張害怕的樣子,鬱悶地說:“關元啊,你何必呢,到現在還想瞞著我。”

關元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緊張地咽了下口水,無力地辯解著說:“我,我沒想瞞著你,但是,這個事情……”

“其實你大可不必擔心,我不會向汪旅長告發你的。”李默眼神閃爍地看著他,關元此時的臉色就跟他穿著的天青色長衫一樣,“如果我真要告發你,三天前你就被抓起來了。我知道,汪少是你殺的。”

李默說這話的時候,兩眼緊緊盯著關元,看著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所以,你醒來後,看到我都不吃驚,其實你早就對我有所懷疑了吧。”關元低聲說,蹲在李默麵前,他臉上的肌肉不住地**,“你怎麽就認為是我殺了他呢?那你怎麽不說,我還殺了範富貴?”

“很簡單。你為了給關美報仇,在汪旅長壽宴前一天回到陵賜縣,後來你尋得機會殺死了汪少,並且利用了人們對曹宅的恐懼,剖開了汪少的肚子,布置成陵賜縣自明朝以來一直流傳的剖腹而死的案子。”李默不假思索地說,其實,自從那一次他在吃餛飩的攤子上,聽得被汪少逼死的女孩,原本姓關時,他的心就砰砰亂跳起來。

後來,他特意去調查了張美的身份,這才明白,原來張美就是關美,是關元的親生妹妹。而李人美所說的關元在碼頭上幫她抓賊的事情,實打實地將殺死汪少凶手的線索指向了關元。

殺人動機,關元有,他是為了給妹妹報仇。

殺人時機,關元也有,他在汪旅長大擺壽宴的前一天回到了陵賜縣。

甚至汪少腹部歪歪扭扭的傷口,也恰好證明了凶手並不擅長做剖腹的事情,隻是想嫁禍罷了。

這些零零散散的線索,雖然不明顯,可是匯集起來,卻顯得關元是如此的可疑。

不過……李默雖然有七成把握,殺死汪少的凶手是關元,但如果不是關元這次先動手了,其實他心裏還是有點猶豫。

畢竟沒有十足的把握。

在李默的內心,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好兄弟會是凶手,而且還賊喊捉賊地跟著自己“查案”,這實在是讓人很難堪。所以,在他潛意識裏,自己不但要追查當年養父駭死的真相,也多了一份為關元洗刷罪名的責任。然而他算準了開頭,卻沒算到結尾。

李默萬萬沒想到,關元居然會在這個當口劫持自己。

那麽,關元其實就承認了自己是凶手的身份,對嗎?

看著關元眼神從憤怒到震驚,再是悲傷和難過,李默心裏也是一陣陣地難過。他閉上了眼,該說的他都說了。

或者,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而此時的關元,他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船板上,胸口一起一伏,顯示出極大的震動。

是的,汪少是他殺的,但是這又怎樣!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害死自己妹妹的凶手還能如此逍遙快活地活在這世界上?

不可以!

也不可能!

所以,正如李默所推測的那樣,他混進了祝壽的人群中,捏造了一個身份,說自己是汪旅長在戎馬生涯中,曾經駐紮過的某個地區商行董事的兒子。

而當天,前來祝壽的人那麽多,雖然汪旅長的管家很謹慎,確實將每個前來道賀的人都記錄了名字,但是,關元刻意掩飾了自己的容貌,送的禮物又中規中矩,讓人完全不能產生印象,於是,他就這樣混入了汪旅長的壽宴中。

至始至終,關元都密切關注著汪少,但是汪少身邊總是跟著很多人。拍馬逢迎的,鑽營生計的,謀取職位的……總之,完全沒機會下手。

此時的曹宅,哦不對,那時已經改口為汪宅了,歌舞升平,熱鬧非凡。眾人在酒足飯飽後,推牌九的推牌九,搓麻將的搓麻將,抽大煙的抽大煙,甚至還有人組局繼續喝花酒。

但總有人不愛這些,那麽,宅子裏還布下了跳舞場,請人奏著最時新的曲子;而花園子裏的戲台上,濃墨重彩的戲子們咿咿呀呀,隻是撿著熱鬧的曲子唱。

可以說,這汪旅長的壽宴,中西合璧,不管是喝足孔家墨水的老式人物,還是喝多了洋墨水的新式人物,總之,賓客歡暢,無不是喜笑顏開。

在這種一等一的繁華中,關元終於等來了機會。

汪少走進佛堂了,隻有他一個人。

關元的心“砰砰”直跳,抓著刀子的手微微發抖。他知道,機會來了。

直到後來,當刀子捅入汪少後背時,關元都是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真沒想到得手如此容易!而看起來個子挺高,人很壯實的汪少,卻是個十足的銀樣鑞槍頭,不過是幾下子,就死的不能再死了。後來的後來,他按照之前精心設計的計劃,剖開了汪少的肚子。

割開死屍的肚子,真不是一個很好的回憶。此後的日子,甚至直到現在,他還總是夢見那一幕。

汪少的眼珠子瞪出,死不瞑目地看著他。地上是一灘又一灘的血。一個人怎麽能有這樣多的血流出來呢?

而自己的手也抖得厲害,刀子似乎也是鈍的,怎麽都不能把他的肚子平平整整地割開。不知怎麽一來,汪少肚子裏的腸子都拖了出來!

“關美,哥哥替你報仇了。”關元大汗淋漓地自言自語,他的手,正用力劃開汪少肚子。刀子上,是早已沾滿了猩紅的血。這血,還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佛堂外麵的抄手回廊裏,大紅色的燈籠高高掛著,上麵貼著鬥大的“壽”字,那些樹木上,也纏繞著彩色的小燈泡,這一閃一閃的五彩光芒,透過佛堂那雕花格子的窗戶,投在金磚地上,顯得那麽的不真實。

甚至,在那一份迷離中,關元真的感覺自己看到了關美:她就站在窗下,夾著一個布包,穿著藍色竹布短旗袍,白色棉紗襪子拉到了小腿處,以及,穿著自己從上海捎去的黑色的小羊皮鞋,打著一根粗粗的麻花辮,歪著腦袋,轉動著黑色眼珠,抿嘴衝著自己笑。

佛堂裏靜靜的,觀世音菩薩手持玉淨瓶,眼神低垂著,似乎也不忍去看這血腥的一幕。而關元此時雖然渾身都是鮮血,但是他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感。

殺死汪少後,關元第二天一早就搭著早班輪船回到了上海。

最開始的幾天,關元自是坐立不安,吃飯也沒有胃口。短短幾天,人就瘦了一圈。是的,他的一顆心都懸在陵賜縣的新聞上,直到後來,他打聽到了汪少的死在陵賜縣引起了強烈震動,也知道陵賜縣人對這次死亡事件的猜測——不是明朝以來就一直時隱時現的妖怪幹的,還會是誰幹的?

這樣的風聲,很讓關元感到滿意。直到後來,他開始放下了思想包袱,飯也能吃了,覺也能睡了,甚至還很有興致地邀請李默去紅房子裏吃西餐。

隻是,當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刀子慢慢切入五分熟的牛肉,嗤嗤的血水就這樣冒出來時,關元終於明白,自己還是沒有克服心結。

明明割的是牛肉,但是眼前出現的卻是自己用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著汪少腹部的情景。

關元的胃部開始冒著酸水,肚子裏翻江倒海的難受。可是,他卻依然和李默談笑風生,將還冒著血水的牛肉送進嘴裏細細咀嚼——這是殺人時的血腥味。

一輩子都沒有辦法遺忘,也不可能遺忘。

關元終於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自欺欺人的以為,殺過人的感覺會消融在時間中。

後來,他倆聊到了陵賜縣的這起殺人案。

“據說是衝撞了曹宅裏不幹淨的東西,被報複的。”說這話的時候,關元躲閃著李默的注視,拿起口布微微擦了擦嘴。

“你信嗎?”李默饒有興趣地問道。

關元尷笑了聲,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而李默也並不是真要他回答,他又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已經向羅伯茨告了假,定了後天去陵賜縣的輪船票。”

李默的話,讓關元的心狂跳起來。他咽了一下口水,將眼神移向了紅房子餐廳的角落。那裏,擺著一架很漂亮的黑色三角鋼琴。流暢的琴身線條,一塵不染的黑色琴身,黑白分明的鍵盤。打開的琴蓋上放著一塊暗紫色絲絨琴布,黃色的流蘇靜靜地垂著。

琴師還沒來。

關元感覺自己呼吸不過來了,他的心堵得厲害,幾乎要窒息。他拚命深呼吸,直到後來,猛地站起來,一把推開椅子,眾目睽睽之下,走向了鋼琴。

他在紅房子餐廳的鋼琴上,將肖邦的《離別曲》反反複複彈了三遍。他彈的是如此投入,以至於琴師,那個穿著黑色燕尾服的猶太人,就站在他身後,靜靜地聽著他彈。

按下最後一個琴鍵,關元身子猛的一頓,他茫然地注視著琴鍵,久久沒有站起來。而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了琴師的聲音:“Don’t be sad。”

這句來自陌生人的安慰,讓關元差點哭了出來。

後來,關元和李默一起去了陵賜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