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雖然風很大,但是月色很好。李默裹緊了身上的棉袍,走去廣州路上的偵探所。

是的,這一趟回來,就是在兜兜轉轉地尋找羅伯茨。本想問清楚羅伯茨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結果看來,似乎也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湯普森說得糊裏糊塗,李默也聽得莫名其妙。他想不明白,這怪魚,怎麽又和古董發生了聯係?

走在上海的街頭,一路上,隻聽得“鐺鐺鐺”的有軌電車在馬路上響起,那些一個個帶著帽子的腦袋時不時得後仰著“探”出窗外,盡量維持著身體的平衡。

街邊的玻璃櫥窗上,已經開始展示最新款的貂皮、灰背或者是玄狐的大衣了。這些衣服穿在那些塑料模特身上,配合著廣告牌上胡蝶的大幅照片,更顯得光鮮而靚麗。可是,隻要湊近看到那標牌上的價格,自有一大半的女人,會心有不甘地縮了回去,轉念再想想。覺得似乎去年在先施公司購置的那件充紫羔的皮大衣,也還能再穿上一個冬天。

再走過去,是一家專門賣外國糖果的鋪子。那種美國來的彩色糖果,配著花花綠綠的盒子擺在櫥窗裏,別說是孩子,即使是大人,也都覺得這外國人的花頭真多,真漂亮。糖果店門口,擺著一個透明的玻璃搖糖機,裏麵有色彩各異的糖豆,隻要兩個銅板,就可以搖一把糖豆。一個鄉下來的孩子,被母親拖著走,一步三回頭,眼中冒著強烈的渴望。

糖果鋪子的前麵,是一家藥房。櫥窗門口,貼著美國、德國、英國等藥物以及滋補品的廣告宣傳畫。現在西藥盛行,阿司匹林、凡士林等外國貨占據了大半個櫥窗。那些花花綠綠的紙上,有畫著胡子花白的外國人,掛著博士的名頭,拿著一瓶類似大力丸的東西,一手翹著大拇指,誇著說效果好;在店的門前,疊著像山高似的瓶子,周圍圍滿了看客,聽說這瓶子裏裝的是治療咳嗽的藥水,藥方是從英國人手裏買來的,照著這方子配的水,喝了以後不但不咳嗽,還渾身舒服,簡直可以做神仙。當然,人家英國人是不作興做神仙的,所以,這藥水到了中國,總得也要顯得它血統正宗,於是改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哈啤水。

這些個光怪陸離的景象,配合著租界上一棟棟歐洲風格的建築物,以及那些匆匆忙忙擦肩而過的黃包車,有那麽一瞬間,李默在回憶起陵賜縣的青石板街道、粉磚黛瓦、朱漆大門深鎖的曹宅秘聞時,隻覺得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然而——這真不是兩個世界。

被冷風一吹,李默發脹的頭腦開始慢慢冷靜下來。他基本上已經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羅伯茨的“意外”,是和怪魚來曆有關。

李默低著頭,走得很快。他隻是想知道,羅伯茨到底查出什麽了?他希望,偵探所裏還能有羅伯茨調查時留下的記錄。

雖然,深秋的風,哦,其實已經可以算是初冬的風了,吹在臉頰上已經很冷了,但他此刻的心裏,卻是非常焦慮,以至於他都覺得自己心口都有點痛了。現在,每當路上疾馳過一輛黑色福特汽車時,李默的眼神都不禁瞟了過去。他雖然知道這樣做是無意義的,但就是沒法控製。

直到後來,他站在了凱撒公寓的樓下,羅伯茨的偵探所就設在裏麵。

這棟明顯體現出西班牙風格特征的公寓,一樓是商店,二樓到三樓是公寓,四樓到五樓又是寫字間。

這裏的寫字間,多數是洋行和公司租用的。而羅伯茨的偵探所,就在四樓408室。雖然大樓有電梯,但是李默等不及了,隻是沿著回旋式樓梯快速跑了上去。

到了408室門口,李默見這釘在門框邊上的“日不落偵探所”的銅招牌上,不但蒙了一層灰,還歪斜了,是有兩個釘子鬆了……他深深凝視著這塊窄窄的銅牌子,羅伯茨還在的時候,何曾讓它蒙上過灰!

李默麵無表情地摸出一塊手帕,將上麵的灰都揩幹淨了,又將它扶正,把釘子重新戳進了洞裏,旋緊了,隨後他後退了幾步,細長的黑色眼睛仔細端詳了下招牌——已經端端正正地釘在之前的位置上了。他這才微微點了點頭,從口袋裏摸出偵探所的鑰匙,打開了門。

一股被封塵已久的氣味迎麵撲來。

幽暗的辦公室裏,一切都是晦暗不明。唯有放在牆角邊的那座一個人高的暗金色落地掛鍾,鍾擺倒還在不緊不慢地晃著。

李默見掛鍾玻璃上,倒映著對麵街道上的冠生園果子鮮露廣告牌的影像。於是,廣告上漂亮女人喝著果子鮮露的剪影,就像是被戳在了落地掛鍾的指針上。

這一切,都是自己看慣的樣子,但少了羅伯茨,這裏又是怎麽都不對勁。

李默站立了一會,默默打開了燈。

地板上,桌子上,資料櫃上都積了一層灰,還有幾張紙,也都掉在了地上。其實也不過是短短十幾天功夫,怎麽就讓人覺得,這裏似乎是被荒廢了很久?

自己的桌前,還和離去時一樣,隻有一架電話機,和一本台曆。另外,還有一個綠色燈罩的台燈。

是的,去陵賜縣之前,他把所有的資料,包括筆記本等都收拾好了,放進了抽屜裏,並且上了鎖。

而羅伯茨的桌子和椅子,還有地上的沙發,位置都被挪動過了。雖然變動的幅度不大,但是李默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

另外,羅伯茨的桌麵上,台燈、鉛筆、台曆、煙盒和火柴都胡亂放著,椅子上還扔了當天的報紙,以及他從英國帶來的黑色定製呢大衣。

這一切擺放是如此的淩亂,李默隻覺心裏一陣陣的難過。他看著桌子右上角,上麵還有一處已經發黑的血跡。想來羅伯茨倒下的時候,腦袋是撞到了這裏……。

李默覺得眼睛有點癢。他揉了好半天,最後,眼圈紅了。後來,他動手將羅伯茨的桌麵恢複成平日裏慣常的整潔模樣。直到做完了這一切,忽然感覺心裏堵得慌。

雖然周護士說得很簡單,但是,他也聽明白了,羅伯茨到底能不能恢複還是個未知數。

燈光下,羅伯茨桌上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李默站在他桌前,將他抽屜一個一個拉開,但是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

兩盒沒開封的三五香煙盒子,一盒別人送的雪茄,一支黑色鋼筆,一本記錄偵探所開支的藍色塑料封麵筆記本。一本登記來訪者信息,和谘詢的業務紅色塑料封麵本子。再有,就是一些尚未歸檔整理的案件資料。

桌上的名片盒子裏,插著的名片,也都是自己所知道的那幾位。

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認為,自己請假後的這段時間,羅伯茨並沒有接案子。因為那本紅本子上最後一行的字,還是自己寫的。所以,湯普森說的,羅伯茨曾經說自己要破了一個大案,看來真的是指自己的這樁案子。

可是,羅伯茨沒和自己聯係,這是為什麽?

按照羅伯茨的脾氣,他應該一有發現,就要通知自己的。甚至,如果真是一個大案,他就應該來找自己。

那麽,為什麽羅伯茨此次卻是一點聲息都沒有?

李默坐在桌前,抓著鉛筆,心不在焉地輕輕敲著桌麵。

汪少死於十月三十日,自己是十一月二日去的陵賜縣,十一月五日,給羅伯茨寫了信,還隨信附上了怪魚的照片。而聽湯普森所說,羅伯茨是十一月十五日發現昏倒在偵探所,也就是說,從他接到信到發生意外,大約是兩個星期不到的時間。

那麽,在這兩周內,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以及,羅伯茨查到了什麽?

李默在心裏不住盤算,他站起身,想要將房間好好搜一遍,這時,眼神忽然略過桌上的日曆本。

上麵的日子,停格在十一月十六日。

羅伯茨是十一月十五日昏迷的。那麽,為什麽台曆上是十一月十六日?難道說,十六日那天,是有人來過?還是……李默眼神微微閃動,紙簍子自己剛才是檢查過了,那些個廢紙,還就是廢紙,沒有日曆紙。他將台曆拉到自己麵前,將十六日的日曆紙撕下來,拿在半空中不住地看,有那麽一層淡淡的印子。

李默的眉毛微微挑動了下。他撕下一頁本子上的紙,隨後,將這頁紙覆蓋在日曆上,用手中的鉛筆輕輕在紙上來回快速地移動。

一分鍾後,白紙上拓印出來的字漸漸顯現出來,可是,當他看到這上麵的字時,卻是讓人摸不到頭腦,因為這上麵寫著“大明寶記”四個字。

李默幾乎以為自己是看錯了,或者,這不是羅伯茨寫的?可是他左看右看,最後終於明白,確確實實,這四個歪歪扭扭的字,大明寶記,應該就是羅伯茨寫的。

這不是一本古代的書嗎?羅伯茨為什麽要寫這本書名?另外,難道說這一頁的日曆,是因為隻有這四個字,所以就被人撕了?

李默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四個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後來,門廊外傳來一陣高亢的唱歌聲,是隔壁洋行裏的英國人,喝醉了,就開始大著舌頭在高唱《上帝保佑女王》。他們唱得興高采烈,雙腳還不住地在地板上來回踩動,似乎還有意在走廊上跳舞,全然不顧眼下已經是午夜,而三樓還有住客。

這一陣的喧嘩,將李默從思索中拉回了現實。他低下頭,將紙小心翼翼地疊好,塞進口袋,隨後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偵探所的所有資料。

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一切都和自己在時一個樣。

夜涼如水,寫字間裏的氣溫確實很低。李默隻覺空氣都是冰冷的,身上的這件棉袍在如此的深夜還是單薄了點。

偵探所已經被自己翻了個底朝天,但是並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除了塞進口袋裏的那張拓片紙。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偵探所。在關門的那一瞬間,“鐺……鐺……”,座鍾忽地敲響了時間。

李默心裏一顫。他站在門口,聽著這熟悉的報時聲音一陣又一陣回**在寂靜的屋子,最後,扭頭看了看幽暗的偵探所。

空無一人。

除了羅伯茨座椅上掛著的他那件黑色大衣。

李默微微歎了一口氣。後來,他關上了門。

可是半分鍾後,李默又一次打開了偵探所的大門。隻是這一次,他徑直走向了羅伯茨掛在椅子上的大衣。

拎起那件沉沉的大衣後,李默將衣服的兩個口袋,一個襯袋都摸了一遍。直到後來,他在內袋裏摸出一張紙片。

這是一張十一月十六日上午九點整,去陵賜縣的輪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