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後來,李默是搭著湯普森在車行租的汽車回到城裏的。說起來,湯普森的舅舅威爾遜,經營著那麽一家規模不算小的洋行,但並沒有購買汽車,倒也不多見。但是一想到這個事情是發生在威爾遜身上,似乎也不見得奇怪。
畢竟威爾遜的摳門是出名的。據說他曾經因為吃了變質的麵包而進醫院搶救。雖然後來搶救過來了,但依然奉行那節儉主義,每次吃完飯,他都會用麵包皮吸幹餐盤的最後一滴湯汁,塞進嘴裏吞了下去。
久而久之,和威爾遜吃過飯的人都知道,威爾遜吃完的盤子,幾乎都可以幹淨地不用洗。
不過眼下,李默並沒有心情關心這些事情。這療養院是修建在郊外,道路狀況很不好,汽車開的顛顛簸簸,李默隻覺顛的自己渾身骨架子都要散了。
在一處最為顛簸的地方,李默的身子被狠狠地拋了一下,他兩手撐在汽車軟座上,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你每天都要這樣來回,可真是不容易。”李默不由感歎道,這時,他手裏無意中抓著湯普森來時看的外文報紙,一瞥眼間,見報紙最下麵的趣味題目裏,湯普森密密麻麻地填著數字和字母。
在報紙的角落裏,他看到湯普森用鋼筆寫著一段話,仔細一看,正是羅伯茨不停唱著的那首童謠。
湯普森歎了一口氣,說:“我已經通知了羅伯茨的家人。不過,他父母已經去世了,隻有他的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在他兄妹來之前,隻能是我先照顧他了。”
聽著湯普森的話,李默低著頭,沉默不語。
車窗外,是漆黑的夜。汽車前大燈照射出來的明晃晃光束,隱約看得見,這郊外的田埂上,有的地方還種著一些樹。
這些白天見著令人覺得生機盎然的綠樹,此時看到,隻覺的是張牙舞爪的,硬生生的讓人覺得可怖。
“說起來那天也是巧合。我本約了羅伯茨一起吃晚飯。後來,下午五點鍾,我正好路過他的偵探所。於是就上去找他。聽到房間裏留聲機還開著,但敲了門,他就是不開。於是我用力一推,原來這門也沒有上鎖——就這樣,我看到他倒在地上。”湯普森忽然開口,打破了這份沉寂。他說起那天的情景,話說的又快又急,臉上還露出那一份的無措。
羅伯茨的偵探所是租了廣州路凱撒公寓的一間房間改成的辦公地,地方不大,也就二十平左右,但對於隻有羅伯茨和李默兩個人的偵探所來說,這樣的麵積實在是綽綽有餘了。
平常日子裏,兩人在處理完事情後,到了下午四點多鍾,羅伯茨會拿出他的錫製小茶壺泡錫蘭紅茶,還要備下方糖和牛奶。最初,李默是極不習慣喝茶時還要放糖和奶,到後來喝到嘴裏,才發現這錫壺泡的紅茶,一定是要加點糖和奶的。不然這茶水倒在杯子一看,是絳紫色的,喝下去,則是苦的澀嘴,全然沒有了茶水的清香。
這過往的點點滴滴,瞬間湧上李默的心頭。他心中百感交集,隻是輕聲說著:“好端端的,怎麽就會摔成這樣呢?”
“後來,巡捕房那邊也來過了,確認了羅伯茨是發生了意外。”說這話的時候,湯普森的眼神中閃爍著奇異的神色,他壓低嗓子,竊竊私語說,“那段時間,羅伯茨一直在查魔鬼魚的事情,是不是你在追查的案子?”
“魔鬼魚。”李默字斟句酌地念了一遍,他未置可否,湯普森的表情起了一層微妙的變化。他低下頭,湊近李默的身邊,那雙湛藍的眼睛瞳孔陡然間縮小,他說:“我是覺得,羅伯茨的傷,沒有那麽簡單。”
“你是說這個案子,和羅伯茨的摔跤有關?”李默不可置信地看著湯普森,吃驚地說。而後者,睜著一雙湛藍色的眼睛看著李默,淡淡的金色眉毛挑了挑,撇了撇嘴說:“你不知道?這段時間,羅伯茨發了瘋似的研究案子,而且前一陣,他還得意洋洋地說,自己弄到了一個古董。後來就這樣巧,摔在了偵探所裏?”
李默的心猛地狂跳起來,他舔了舔嘴唇,抬起頭迎著湯普森的眼神,想要說什麽,但是,最終卻隻是訕訕地,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
湯普森看他這個表情,兩手一攤,靠在汽車後座上,無奈地說:“這麽看來,你是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我可真是什麽都不知道了。”李默隻覺自己口幹舌燥,他急促說,“我回了老家陵賜縣一段時間,期間,也試圖和羅伯茨聯係,但是,不論我怎麽打電話給他,始終沒人接。等回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花石公寓找他。但是電梯間的老孫說,羅伯茨先生病了。”
李默將自己是如何尋找羅伯茨的經曆說了一遍,湯普森歎息著點了點頭。直到最後,他才說:“那幾天,那段時間,他幾乎天天都在五馬路那邊。當時我還以為,他是想買點古董帶回英國。後來才知道,他是一直在找個東西。”
“什麽東西?”李默重複了一遍。他不懂,明明自己問的是怪魚來曆,怎麽又和古董扯上了關係?他追問道,“是什麽古董?”
湯普森聳了聳肩,說:“我不知道。我從沒見到過,也隻是聽他無意中說起。不過,我是覺得他這次的出事,沒有這樣簡單。”
話說到這裏,李默再想不到,湯普森居然給自己說了這麽一件讓他震驚的事情。
……
在羅伯茨出事的前一天,那是一個雨夜,湯普森當時剛從長三堂子裏回來,身上還殘留著令人銷魂的脂粉香。當時,他剛到家,回味著剛才的歡愉,還覺得意猶未盡,他拿起一瓶威士忌,在小杯子裏倒了點,又打開留聲機,準備躺在沙發裏再喝點。這時,忽然聽到走廊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此時,已經是午夜兩點了。這腳步聲顯得尤為突兀。
湯普森一開始還以為,一定是對麵伊麗莎白女士的哪個甜心,深更半夜又來了,結果沒想到,最終是自己家門被敲開了。
湯普森打開門,卻見來人居然是羅伯茨。他渾身都被雨打透了,隻是往自己房子裏鑽。羅伯茨的情緒非常亢奮,他不住地呼呼喘氣,濕漉漉的黑色大衣下麵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麽東西。
這天,湯普森的公寓裏已經開了熱水汀。他自己不過是穿著單衣,可羅伯茨卻還穿著西裝和大衣。
一進門,羅伯茨隻是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掛在衣帽架上,隨後,就跑到了窗口,一把將暗紫色絲絨窗簾拉起來,隨後,又偷偷地拉開一條縫。
整個過程,羅伯茨沒和他講過一句話,而他的動作又是顯得如此的神神秘秘,湯普森禁不住嚷嚷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羅伯茨轉過頭,一雙淡綠色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眼神中閃爍著緊張和深思的神色。他用手指在唇間豎了豎,說:“輕聲,樓下有人在跟蹤我。”
聽到這句話,湯普森倒是覺得又興奮又刺激。原本,他在長三那邊就喝的有點大了,這一刻,他忽然渾身燥熱起來,“刷”的一聲將窗簾拉開,俯身往下一看,果然,一輛黑色的福特汽車就停在樓下馬路對麵。
甚至車子都沒有熄火,兩束車燈光在霏霏**雨中直劈著照出霧蒙蒙的光來。
羅伯茨見湯普森居然一把就將窗簾扯開,急的趕緊走進房間另一側,邊走邊叫:“你是不是瘋了,怎麽做這樣的事情!”
湯普森兩眼直發光,他一口喝了手中剛倒的小半杯威士忌,肆無忌憚地說:“你怕什麽!別忘記了,這裏是租界。我們是英國人,受大英帝國的法律保護。你是不是查案的時候得罪什麽人了?怕什麽!如果你真怕有什麽事情。我給巡捕房打個電話,馬上就把這些癟三抓回去。”
羅伯茨搖了搖頭,笑嘻嘻地看著他說:“我才不怕他們。他們怎麽敢對付一個英國人。我倒是很好奇,他們到底會對我做出什麽事情來!哈哈哈。不過,也怪不得他們緊張。我馬上就要破了一個大案了。等這個案子最終解決的時候,我想,我的聲譽隻怕比現在更為盛隆。”他一邊說,一邊撩開大衣,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在湯普森麵前晃了晃,又塞回了大衣裏。
羅伯茨興奮的有點語無倫次,他右手小拇指上戴著的那枚方形鑽石戒指,忽然閃爍著一抹耀眼的亮光,刺的湯普森眼睛都睜不開。
“這是什麽東西?”湯普森盯著匣子追問到。
“破大案的古董。”說完這句話,羅伯茨就隻是嘻嘻笑,一句話都不肯多透露。
那輛黑色的福特轎車一直在樓下停了兩個小時,直到清晨四點才開走。而羅伯茨是清晨五點走的,直到走時,他都沒有脫下那件濕了的黑色大衣。
“直到羅伯茨出事以後,我第一時間就想到這個事情。可是那天,我居然沒問他,是否知道那群人是什麽來曆!”湯普森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他將臉扭向車窗另一邊,極度地顯著那一份的懊喪,“而且匣子不見了。”
“你怎麽知道不見了?”李默緊緊盯著湯普森說,“你給巡捕房說了嗎?”
湯普森搖了搖頭,說:“我那天中午還親眼看到他把匣子放進保險櫃裏,再後來他出事後,巡捕房的人打開了保險櫃,裏麵沒有那個匣子,不但如此,整個偵探所都沒有。”
“會不會他放在公寓裏了?”李默猜測道。
湯普森搖了搖頭,說:“他放入保險櫃以後,就一直沒出過偵探所的門。唉,到底是怎麽回事,隻有上帝知道了。”說到這裏,湯普森如同泄了氣的氣球,一下子靠在椅子上,沒精打采地。
一時之間,車廂裏的氣氛忽然冷卻了下來。
“你沒和巡捕房的人說這個事情?”李默試探著問。
湯普森狡黠地看著李默一眼,說:“給他們說有什麽用?一群吃飽了飯什麽都不能幹的飯桶。”話雖這樣說,其實,湯普森倒是另有一番私心,隻是不便於在李默麵前說出來罷了。
李默聽著湯普森的話,雖然覺得有點不合情理,但是,不報告巡捕房,倒是讓這個事情簡單了很多。他最想不通的是,自己隻是問他怪魚的事情,怎麽後來又牽扯了古董的事情?以及……羅伯茨對湯普森說的,破了一個大案,指的是自己的這個嗎?
難道說,羅伯茨其實已經知道了其中的秘密?至少,也是一半的秘密?而黑色福特轎車的人,是盯上了他的古董,還是因為怪魚?
想到這裏,李默不禁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他低下頭,苦苦思索,而此時,汽車已經開進了四馬路。
四馬路是上海有名的紅燈區,一到晚上,彩燈高懸,紅粉香脂,抬眼一看,那新會樂裏,此刻正是熱鬧時。
湯普森原本還在為了羅伯茨的事情而難過,一見到這裏,頓時將羅伯茨的事情拋諸腦後了,他高興起來,隻是對著李默說:“來來來,這個事情我們不說了,下去放鬆一會——我知道有幾處地方,很不錯呢。”
說這話的時候,湯普森藍色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肩膀不住向上聳起,有點發黃的牙齒露在外麵,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顯出那一份的饞像來。
李默對這向來不感興趣。他見湯普森心癢難耐,全部的心思就是想要去找樂子,於是,也就識趣地說自己正好要去會一會朋友,先下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