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是認得湯普森的,非但認識,兩人還很熟悉。自然也是因為自己給羅伯茨工作的緣故。從金招娣家裏出來後,李默直接去了恒申洋行。
上海的深秋,天氣已經是很冷了,雖然沒到冬季,但是洋行裏也燒起白煤火爐。李默一走進三樓洋行辦公室,隻覺裏麵的溫度“轟”的一下升高了。而眼前,三四十個雇員,都隻穿了單衫在寫字台前忙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沒一人空閑。
看起來,這家洋行的大班也是將那節省主義進行到底,沒見到一個秘書。李默好不容易抓著一個匆匆在自己眼前經過的年輕人,問道:“湯普森先生呢?”
“湯普森先生出去了,具體什麽時候回來不清楚。”這年輕男子話還沒說完就走了。
李默一連問了好幾個人,都是這樣回答,於是他不得已,也就出了洋行。
此時已經是中午了。李默雖然覺得身子有點疲憊,是的,回到上海後,他也是在馬不停蹄地打聽羅伯茨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可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樣背運,總是在不斷地撲空中。
他在路上買了幾個包子,一邊吃,一邊擠上電車,打算坐一段路後雇個車,去羅伯茨住著的普瑞療養院。
這家療養院是教會辦的。在這裏,通常都是有錢人或者是外國人得了病,然後過來治療並且休息居住。因為收費不菲,所以近百畝的土地上,一溜地隻建著十棟西式風格的二層建築,還有一座教堂。
這一棟的建築物也是非常時髦和美麗的,清水紅磚外牆,夾飾水泥拉毛條塊,牆垛中間開著的不是木雕窗,而是鋼窗。
十棟建築物中間,是有著大量的草坪、高大的樹木為間隔,其中,還有兩棟是高級療養區,裏麵還建著一處江南園林,小巧的九曲橋,荷花池,亭台廊榭,假山垂柳,一應俱全。
此外,這裏還種植著大片的竹林,以及在教堂和大門之間,有一個麵積很大的西式花園,一座很大的水池中間,是有著小天使噴泉,尋常日子這噴泉也是開著的,一柱一柱的水急速地往上噴著,顯得很是活潑。
李默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深秋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在這裏,時不時地,從高大的樹木上還傳來各種鳥兒婉轉地叫聲。
而三三兩兩穿著白色衣服的護士,則穿梭在這幽靜的環境中;還有那穿戴整潔高雅的“病人”,或者是來求醫,或者是住在這裏靜養等,全都有之。
李默沒尋到湯普森,不知道羅伯茨是住在哪一棟建築物裏,結果,當他好容易打聽到羅伯茨是住在第八號樓204房間時,臉上不禁變了顏色。
八號樓,多數住的是重疾病人。
推開紅漆大門,看到的是鋪著天青色鑲嵌灰色福字紋地磚的一樓,左側一大半的空間,都讓給了水泥漆麵鑲嵌著各色碎玻璃麵的樓梯。樓梯很寬,扶手都是深色柚木。
和另外九樁建築不同的是,樓梯左側的每一扇窗,雖然開設的很是高大,但是,都焊下了不同形狀的鐵欄杆。
李默悄聲跨上樓梯,隻是覺得這裏的一切都靜悄悄,一點聲息都沒有。帶點冰冷的空氣,和發黃的陽光,將這裏的一切都沉澱上一種觸目得蕭瑟。
李默硬著頭皮走上樓梯後,他看著門上釘著的木牌,一路尋到了204門口。
原本長廊處是有個年輕的女護士守在護士間,外來訪客想要入內,必須是要先經過護士的許可。不過好在李默很會周旋,在留下個人身份信息後,他被許可去看望羅伯茨。
在填寫信息時,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看起來很是活潑的周護士說:“你是第二個來看他的呢。”
“哦?”李默抬起頭,眼神閃爍著看著周護士,說,“我還是第二個?”
“是啊。”周護士感歎著說,“住了挺長時間了,一直都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想要扶他出去,他也不肯。其實他的病,倒是需要朋友來刺激刺激他,讓他回憶起從前。”
“他是什麽病?”李默問。
“摔跤導致的腦部血管問題。”周護士說得很通俗很婉轉,“動了手術了。現在可以坐起來,但是生活不能自理了。”
李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沒再說話,和周護士一起走到204門前,曲起手指,敲了敲門,裏麵沒有任何反應。
在等了三秒後,周護士把門打開,一股淡淡的香氣從房間裏傳來。屋子裏麵已經開了熱水汀了,非常得暖和。
這是一間光線很好的屋子。四麵貼著白底小碎花的牆紙,南麵的白色紗窗簾已經被拉開,鋪著雪白床單的單人**,放著兩個鬆鬆軟軟的枕頭,一床套著白色被套的被子已經折疊好,放在床腳。
一張靠窗的白色小方桌上,放著一個透明的水晶花瓶,裏麵插著一束怒放的大紅色鮮花。雖然這鮮花很是為這白色的房間增加了一份顏色,但是,這紅色太紅了,猛地看到,隻覺是血一樣的猩紅。
一個男人,頭上纏著一層層的紗布,穿著一身淺黃色印度綢夾袍,坐在輪椅上,背對著門口,一動不動。即使聽到門口有人推門進來,他也還是不動。
陽光從窗戶裏曬進來,將他的影子和輪椅一起斜曬在深色柚木地板上,就像是一抹凝固的黑色,一點點都挪動不得。
“羅伯茨先生,你朋友來看你了。”周護士輕聲喊了幾聲,羅伯茨毫無反應。周護士扭過頭,看著李默,兩手一攤,無奈地向他看了看。
“有什麽你就叫我吧。”周護士衝著李默點了點頭,走了出去,還將門輕輕關上了。
房間裏,隻剩下李默和羅伯茨。
李默向前走了一步,輕聲喊道:“羅伯茨先生,我來了。”等了片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李默走上前去,站在羅伯茨的麵前。
然而,當他看到羅伯茨的臉時,頓時,驚得一下子靠在牆壁上。
不過是短短十幾天,羅伯茨的模樣,就仿佛老了十幾歲。原本,微胖的臉,現在瘦了好幾圈,皮膚都鬆弛了,垮了下來。他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綠色眼睛,如今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暗淡,還帶著一股子的茫然。他薄薄的嘴唇,也變的蒼白,嘴角還往下耷拉著,無精打采。
最關鍵的是,羅伯茨的臉上,毫無生氣,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前麵。雖然是坐在窗邊,但是他未必是看著窗外。
因為李默所站著的地方,將他的視線都擋住了,可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羅伯茨,你,還記得我嗎?”李默的腦子裏一片混亂,他將臉湊到羅伯茨的麵前,在他麵前搖晃,“你還記得我吧?我是李默。你記得嗎?”
羅伯茨毫無反應。
李默的心沉了下去。
忽然……羅伯茨的手抬了起來。李默心中一震,然而,緊接著就看到羅伯茨隻是一把抓著他,要他走開。
李默的身體,擋住了窗口。
羅伯茨的臉上,帶著執拗的神情,他根本不看李默一眼。
李默慌了,他蹲下身子,看著羅伯茨綠中帶灰的眼睛,隻是翻來覆去,輕聲說:“我是李默,羅伯茨。我寄給你的那個怪魚照片,你知道是什麽了嗎?聽說,你是因為一條魚才住院的,你能記得嗎?”
然而,不管自己怎麽和他說話,說什麽話,甚至都提到了羅伯茨最引以為傲的王玫瑰的案子,羅伯茨都毫無反應。他隻是專心致誌地看著窗外。
李默的腿蹲得麻木了。他的心被壓得好沉好沉。
直到後來,羅伯茨的嘴唇終於忽然輕輕動了起來。李默略一定神,將耳朵湊到他嘴邊,聽到的卻是: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My fairlady。
……
這首曲子是英國童謠,傳唱率很高。
再沒想到,羅伯茨此時,居然是在唱童謠,而且還翻來覆去,認認真真地唱,簡直沒完沒了。
他已經完全沉浸於其中,兩眼隻是看著窗外,有時還會一邊搖擺著身體,一邊用腳尖點著地,似乎這樣能讓他唱得更加踏實。
漸漸的,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落日的餘暉照在羅伯茨身上,他就像是一座雕塑,隻是坐著。身後,是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單,雪白的家具。
一切都是白色的,安靜的。
在房間桌子的一角,一個小小的安琪兒石像,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世間的一切。
濃鬱的金色陽光灑在深紅色寬木地板上,看起來,一切都是遲緩的,沉重的。
李默眼圈紅了。
還記得自己剛和羅伯茨在一起時,他雖然有著過人的天賦,但是,他也有明顯的不足。例如,知識的匱乏。
是的,從小缺乏教育,雖然李默跟著花狸貓阿四認了很多的字,但是他對於天文地理曆法科學等知識,淺之又淺,甚至可以說無知。
可是,羅伯茨認定他具有堅韌、敏感、細膩、善良、正直的性格特征,也認定他思維邏輯嚴謹異於常人,更被他無師自通的器械天賦所折服。
羅伯茨總說,隻要稍加打磨,李默必能熠熠生輝。
後來,李默跟著羅伯茨,在偵探業務之餘,學習了物理、生物、化學、數學等現代科學知識,閱讀了羅伯茨家中收藏的大量書籍,以及,他的英文水平也開始突飛猛進。直到現在,李默閱讀英文報紙,用英語和洋人溝通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說,李默跟著花狸貓阿四收購舊貨時,認識了足夠自己使用的漢字;那麽,他跟著羅伯茨學到的知識,等同於讓自己“開眼看世界”。
可以說,沒有羅伯茨,確實沒有現在的李默。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is falling down,
My fairlady。
……
數不清唱了多少遍了,羅伯茨又重新開始唱。李默呆呆地看著他,這時,病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一個瘦瘦高高,外麵穿著黑色呢大衣,裏麵穿著灰色西服的外國人,走了進來。他摘下帽子,又把大衣脫了,衝著李默點頭道:“你終於來了。”
他就是湯普森。
眼下,湯普森的中文,雖然說的結結巴巴,但是大部分情況下,還是能溝通。不過,他見著李默時,總是說英文的居多。
“羅伯茨先生的事情,你都聽說了?”湯普森一邊說,一邊走到羅伯茨身邊,蹲下身看著他說,“嘿,我來了。你今天還好嗎?”
當然,羅伯茨一點反應都沒有。
湯普森輕輕歎了一口氣,扭頭看著李默說:“你看,他就是這樣。我已經給他請了這裏最好的腦科醫生。但是……”
“那接下來怎麽辦?”李默難過地看著羅伯茨。
“還要看他康複的程度吧。”湯普森憂傷地注視著羅伯茨,喃喃地說:“等身體再好一點,我就送你回英國。”
湯普森的話,說的又快又急,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也似乎是在說給羅伯茨聽。可是,羅伯茨依然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嘴唇微微掀動,不停地哼唱。
李默站在一邊,再不忍心看這一幕,他扭頭看著窗外,此時,太陽要落山了。耳中,隻有湯普森在不斷地對羅伯茨說些什麽。
過了一會,湯普森給羅伯茨放了一張碟,是他最喜歡的爵士樂。
然而,還是沒有打斷羅伯茨的唱歌。
這時,周護士敲了敲門進來,對著李默和湯普森說:“不好意思先生,今天的探訪時間到了。請你們明天再來吧。”
周護士推著羅伯茨的輪椅,要帶他去做康複運動了。既然下了逐客令,李默和湯普森也就隻能拿起衣服,走出了病房門。
在關門的一瞬間,李默再一次轉過頭,衝著羅伯茨看了一眼。然而,就是這一眼,卻令李默心頭一震。嗯,他真的看到羅伯茨的臉上,忽然浮起一層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