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去找湯普森的時候,他正坐在洋行的單間辦公室裏剝橘子吃。這橘子是從四川空運來的,很難得到,還是一個姓趙的掮客為了討好自己,特意去弄來的。
湯普森吃的興起,隻是將那一雙穿著皮鞋的腳,高高架在桌上,藍色眼珠眉花眼笑地看著桌上一張新得的女子照片。
照片上,那女孩穿著一條西式的,鑲滿水鑽的黑色裙子,盈盈靠在沙發上。裙子隻到膝蓋處,露出一截雪白可愛的小腿。寬簷帽的黑色麵紗放下來,若隱若現中,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和嘴角淡淡的笑容,顯出一種雋永甜美的意境。
這是在新世界遊樂場表演雜耍和魔術的“神奇魔術團”當家花旦夢綺小姐的照片。
昨天晚上,那個姓趙的掮客約自己去看雜耍和魔術。他怎麽可能會對這種有興趣?正要拒絕時,那深諳湯普森性子的老趙隻是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這魔術團別的倒還罷了,即使是一些魔術也不過是哄人的玩意,但是這表演節目的小姐,湯普森先生,你可萬萬不能錯過機會,定要去看上一看,最好還能會上一會。這位夢綺小姐,非常非常漂亮,很多人都是專門為了她去看表演的。”
這一番話,倒是把湯普森的興趣給勾引起來了。聽起來,這魔術團裏倒是有很不錯的女人?正好自己這一階段弄堂也逛得膩煩了,換個口味玩玩,自然是好。
於是,他跟著這老趙去了新世界遊樂場,果然,當夢綺穿著那一身黑絲絨俏皮兔女郎裝,往台上那麽一站,自己眼睛都要看直了。
這種清純中帶有嫵媚,嫵媚中又不失可愛感的女人,可不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類嗎?當下,他兩眼瞪出,一臉歡喜,一眨不眨地盯著夢綺看。
坐在一邊的老趙,就知道湯普森是這德行,於是笑嘻嘻地表示,自己認識這魔術團團長,要不要去後台見見夢綺?
湯普森聽到這裏,歡喜地雙手直搓,好不容易等到表演結束,搭著老趙的關係,找到了團長,走去了後台。
從來沒去過後台的人,是決然想不到,這舞台上看起來漂亮極了的人物,居然是從如此逼仄的化妝間裏走出來的。
本不大的房間裏,還要放著一張極大的桌子,上麵堆著臉盆、大盒子、小盒子、籃子,以及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將桌子擺的滿滿當當的。
此時天也是冷了,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暖烘烘地燒著煤火。,剛在還在舞台上豔光四射的夢綺小姐,隻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紡綢短衣,散著頭發,坐在一張懸著電燈泡的鏡子麵前,拿著粉撲在補妝。
夢綺見是團長,也就是自己的舅舅居然帶了兩個男人進來,雖然一肚子不高興,但還是強忍著心中不快,和老趙、湯普森周旋了幾句。
後來,湯普森本想約夢綺吃宵夜,但夢綺這天身子很疲,隻想早早回去休息,於是就約著改天吃飯。
臨走時,湯普森看到這化妝桌上,擺著一張夢綺的照片,毫不客氣地拿在手裏,笑嘻嘻地看著夢綺,輕佻地說:“漂亮的小姐,這張相片送給在下OK嗎?”
聽著這個高鼻子藍眼睛的男人說著這半中不洋的話,夢綺雖然對他很煩,但是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於是湯普森老實不客氣地將照片揣在口袋裏,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後台。
第二天一早,他就早早打電話給新世界遊樂場的經理,要他轉達神奇魔術團,說自己晚上約夢綺吃飯。
要說起來,如此不客氣的追求一個女子,除了富家公子哥兒,也就外國人可以如此肆意了。湯普森也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神奇魔術團要在新世界遊樂場表演下去,這遊樂場經理是決計不能得罪的。而自己以那英國人的身份,在公共租界上要遊樂場經理出麵約一個普通中國女孩吃飯,哪怕女孩生著重病,隻怕也是要赴約。
掛完電話後,湯普森隻是坐在桌前,食指微微曲起,輕叩桌麵,心裏盤算著十分鍾後,遊樂場經理該給自己回電話了吧!果然,十五分鍾後,電話來了,遊樂場經理巴巴地說,夢綺小姐覺得讓湯普森請吃飯太不客氣了,因而她在春宴酒樓定一桌,請湯普森先生晚上六點務必賞光。
聽到這話,湯普森頓時明白,夢綺是將本可以兩個人單獨吃飯的機會,弄成了一桌人吃飯。湯普森不禁暗暗覺得這位夢綺小姐實在是聰明過人,但是,他卻對夢綺的興趣更濃了。
畢竟,這種追逐的遊戲,才趣味更濃不是嗎?就好像自己喜歡做的字謎類的智力遊戲,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充滿了樂趣。反正最後的結局,總是握在自己手中。
貓捉老鼠,她喜歡,自己就陪著她玩玩唄。
想到這裏,湯普森就忍不住得意地搖晃著雙腿,將手中的橘子一瓣一瓣地剝開來,扔進嘴裏,正在這時,有人敲響了辦公室門。
湯普森皺了皺眉頭,還打算一會就離開洋行的,不會又是什麽事情拖住自己吧。他也懶得做出臨危正坐的模樣,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略微提高了嗓子,應了一聲“come in”,結果看到,推門進來的人,居然是李默。
一見到李默,他就立刻想到了羅伯茨。一想到羅伯茨,湯普森不由一掃剛才得意洋洋的表情,換了一副沉痛的樣子,將腳從桌子上縮回來,坐端正了,擺出那嚴肅的姿勢,說:“羅伯茨的兄妹,將於三天後到達,處理羅伯茨的事情,另外,他兄妹也要見你。”
這個事情,其實湯普森應該昨天就告訴李默的,但是昨天光顧著去看魔術表演了,早把通知李默的事情拋在爪哇國了。
李默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奇怪地說:“要見我?為什麽?”
“好像是說財產和偵探所的事情。”湯普森好奇地看著李默,說,“難道你不是為了這個事情來的?”
“財產,偵探所。”李默重複了一遍,探究著看著湯普森。
“是啊,神父說,羅伯茨指名要將遺產都留給你。所以,這事情還要他們兄妹,律師,神父,還有你一起坐下簽署協議。雖然羅伯茨的全部財產不算多,但是,總的來說,也不算太差。”湯普森狡黠地看了李默一眼,說,“不過,他們兄妹倆可能還有別的要求。這個就到時你們談了。”
湯普森此時心情是極好的,他雖然麵朝李默說話,但是眼神卻總是時不時瞄一眼桌上放著的夢綺的照片。
“這個,羅伯茨的遺產,”李默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事情……。”
湯普森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嘴角總是掛著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李默見他眼神總是在看桌上的一張照片,不由也將視線跟了過去,卻看到這相片上的女孩,居然是夢綺,不由心下愕然。
“羅伯茨的後事,已經有人在料理了。神父同意將他埋在教堂墓地裏。”湯普森說完這些話,瞄了下手表,此時下午三點半,他惦記著晚上夢綺的約會,想要快點打發李默離開。
李默定了定神,開口問道:“我記得,你說羅伯茨曾經被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跟蹤?”
湯普森將身子向後靠了靠,詫異地看著李默:“是的,不過不知道對方是誰。你怎麽忽然問這個事情?”
“對方跟蹤羅伯茨,是為了古董的事情?”李默身子前傾,提問到。
湯普森好奇地看著李默,說:“應該是這樣的吧。怎麽,你是覺得這和羅伯茨的死有關係?”
“羅伯茨買的是什麽古董?問誰買的,你知道嗎?”李默兩手交叉地放在胸口,兩眼熱切地看著湯普森。
湯普森聽到這裏,身子向後一仰,拿了兩隻橘子,一隻扔給李默,一隻自己剝著,用了然的神情看著他,說:“你是要找這個古董?嗯,這個古董應該是很值錢的,是五馬路上的太乙齋太老板的私藏。”
“太老板的私藏?”李默輕呼一聲,他雖然也猜到寶珠來曆很不簡單,但沒想到,居然會是太乙齋的私藏。
彼時上海灘上,最為響當當的四家古玩店,分別是太乙齋、貢全古玩號、享福齋、禹亭齋。其中,以太乙齋東西最為特殊。
雖然太乙齋是1902年才開的,牌子並不老,但是這太老板似乎很有點關係,他店裏的那些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是宮裏流出來的,從青銅器到古玩字畫,件件都是上品。尤其聽說最近裏麵來了一批貨,是天津那邊弄來的——此時溥儀正住在天津張園,過著一擲千金的寓公生活。所以,太乙齋老板私藏的古玩,可想而知,是多麽的珍貴。
“不過很可惜,這個古董被人拿走了,你就別想了。”湯普森將橘子皮扔在紙簍裏,惋惜地說,“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但肯定是好東西,因為太老板是用來救兒子命的。”
“救兒子命?”李默頓了頓,問,“是怎麽一回事?”
湯普森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離夢綺約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唉,怎麽還有那麽長時間呢。
於是,湯普森強打起精神,說:“你們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我看,這話也不對。太老板那麽精明的一個人,生的兒子卻是稀鬆平常得很。在章老板的場子輸了錢,就胡言亂語,說章老板手腳不幹淨。章老板是什麽樣的人?他手下有十來個場子,一怒之下,宣布十個場子同時歇業。太乙齋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倒買倒賣的,哪裏禁得起這章老板以退為進的壓迫?於是,這太老板經人指點,找了羅伯茨,讓他去和章老板說情,又送了一大箱子古董,還讓兒子跪在章老板麵前,磕頭認錯,請章老板恢複營業。”湯普森一邊說,一邊譏諷地笑,“羅伯茨和青幫大佬素來有很不錯的交際,這個事情最後是解決了,不過太老板也花了一大筆錢。你看,心疼幾個錢,結果拿出去更多錢,這不就是個笑話嗎?”
湯普森說的興起,手中剝好的橘子也忘了塞進嘴裏,他舅舅威爾遜本是在上海經營洋行,和專門經營文物出口的莫吳公司關係也很好,因而對太乙齋的事情,可能知道的更為詳細。
“羅伯茨在這裏麵出了不少力,後來,我也問過他,到底是得了什麽寶貝,他沒對我明說,隻是說這個東西非常珍貴,極其罕見。”說到這裏,湯普森終於覺得嘴巴幹了,他一口吞下手中的橘子,湛藍的眼珠裏滿是羨慕的神色,“依我看,一定是很好的東西,賣了的話能值一大筆錢吧。可惜,可惜。”說到這裏,湯普森猛地止住了話頭。
有些話,其實本不必說出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
突然之間,辦公室裏一片寂靜。羅伯茨和李默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沒再往下說。
而桌上放著的相片,這裏麵的女郎卻還隻是抿嘴微笑。
可是,她的笑容究竟是對著湯普森,還是對著李默,模模糊糊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