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鑄造器械廠破產宣告大會如期舉行,廠禮堂內座無虛席,過道裏都擠滿了心係身家前途的芸芸職工。
“哎,這麽大的廠子,2700多名職工,80年代時多麽輝煌,說破就破了?”一位老師傅長籲短歎,字字句句如錘,敲擊著身側的記者侯俊的心扉。
“說實在的,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十多年來,我曾多次報道過這家企業的改革經驗,和他們一道領略過激進奮強的雄風。現在老朋友沒落了,我體驗的是英雄遲暮的悲壯情感。”
琅琅幽幽道:“盛極而衰,榮盡而枯,這,這是世間顛撲不破的真理。”
侯俊幹笑著:“你倒像個哲學家。”
黃海市中級法院法官宣讀了破產裁決書:“黃海鑄造器械廠因嚴重虧損,無力償還所欠1億4千萬巨額債務,經法院核查,給予破產。依照國家規定,啟動破產清算法律程序……”
黃海市機械工業局局長包宏慶說:“……一個具有50多年曆史的老廠一朝宣布破產,這是大家都不願看到的,但通過破產調整經營結構,實現資產優化重組,就像鳳凰浴火重生後會更加光華美麗……我負責地告訴大家:破產後的鑄造廠由黃海重型機器廠整體買斷,現有職工也由該廠全部接收。對鑄造廠所欠大家的集資款、職工工資以及社保資金將全部償還大家……”
台下響起驚濤拍岸般掌聲,經久不息。
侯俊說:“這正撓到了職工的癢處,他們關心的就是後顧之憂。”
翌日,侯俊對琅琅說:“你下午再去一趟鑄造廠,廠領導又給我找了些資料,咱們編片子會用。”
琅琅剛下公交車時,已是四點三十五了。
鑄造廠正門地處幽僻。琅琅遠遠能望到廠大門了,一輛疾馳的麵包車在他身邊戛然而止。車上跳下幾個戴墨鏡的大漢,如魯智深抓小雞崽似地把琅琅拽上車。
一切迅疾如驚雷,琅琅懵了,不知就裏,周身癱軟。
“怎麽……回事,幹,幹什麽?”琅琅奮力掙脫道。
“再動,我就在你臉上劃兩下。”一墨鏡凶神惡煞在琅琅麵前晃著寒氣懾人的尖刀,晃得他心慌慌。
“難道是黑槍團夥找我報仇來了?”琅琅渾身冷汗涔涔。
車發飆般地疾馳,至郊外一片樹林處停下來,四周空曠一片。
一墨鏡四顧後,遞給琅琅大哥大道:“別怕,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會傷害你。你趕快給你爸打電話,讓他把欠我們的錢還了,不然,我們就撕票!”
“我,我爸欠,欠你們錢了?你們是……”
“我們是南方一家合金廠,你爸的廠子欠我們九十多萬貨款,我們多次催要,你爸總說廠子效益不好,一拖就是三年。現在廠子破產了,我們跟誰要去?我們出此下策,也是萬不得已,隻要你爸還清欠款,立馬放人。”
琅琅一聽敢情他們弄錯人了,急赤白臉道:“錯,錯了,我……我爸哪有什麽廠子,他是個老師……”
阿嚏——
一墨鏡打出噴嚏,毫不閃避地徑噴到柯記者臉上,由於裹挾著口腔內濁惡難聞的臭氣,簡直就是噴糞。
“你爸不是包廠長嗎?”
“我,我爸不姓包,姓……柯——”
“你跟我們耍滑,還嫩了點,告訴你,老子們跟蹤你好幾天了,知道你在44中上學,每天下午放學後要到你爸的廠子去,讓廠子的車送你回家。你老實點,快打電話給你爸,讓他把欠款送來,不然我們就撕票。”一墨鏡凶巴巴道。
“我,我……是黃海電視台的記者。”
“什麽?你是記,記者?我還是總,總編呢。媽的,想涮我們玩呀。”一墨鏡學著琅琅擠眉瞪眼,推搡著他。
“我……真的是記,記者,不信,我這有采訪介紹信。”
“你是實習生?”一墨鏡看著介紹信,撓了撓頭,“我們弄錯了?”
琅琅趕忙又拿出學生證道:“我,我本是東北聯合大學的學生,在黃海都市報實習。你們認錯人了。”
一墨鏡端詳著琅琅,惑疑道:“我明明跟了那個中學生好幾天,怎麽會弄錯呢?——你去鑄造廠幹什麽?”
“我,我是去執行采訪任務。”
“老張,你去打114,查查黃海電視台的電話號碼,再問問到底有沒有這個人,別讓這小子蒙著。”
張墨鏡下車後,撥了一通電話,上車後說:“確實有這個人。媽的,看走眼了。”
“那還是把他放了吧。”
“不能放,放就打草驚蛇了,對方有了防備,我們的全盤計劃就被打亂了。”張墨鏡眉頭一皺,又計上心來,“隻好將錯就錯,就讓他做替罪羊了。”
“你們這樣做是犯罪,隻會把事越搞越糟。老,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啪啪啪!
三記響亮的大嘴巴子!
張墨鏡摑後,吹了吹手:“媽的,落在我們手裏,還嘴硬充老子!——我才是你老子!”
“不,我……沒說……老,老子,是古代的一個人物。”柯記者隱忍道,“不就是欠點錢嗎?我,我正好要去采訪他,我願意和廠長就你們雙方的債務糾紛從中斡旋。”
“不就是欠點錢嗎?說得倒輕巧,我們廠職工六個月沒開餉了,就指這點米下鍋了。”那個噴糞的墨鏡撇嘴說,“不過,你願意斡旋,廠長會給記者麵子的——唉,我們也是沒辦法啊。總要,他們就是賴著不給,沒錢廠裏還養好幾台車,天天接送兒子上下學?窮廟富方丈——我這就給包廠長打電話,就委屈你一回了。”
墨鏡:“是包廠長嗎?我們是湖北合金廠的,就跟你直說了吧——今天下午我們本想綁你兒子作人質,向貴廠要欠款,沒想到,弄錯了,把到貴廠采訪的黃海電視台柯記者給綁來了——”
包廠長:“我說呢,本來四點多鍾我們就約好了,我總等不來,往電視台打電話,他們說早就走了,原來出了這麽個茬子——告訴你,這事跟人家沒關係,你們不能亂來,要絕對保證他的安全——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們廠已宣布破產了,全部由黃海重型機器廠整體買斷,我們所欠的外債也由買方全部承擔。現在正處於交接階段,我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協商一下好嗎?”
墨鏡:“這麽說,我們今後要跟黃海重型機器廠要錢了,你就做甩手掌櫃了?我聽說,許多企業破了產,債權人的錢也得不到清償,我們沒有信心了才這樣做。”
包廠長:“破產後廠子需要解決的問題千頭萬緒。廠子已開始進入破產清算程序,債權人會議不久就會召開。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喝酒,咱們大家坐下來,好好協商一下,好嗎?”
墨鏡:“你先等會兒,我們商量一下,不過,你可以報警,但是我們不能保證這位記者和你兒子今後的安全。”
包廠長:“你放心,我不報警,咱沒必要把事情弄大——你讓我跟柯記者通一下話好嗎?”
墨鏡把大哥大遞給柯記者:“不要多說話,知道嗎?”
包廠長:“柯記者,你好,讓你受驚了,都是由於我們,才讓你受了苦,你現在好嗎?”
柯記者:“……”
包廠長:“柯記者,你現在好嗎?”
柯記者:“……”
包廠長:“喂,喂,喂……”
包廠長有所不知,柯記者正忙於他自己滾瓜爛熟的那一套技術活兒呢,他都快把舌頭咬下來了,還是沒弄出一個字。
哧哧哧……
墨鏡們發出的響兒讓柯記者無地自容了。
一墨鏡搡了搡了他:“記者同誌,讓你不要多說話,也沒讓你一句話也別說呀。快整出點來吧,要不包廠長還以為咋回事呢。”
包廠長:“喂喂喂……合金廠的,怎麽回事?你們耍什麽花招?……”
墨鏡接過電話:“我們沒恧什麽花招,是這位記者老弟聽說廠長大人要救他,太激動了,整不出話來了。”
包廠長語急氣促:“快讓他講話,你們想玩詐呀!……”
墨鏡將大哥大遞給柯記者:“哥哥呀,求求你了,你就開開金口吧,整出一句半句吧……”
柯記者的臉憋得如醬牛肉:“包,包……包廠長……”
謝地又謝天,大記者終於把“包廠長”從金牙玉嘴裏骨碌出來了。
包廠長一陣噓寒問曖:“記者同誌,你沒事吧?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讓你受苦了……”
柯記者:“沒,沒事,我,我挺好,謝謝你。”
墨鏡們嘁嘁喳喳:“我看咱這事也不能做絕了,弄不好,錢沒要著,人卻進去了,犯不上。他那破廠子都黃了,也榨不出什麽汁來了。他既然給個台階,咱還不如順著下了……”
包廠長:“合金廠同誌,你們迅速將記者送到我廠,好嗎?我保證妥善處理我們之間的債務問題。”
墨鏡:“我們答應將記者送回去,但如果你報警,我們以後就拿你兒子出氣,君子和小人我們都做得來。”
包廠長:“我不會報警的,欠債就應還錢,我們是理虧的,處理好鑄造器械廠的善後,也是我做廠長的應盡義務,我也不想讓那麽多人戳著我的鼻梁子罵。你快把記者送回來吧。”
麵包車駛進市區,天色已大晚,黃海街區飄搖在璀璨的光海中。
墨鏡們並沒把柯記者送到鑄造器械廠,他們說,為一防萬一,我們就把你撂這兒了,委屈你坐幾站車了。
侯俊也在廠辦,放心不下,就來了。看到琅琅,侯俊喜形於色,上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嗬嗬笑著說:“又接受了一次生死考驗。”
“唉喲媽呀——”
包廠長看到琅琅後,就圓瞪著眼,半張著嘴,愣怔住了!
他上前緊緊地握住柯記者的手,上下打量端詳一番,口中不迭聲地說:“媽呀,太像了,太像了!”
侯俊道:“怎麽啦,老包?”
老包:“柯記者和我兒子長得真是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對雙胞胎,怪不得他們認錯人了,唉呀呀!我得讓我老婆看看你,幹脆你給我當幹兒子得了……你是替我兒子受的苦啊,對不起!”
柯記者:“沒,沒什麽,替自家兄弟擔點驚,應該應份的。上回是槍,這回是刀,我可都見識了。”
包廠長:“槍,是怎麽回事?”
侯俊道:“噢,前不久公安局繳槍,就是小柯扮作買槍人,獨闖虎穴,立了一大功……”
包廠長:“小老弟,你真了不得呀。”
侯俊:“弄岔輩了,剛才還認幹兒子呢,這又稱兄道弟了?”
包廠長哈哈道:“我糊塗了——來,今天晚上,我做東,給幹兒子——不,是柯記者——壓壓驚!”
酒過三巡後,麵紅微醺的侯俊拍案道:“我越想這事越覺得他媽的不對,敢扣押無冕之王!不行,得報警!”
包廠長忙道:“侯大記者呀,這事我也氣憤不過,按理說應該報警,可我實在不想把事鬧大,他們盯上我兒子了,我也怕他們狗急跳牆呀,我可就一個寶貝兒子呀。”
侯俊打趣道:“你不是又認了個幹兒子嗎?”
包廠長說:“老包求你了,這事就算了吧——回頭我給幹兒子買些補品,補補身子,不成嗎?”
柯記者道:“我,我這回雖說受了點驚,吃了幾個嘴巴子,但毫發未損,侯老師,為了我幹爸,算了吧。”
侯俊道:“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好吧,老包,念在你幹兒子求情的份上,就算了。哼,便宜了綁票的。這要是傳出去,綁架的說不追究就不追究了,欠錢要不來就綁,那社會還不亂了套,還有沒有王法了?”
包廠長呷了口酒,長歎道:“前些日子到市裏開會,跟兄弟企業的廠長們一塊喝酒,那些有外債的廠長個個都像驚弓之鳥,擔心不知哪一天就被綁了。這一點都不誇張,現在企業間綁法人要錢的實在不少,都成惡習了。”
侯俊道:“企業間的債務鏈條其實也是一筆筆陳年舊賬,如何解決,也牽涉到企業搞活的問題。以綁人質來清欠債務這種粗暴的方式,是對法律的藐視和踐踏,是社會穩定的毒瘤。朗朗乾坤,豈容這等野蠻行徑?”
包廠長苦笑道:“我們廠欠合金廠的,還有多少廠欠我們廠的,有些賬都成爛賬了,你說我們能去綁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