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向你報告特大喜訊:經過這學期我每周兩封家書,輪番轟炸,說盡了軟話,道盡了哀求,我們偉大的體貼人意的父母終於同意小妹今年寒假帶我的男朋友回家一見。謝天,謝地,謝父母,我要三叩首。生活又重新向我微笑。祝福小妹吧……”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想著月白的來信,琅哥半是歡喜半是憂:喜的是父母放下了定要打散鴛鴦的無情棒;憂的是已有人笑話柯家是個磕巴窩,他實在不願再有個磕巴妹夫多添一個笑柄,雪上再加霜。

“哥哥回來了!想死我了!”

打開門,但見一張綻放如花的笑臉!

“怎麽,就——一個人回來的?”

風清靈動著烏溜溜的眼珠子狡黠地問。

“你,你哥我厲害著呢。出門從不用什麽保鏢跟著。”

“你沒領一個回來呀?”

“我得把你先嫁出去,才敢往家領。”

“為什麽?”

“你,你那麽潑辣,我要領回來一個,還不得讓你欺負得夠嗆?你不嫁,我也不敢娶。”

“叫——你油嘴滑舌的!”風清起勁地抓撓著哥哥,嘟嘟著小嘴,“我,我班好幾位同學的哥哥姐姐也是大學生,一放假回家,都是一對一對的。他們問我,‘你,你哥有沒有呀?’我說‘沒有’。他們笑話說‘你哥真笨,我都替他發愁’。我,我說‘愁什麽,你把你姐嫁給我哥不就得了’。”

琅哥哈哈道:“好,小妹,回得好。”

“哥呀,咱,咱小夥不缺鼻子,不缺眼,差哪兒呢?不就是說句話費點時間嗎?那又怎麽樣,也比大,大幹部說話要快。”小妹唉聲歎氣,酸溜溜地做起了詩,“世上女子密麻麻,嫂子茫茫何處尋?”

琅哥嘿嘿笑起來,神情難掩悵然若失。

“嫂子,嫂子,借你一雙巧手,做頓頓好飯把我哥哥喂胖……”風清開始唱起來。

眾人都笑起來。

“嫂子”唱在小妹的嘴裏,卻酸在哥哥的心上。

癡哥又發奢想,倘若自己領伊人回家,父母和家人該是何等歡欣?小葉和小妹在一起,又是何等一幅《美人笑語嫣然圖》?小妹雖不及小葉雅致媚麗,可小妹又比小葉多了顧盼神飛;小妹的美是靈動飄逸的動態美,小葉的美是安祥嫻淑的靜態美。

爺爺哪去了?

老蔫思鄉心日熾甚切,寢食難安,一個月前去東方屯老家小住了。土生土長在那老窩兒(老蔫語)八十餘年,老人家夢裏常把鄉來回。

門鈴響了,柯賽妮和夫君高一階雙至。兄妹見麵,少不了彼此噓寒問曖。小媳婦賽妮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樣子,她的侍從高一階對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她吆一喝二,他則應二答三。高一階雖貌欠俊朗,但性情溫善,吐語風趣詼諧,行事輕鬆逍遙,這讓大舅哥琅琅在歆慕之餘,備感妹夫特待人親。

中午時分,月白回來了,身畔突兀著一尊黑塔。

兄妹熱情相擁,哥能從妹的體溫中感受到幸福指數。

“怎麽——不,不再來個吻嗎?”風清一旁笑嘻嘻道。

“那就來個,那是咱親哥哥呀。”月白說著就向哥湊去了香唇。

“不,不必行此大禮。”琅哥擺擺手說,“你還沒向大家介紹呢。”

月白指著家人一一為黑塔介紹。

黑塔逐一點頭,口內含糊嚅動著殘缺不全的字符:“叔……好……阿(姨)……好……你……好……”

月白忙著打圓場:“我這位朋友四肢發達,語言簡單,請大家多多包涵。哥,我給你找個伴了。不過,你們可不能比翼齊飛,要互相砥礪,把這毛病改了,看誰改得快!”

賽妮兩口子嘿嘿,風清抿著嘴兒哧哧。

琅哥心裏苦笑:妹子給哥竟找個磕巴伴!互相砥礪?是想讓我們在一起切磋磕技嗎?妹呀,你還嫌哥的磕功不夠高嗎?

“吃飯吧。”柯母說。

“哇,十,十二個菜。今天我們家過年了!媽,將來我的男朋友來了,你也能做這麽多嗎?”風清兩眼放光,饞涎欲滴。

“放心吧,將來你男朋友來了,我弄十八個,怎麽樣,丫頭?”柯母笑著說。

“小丫頭片子,乳臭還未幹呢,就著急找男朋友了?”柯父拿筷子戳了愛女一下。

風清搛了一口菜,嘴裏巴嗒著,眼睛眨巴著:“我要像姐姐一樣,自己找婆家。我,我要是看上誰了,就直截了當去跟他說‘嗨,小子,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樂暈了:本,本姑娘呀,看上了你了。行還是不行——給個痛快話吧,本,本姑娘可不喜歡蔫兒巴嘰的。”

大家哈哈大笑。

柯父道:“你們看,有哪個小夥敢娶這樣的丫頭呀。”

風清撇著小嘴道:“我,我可不能像哥哥那樣,跟女孩子說句話臉就紅,老,老大不小了,還孤孤單單一個人,好可憐呐!”

琅哥紅著臉道:“這……臭丫頭……”

風清笑著指著琅哥道:“看,他跟自己的妹妹說話都,都臉紅。”

眾人又一陣笑。

“小夥子,吃菜,別客氣。你貴姓?”柯父搛了一隻烤大嚇給黑塔,問道。

月白心想:瞧我這父親,女兒都把男朋友領回家了,還不知他姓啥,也太拿黑塔不當女婿看了。

黑塔撓了撓頭,搔了搔手——何需達爾文先生的進化論學說,單憑這經典動作,就足以證明人類是猿猴的後代,黑塔的舉手投足與猿猴的搔首弄姿酷肖神似。

“嘿嘿……嘿嘿……嘿嘿……”

黑塔笑什麽?

風清噗哧——

高一階一口飯噴出!

賽妮捂著嘴,倒還矜持,不失人婦風範。

高一階自覺失態,搡著小姨子,掩飾道:“你‘噗’什麽——把我的飯都引出來了。”

風清迅即回嘴:“你笑就笑了,裝什麽!”

再瞅黑塔君,由於陡增紅色素,與固有的黑色素雜之,臉頓被情緒丹青妙手調成了豬肝色,煞是難看。

“噢,忘了告訴大家,他姓刁,叫刁玉顏……”月白紅著臉,接茬道,輕推著黑塔,“你緊張什麽——我們家人都是很隨和的。”

好一陣子僵滯的緘默,隻聞得碗筷的打鬧聲和口內的巴嗒聲。飯此時也難得地堵住了柯家三姐妹的嘴,往日伊們在飯桌上嘁嘁喳喳,尤其在久別重逢時,那更是在合奏一曲《百鳥朝鳳》。柯父往往不勝其煩,搬出兩千多年前的“食無言,寢無語”,也住不了三芳咀。柯父勸阻不成,有時還會反遭風清嘟囔著嘴駁道:什麽鳥語,聽不懂。琅哥有時也會幫妹妹腔:孔老夫子是在壓抑人性。

刁玉顏埋首良久,幾次抬起頭,看看柯父柯母,又欲言卻止。

當刁玉顏終於端起酒杯,眾人才大悟:敢情這老兄是在醞釀大動作呢。

刁玉顏舉著酒杯,看著柯父柯母,臉上的豬肝色尚未褪盡,舌頭伸出快速地左右舔著嘴唇,就像眼鏡蛇吐著芯子——刁君也戴著個眼鏡,與眼鏡蛇同屬眼鏡物種。

刁玉顏舉著酒杯,話卻脫不出口,令人生發出不雅聯想:如同便秘者使勁拉出一截大便,另一大截卻卡在肛口,任他怎麽使勁也不得而出——卡得刁君煞是難受。

柯父柯母也麵麵相覷,不知說何為好。

困窘之時,還是紅顏挺身,救了玉顏。

月白端著酒杯對父母說:“來,我們兩個先敬二老。”

刁君這才順勢就坡下驢,仰脖子杯中酒一飲而盡。此後刁君隻管悶著頭搛近前的菜,一言未再發,待柯父柯母客套地招呼他用菜,才抬起頭諾諾應著。

柯父柯母臉現不悅。

一陣子難熬的沉默。

大家都相繼放下了筷子後,月白起身說:“你們坐著,我領小刁去逛逛街,順便買點東西。”

柯母道:“嗯,早點回來,坐了一上午車怪累的。晚上咱吃餃子。”

柯父道:“上街揣好錢包,現在掏包的人可不少。”

“敢掏我們小刁的包?掂掂他幾個膽!是不是呀,刁大俠?”月白挽著刁大俠,自豪溢於神色。

刁大俠隻憨憨地笑著。

倆人走後,柯母歎氣道:“你看咱月白,像得了個寶似的——他家的情況,我愣是沒敢問。”

柯父道:“我還得勸勸月白,這孩子鬼迷心竅了。”

賽妮道:“月白也太沒眼光了,怎麽挑了這麽一個人?——好像不會說話似地——你看那臉,黢黑黢黑的。”

“我數了數,他,他來咱家,一共說了不到十個字。叔好,阿好,你好。媽媽,他叫你‘阿好’呢。阿好,阿好。”風清學著刁君狀,咯咯地笑著。

高一階道:“我看這事行——小刁長得人高馬大的,起碼月白將來不會受欺負。再說,他倆都是互相看好的——王八瞅綠豆,對眼兒。”

風清乜斜著眼兒用手指點著姐夫道:“你這是罵,罵人話吧。”

高一階瞥了瞥小姨子:“你小孩家家懂個啥?”

小姨子反唇道:“那說你和大,大姐是‘王八瞅綠豆,對眼兒’,你願意聽呀?”

柯母斥道:“怎麽跟姐夫這麽說話,沒大沒小的。”

柯父道:“找對象也不是找保鏢,光人高馬大有什麽用?”

眾議紛紛,獨琅琅不置一言,隻悶悶地機械地咕咚著酒。人類發明了酒,實在是功莫大焉,它成了極好的宣泄工具:開懷時則暢飲;憂傷時則澆愁。

柯母道:“琅琅,你明天去東方屯把爺爺接回來吧。老人家走的時候說了,你一回家,就把他接回來。”

琅琅問:“爺爺現在怎麽樣?”

柯母道:“老人家身體好著呢,能吃能睡,就是眼睛看不清了,白內障挺重呢。”

柯父道:“你爺爺是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已至也。他現在比我飯量都大,心裏裝不下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