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別了堂哥堂嫂,琅琅攜著爺爺回到了家。月白摸著爺爺的大光頭,爺爺顫抖著手去摸刁玉顏的黑首,刁君屈身才遂了老人家的願。

“這小夥長得可不矮。可惜,我老眼昏花,看不清長什麽樣了。”

一家人哈哈大笑。

老蔫又對孫子說:“你兩個妹妹都有主了,我真怕你小子跑腿了。”

“爺爺,哥哥是好飯不怕晚,先立業後成家。”月白挽著琅哥,語含安撫。

“爺爺就怕等不到好飯那天。”老蔫長籲著氣。

這晚,柯父柯母與月白、刁玉顏在北屋閉門密談,琅琅和賽妮、高一階在看電視,風清正貼門傾耳,恨不得也如孫大聖般變個小蟲飛進去,聽它個真真切切。

左右輪換著側耳,風清神色倉皇:“媽呀,壞了——爸媽又不讓他倆好了。”

賽妮嗔著小妹:“像小奸細似地。”

“你還幸災樂禍,趕明兒也給你找個結巴。”高一階言出後方覺不妥,飛快地瞟了大舅哥一眼,忙改口道,“找個比鍋底還黑的。”

小姨子掐著姐夫:“誰——幸災樂禍了?人家是為二,二姐難過呢!她那麽喜歡刁大哥。結巴怎麽啦?咱哥考上了大學,又當上了記,記者,像你沒文化,大老粗一個;黑又怎麽啦?人家長得壯,看著有安全感,看你這小瘦子,打一拳就——散了架。”

姐夫敗下陣來,嘿嘿訕笑:“這小丫子,嘴真厲害,我說不過她。”

琅琅盯著電視,無語。

電視上正播放著美國科學家揭開了黑猩猩不能說話之謎。黑猩猩經過訓練,可以掌握部分手語,還可用電腦鍵盤學習詞匯,這些技能能超過兩歲孩童。但卻無法訓練它們講話,這是為什麽呢?科學家發現,黑猩猩在笑時同時還在呼吸;而人類在笑或說話時呼吸雖是暫停的,但能很好地支配發聲的相關肌肉。科學家得出結論:是否能說話主要在於神經係統對氣流的控製,人類之所以能講話就是突破了這種控製;而猩猩無法突破這種控製,所以不能說話。

科學家能否研究人怎樣才能不口吃呢?

琅琅又突發奇想,人類都能像猩猩般不會說話,那該多好!倘如此,也便少了許多口舌是非,人間多少禍患口中出!

琅琅最感痛徹的是,上天賜與了人類說話能力,但有失公允,非把人類劃分為口吃人和正常人。從此,口吃人便被正常人視為異類,影視劇、小品、相聲,也屢屢拿口吃人開涮,他們成了人間的小醜,脖子上不係繩子的被戲耍的高級猴子。

兒子在廳裏想著口吃,老子在北屋說著口吃。

柯父的話那叫語重心長哪——

“小刁,這幾天和你朝夕相處,我和你阿姨都認為不論從人品還是學識上,你這人都不錯……但是,我很遺憾地說:你不適合這個家……我說這話時,心情是很痛苦的……我們家口吃人太多了,柯姓的一禿擼串,月白姥姥家殷姓的也跟著湊熱鬧……你在這樣的環境下隻會越來越重。我和你阿姨實在不想聽這樣的閑話:你看這家,兒子那樣,小女兒那樣,偏偏找個女婿也那樣……小刁,月白,我實在不忍心拆散你們。可是,小刁,你要理解我們家特殊的處境和難處,理解我們的一片苦心……”

月白開始抽泣。

刁君低首垂眉,一言不發。

柯母未置一言,眉鎖神鬱。

“爸爸,成全我們吧,女兒求求你了。”月白跪下來,泣不成聲。

柯父虎著臉:“你別給我來這套。你們要是執意在一起,以後就不要讓我看到你們,遠走也好,高飛也罷,我眼不見為淨。”

“爸爸……”

“別這麽叫,我受用不起。我已沒有資格當你爸爸了,你現在翅膀硬了。”

“爸爸,女兒沒想到你心腸這麽硬。”

當晚,柯父柯母皆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翌日早晨,柯母揉著紅腫的眼睛,歎了口氣,說:“他爸,我想了一晚上,他倆的感情不是一天兩天了,是掰扯不開的。女兒大了,我看就由著他們吧。隻要他們自己能過好,就行了。”

柯鳳林龍瞪虎瞠:“你動搖了?你糊塗啊,你這是沒睡好覺才說的混話吧!這是關係到月白一輩子的事。兩條腿的男人有的是,幹嗎非得找個結巴!我告訴你,咱柯家添房添地添錢,那是多多益善,可就是不能再添結巴人。長痛不如短痛,現在不鐵下心,將來就要操碎心。”

柯母瞅著咆哮的丈夫,憂戚嗔怨道:“女兒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可跟你沒完。”

中午,月白又來討教哥哥“怎麽辦”?看著淚漬未幹,愁容慘淡的愛妹,琅哥也頗感束手無策,一籌莫展;他有自己的小算盤,小九九,也未可知。

“哥,小妹已經離不開他了,就像他也離不開我。我們已山盟海誓過:今生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這雖然有些老掉牙,但我們的感情是真的。沒有什麽能把我們分開,包括養育之恩。我知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需要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緣份。我慶幸的是,我遇到了我想遇到的人……爸爸已經開始攆我們了……愛情和孝是不能兩全了……”

月白幽怨地說著,又抽泣起來。

琅哥撫拍著妹的香肩,勸慰道:“爸爸那,那是氣頭話,你也別放在心上,等我慢慢再去做他的工作。我們家有特殊的情況,老人的一片苦心也希望你能明察。可,可憐父母心哪!……”

琅琅的眼睛潤濕,極力地憋抑住了,頓了頓:“月白,你到底看上了他哪一點?”

“他的要強心。他好像生來就是為了向世人證明人應該如何自強的。為了鍛煉身體,他天天練武;他常年堅持冷水浴,三九天也在水房拿水往身上澆,穿著夏天的衣服在操場上跑。他與人為善,對我也是百依百順,甚至逆來順受。哥,我喜歡享受這種女主人感覺……在學校將近四年,他從來沒摸過牌,連打棒兒都不會,麻將也認不全;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了。宿舍的人打麻將,他指著‘三條’問,這‘三個小麻杆一共有幾個’,把人笑得直喊肚子疼……他說,‘我嘴笨,心裏有自卑感和不安全感,所以我想拚命自強。’哥,這樣一個人,有那麽多優點,一個缺點又算得了什麽呢?……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心裏特踏實,有滿足感,安全感。”月白咬著芳唇。

聽完妹妹飽蘸濃厚感情色彩的長敘,哥哥內心翻江攪海,震撼不已,原來,未來的好妹夫,更是一個可堪相互剖腹示膽推心促膝的難得知己。

此磕巴**難遏,馬上便去和彼磕巴會首了。

“你,你……好,你的事情……我已經從月白……”此磕巴顫頭瞪眼擠眉鼓嘴,語不成句。

“大……大哥……你好……我從月白……也……”彼磕巴揪著胡子,鼓著腮,詞不達意。

“哈哈哈……彼此,彼此……”

“哈哈,彼此,彼此……”

倆磕巴拊掌拍肩,相視會心大笑。

“不,不要灰心,不要放棄,我送你一個字:‘磨’……放心,我鐵杆支持你。”未來舅哥砥礪道。

“謝謝你,大……謝謝……”他日妹夫搗蒜般地點頭。

“你,你比我強,你的阻力比我小……起,起碼我妹妹……鍾意你……可我……”琅琅欲說還休,苦澀又上心頭。

這年春節因為月白的缺席而使柯家老小感到空當當失落落的。三十的團圓餐,柯家人筷子沒動幾下,觥籌未交錯幾次,就覺得酒足飯飽了。素日裏親近得如“1”“2”“3”,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柯家三姐妹也因為“2”的缺席,“1”和“3”食不甘味,頗不開心。

是柯父柯母愈發難看的臉色把柯月白和刁玉顏趕到刁家去過年的。趕人好比打人,也有反作用力,別人疼了,自己硌得也痛——柯父柯母心裏的滋味自不消說。

兩位家長大年三十包餃子時還在反思:是我們做錯了嗎?可都是為子女好啊。月白再不回家怎麽辦?

就在柯父柯母稍起了動搖之念時,刁玉顏的一個拜年電話讓老伉儷又堅持初衷不改。

三十晚上,零點鍾聲剛敲過,刁玉顏來電話拜年了。隻聽柯父說:“小刁啊,謝謝你,給你父母代個好。”

放下電話,柯父長籲著氣,苦笑說:“小刁給咱拜年了。我就聽見他說了個‘叔’,再一個字沒說出來。我怕他尷尬,就把話先說了。你說,月白能嫁給這樣一個人嗎?月白呀,父母難道錯了嗎?這是為你一生的幸福著想呀。”

柯母道:“你沒問問月白怎麽樣?”

柯父道:“什麽怎麽樣?那刁家還能虐待她呀?看他倆那粘乎勁兒,小刁就差捧她在手心裏了。”

柯母道:“他爸……俗語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倆都那麽中意,咱作老的——”

柯父拂手道:“不行。月白少不更事,咱得為她把好人生這一重關。現在年輕人的愛情有許多是三分鍾熱血,是盲目的,**一過,等冷卻下來,才發現有許多深藏的東西被忽略了。”

每逢過年,柯家的祭祀必不可少。老蔫是柯家這一傳統的力倡和堅定維護者。雖然唯物主義者柯鳳林有所不情願,對老父掏出一大堆無神論,但老蔫的“忘了祖宗就是忘本”,一句頂萬句,信奉“萬德孝為先”的兒子隻有曲意順遂老父心願。

祭祀始於小年,至正月十六止,這期間香火不斷。小年祭“灶王爺”,托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後便開始祭財神,祈求滾滾財源。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三,正月十五和十六,是祭祖,祭祖是祈禱列祖列宗佑澤後世子孫。

往常,這都是老蔫親力親為的,旁人沒有插手的份兒。現在,老蔫老眼昏花了,兒子鳳林便子承了父業。兒子謹遵父訓,不辱使命,克恭克敬,每一道工序都不厭其煩,力求精益求精,完美無憾,從大年三十早晨便開始掛宗譜,置香燭,擺供品,一直能忙到中午喝盅酒。

看著宗譜上方父親手書的“先人在上,永言孝思,本支百世,祖豆千秋”十六字,讀著宗譜上密密麻麻的九代祖宗名字,琅琅總不自覺地去神會那些不曾謀麵的幾百年前的列祖列宗,且樂此不疲。我們這個磕巴大家族到底是從哪一代開始罹患此病的?琅琅一直試圖解開這個家族之謎。他苦思冥想,每一次都想得痛楚滿懷方作罷。他喜歡從人世變遷中體會曆史的滄桑感: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人意會幾百年前的古人;幾百年後,是否還會有子孫也如此神會自己這個已作了古的先祖呢?

琅琅不敢往下想,如此想著,此生好像也迅即便一了百了了。況且大過年想百年後的事是不吉利的,自己還年輕正盛嗬,還要意氣風發地幹事業呢,還要把可心人擁攬入懷呢。

三十晚發紙,老蔫恁是九六高齡,也要彎下老而不朽之軀,跪下給祖宗磕仨響頭,接著柯鳳林,柯琅琅,柯風清便如法效行。祭拜老祖宗可不能含糊,以前琅琅總認為這是迷信,現在他大反常態,認為這是給祖宗施敬,誠如爺爺所言,人不能忘本。

今年三十柯父除“嘭嘭嘭”三響外,還多了一響,那異響發自口內:“列祖列宗在上,請保佑柯家後人一生平安,今年我還要特別祈求祖宗保佑後輩柯琅琅能成功進入黃海電視台。”

琅琅實在沒有勇氣把自己沒能通過電視台麵試告訴家裏人。剛到家那會兒,父母曾問過他“怎麽這段時間沒在電視上看到你名”,琅琅隻說“在幕後工作”便岔開了話題。

零點鍾聲敲過,柯父拿出信封,開始給琅琅和風清分發壓歲錢。錢是柯父特意從銀行換的。年年壓歲錢,歲歲鋥新亮,折來嘎嘎響,惹人心花放。在零點過後興奮地守候著壓歲錢,多少年來已成為柯家四兄妹過年的一個掛心期待。壓歲錢從一元二元,五元十元,至百元大鈔,一路攀升,昭示著柯家人物質生活指數步步高升。

風清接過錢,數了數,喜形於色:“哇,爸爸,比去年又多了兩張,哈哈,你真是我的親——爸爸呀!”

柯父笑著說:“老是爸爸給你錢,你什麽時候給爸爸錢?鄭板橋的話再給爸爸念一遍!”

風清噘著小嘴道:“‘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活兒自己幹,靠天靠地靠祖宗,都不是好漢’,我都念了一百遍了。”

柯父正色道:“那你什麽時候開始靠自己?”

風清笑嘻嘻道:“我是一隻小小小鷹,現在還需要父母的哺育,可我總有一天會展翅飛翔的。”

柯父笑道:“你這丫頭,雖也結巴點,但小嘴就是會說,說實話,我倒不怎麽愁你了,你哥哥要是能趕上你,我也知足了。”

“哥哥雖然不會說,但能寫。我,我們老師說過,‘筆杆子是人的第二個舌頭’。”風清力捧著哥哥,又笑嘻嘻道,“爸爸,二姐的壓歲錢我替她保管了吧?”

柯母嗔道:“得了吧,你,就別惦記了,等你二姐再回家,我親自給她。”

風清噘著小嘴道:“二姐還能再回來嗎?”

柯母肅色道:“別胡說!她要是記父母的仇,那良心可是讓狗給吃了。”

一陣緘默。

“琅琅——你數數,爸爸給了你多少年壓歲錢了?”柯父是醞釀了許久才說這話的。

“二,二十六年了——”

柯父喃喃道:“這麽快,你都二十六歲了。你爺爺二十六歲時,有好幾個孩子了,我和你媽二十六歲時,也有你了……西方許多國家子女到了十八歲,父母就讓他們自己謀生了……今年你大學就要畢業了,眼瞅著奔三十了。古人說‘三十而立’,可……你能立起來嗎?……”

“往常我給祖宗磕頭,從來沒想到要說點什麽。今年不知怎的,就把心裏的願望不自覺地禿嚕出來……你能進電視台實習,爸爸很欣慰……希望你好好幹,將來能留在電視台,那可真的光宗耀祖了啊……”柯父的神情充滿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