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輛公交車在身旁停下來,無暇細想,琅琅便投入了第一千次演講中。

第一千零三十二次戰鬥結束後,琅琅離開戰場,哼著《凱旋進行曲》,向另一前線昂步走去。

琅琅下意識地環伺著,下車常會有人追隨簇擁的,他已陶醉尊享於在車上車下被眾星捧月的無上榮光。

果不其然,一個身材矮挫,皮膚黢黑的大男孩東瞅瞅西望望,挪挪移移地走過來了,神色中交織著靦腆和敬仰。

“你——好,我剛——才在車上聽——你講……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他像抻麵似地時不時把語句裏的單詞兒抻一下。

“你好,我叫柯琅琅。”

“我——叫,我——叫,我——叫……”他抹了把鼻子,抹出“我——”字,又迅速地往屁股上摸了一下,摸出個“叫”字,如此反複數次,也未“抹”“摸”出其名。依其舉動推測,他的尊姓大名好像跟鼻子和屁股有某種關聯似地。

就連琅琅也忍不住“噗哧”笑了,但他又及時憋住了,轉而心下自嘲道:“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琅琅倏地斂容正色對磕友道:——

“同是天涯口吃人,相逢何必報家門?咱們,彼此彼此……”

“不,你——已經,告——訴了我名字,我——也要告——訴你。”大男孩神情堅毅。

“我——叫,我——叫,”他又做起了抹鼻摸腚的動作,數番而不得出口,情急之下猛拍大腿,終於拍出,“我——叫祖——明,祖——國的‘祖’,明——天的‘明’。”

人類的一個極其稀鬆平常的動作“拍大腿”竟有如此多的妙用:它不僅能拍出哭(人類號啕時往往如此拍),拍出笑(人類狂喜時往往如此拍),拍出智慧(人類絞盡腦汁而不得時,大腿一拍,往往靈光迸現),殊不知還能拍出口吃人費勁巴力說不出的話。

一如天下所有結巴,長於農村的祖明結巴也並非天生。說來也奇,他與結巴的結緣竟始於目睹了一次宰鵝。每逢過年,農村人殺豬宰鴨,祖明從不敢看,他怕血,一點血,能把他嚇得大呼小叫。那次,他捺不住好奇心,當劊子手把鵝摁在砧板上,手起斧落,血花四濺,鵝頭迸出,鵝身猶在活蹦亂跳時,天生膽小的祖明哪見過這般陣勢,隻覺頭皮發麻,渾身酥軟,顫顫作抖。

當嚇懵了的小祖明回家戰戰兢兢結結巴巴向母親講述所見時,非但沒得到母親安慰,反落得一通訓斥:“媽呀,你怎麽結巴了?咱村的魏老四,不就是因為結巴一輩子沒娶著媳婦嗎?可不能學他,誰家的姑娘肯嫁給結巴!”

自此,結巴竟鬼使神差地纏上了小祖明,他期期艾艾,一句話被他支離得破碎不堪,在母親“打嘴巴”“搧耳光”高壓政策下,這毛病愈發變本加厲。

祖明從小罹患鼻炎,一天到晚鼻涕啷當的,吸溜吸溜不消停。有時鼻涕來了,他就抹一把鼻子,趁便往後腚上一摸。長此以往,這一抹一摸,便成就了他的招牌性動作。每每說不出話而語阻氣塞,招牌性動作就替補上場。沒有鼻涕時也幹抹幹摸,周而複始幾輪,有時猛拍大腿,那奇模怪樣,煞是逗人,估計愛淌眼抹淚的著名憂愁大師林黛玉見了,也會噴飯不止。

上小學時,在課堂上發言,他站在那兒一抹一摸的,底下“啪啪啪”拍腿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某位傳道的師者笑得如風吹楊柳彎了腰,說,這課實在上不下去了,你真能把大活人笑個半死。

初中,拿他的招牌性動作取樂者仍不乏其人。某君看著他一抹一摸,乜斜著眼兒:“你這不是拉完屎擦屁眼兒嗎?”全班同學笑得不行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祖明拿起圓規,衝了過去。

幸而圓規是隻司畫圓而拙於點刺功能的,那君雖臉頰處被紮了一個眼兒,放了點血,但也無甚大礙。

祖明被罰在操場上麵對全校師生檢討,招牌動作得以在全校露了臉兒,他數拍大腿雖然未拍出隻言片語,但這無礙美名在全校播揚,他的背後總有人指指點點,許多人爭睹其容為快,他成了現世活寶。

是辱可忍,孰辱不可忍?祖明下了魚塘,不是捉魚,是要見閻王。他不願苟活,想了此不堪。人到魚塘中間了,水還未沒頂。祖明有些沮喪:水位還沒我個子高呢。看塘人跑了過來:你小子想偷魚呀?祖明悲愴道:我還想偷,偷,偷……急赤漲臉地“魚”字還未出,便咬牙橫心紮到水中,與魚碰麵了。

看塘人見勢不妙,撲通跳下水,去拽拉祖明。

一口水嗆到嗓子,祖明猛烈感受到巨大的死亡恐懼感黑壓壓覆罩,心中乍然升騰起對生的無限留戀!乍曖還寒的初春,冷水浸涼了他的肌骨,也清醒了他的頭腦:不,我不想死,我要活著,活著,活著!

祖明下意識地憋住了氣,緊緊地攫住了自己生命的韁繩,在生命的懸崖前勒了馬,這時,看塘人的手也適時地伸了過來。

“你這一小把年紀,胡子茬都沒長出來,有什麽想不開的?”看塘人對小“落湯雞”連喘帶籲地說。

祖明不語,哆哆嗦嗦地任看塘人攜著到小屋,褪去濕衣服,換上幹衣服。神安意定後,祖明把一肚子苦水全倒出。

“哧——”看塘人掏出一根煙,點燃後,笑著說,“你媽說哪個大姑娘肯嫁給結巴,敢情你小子是怕將來娶不著媳婦才尋短見的吧?”

“告訴你吧,小子,我——”看塘人神情盎激道,“像你這麽大一直到結婚,也跟你一樣。我一說話就臉紅,不是害羞,是說不出來憋的。有人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呀,這輩子注定要跑腿了,老太太都不願嫁給你’——呸!屁話。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要活出個樣兒給他們看。娶不著媳婦?不是吹,咱的媳婦到哪的人堆裏一站,都能倒一大片——注意,是他們自個兒傾倒的!咱嘴不好使,腦子好使,手好使,腳好使,咱能耐不比那些油麽嘴滑麽舌的差!不是吹,一人有四個蝦塘,兩個魚塘,兩畝蔬菜大棚,這十裏方圓的還有第二個嗎?咱是結巴,可咱俊媳婦照樣娶,大錢照樣掙!說來也怪,這錢一天天地厚,氣一天天地粗,腰一天天地壯,這毛病,好了!”

祖明心中豁然敞朗,正如在長夜難明,魔怪群舞中久久苦捱的舊中國人,一朝欣逢東方紅,太陽升。

這一老一新兩兵——口吃大軍中已退伍的老兵和新兵——盡情相談,促膝良久。那天,祖明得以酣暢淋漓地過了一次說話癮。

末了,看塘人乍有所悟,倏地拍著祖明道:“你說話叭叭地,哪是個結巴呀!”

祖明也感自那時起,他的嘴如得冥冥中神靈相助,出奇般地好使,心裏想說的話一到嘴邊,哧溜就出去了,爽得就像泥鰍魚玩滑冰!祖明如獲新生,欣喜若狂,口吃竟不治自愈,奇跡般地好了!一家人雖頗感匪夷所思,但皆大歡喜。

可惜好景難長,祖明上高三時,學習壓力太大,精神過度緊張,口吃病死灰複燃,自此,口吃愈發厲害,竟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抹摸拍那幾套招式屢屢被眾人把玩賞鑒著,這使他陷入痛苦的泥淖中不可自拔,一度曾動了斷舌封口之念。

多年來,祖明大隱於市,斂其形跡,以看塘人“人應該要強,人一厲害了,結巴也不敢欺負你”自勉,砥礪苦其心誌,揚奮圖強,以勤補拙,不孚父母之望,考上了黃海工業大學。大學畢業後,憑著對計算機的駕輕就熟,他被黃海信息中心錄用。少男皆善鍾情,祖明看上了同單位一位姑娘,並為之魂不守舍,寢食難安。他積攢了平生所蘊的全部氣力後,終於衝決自身樊籬,向姑娘一字三頓地表白了心跡。因為過於靦腆,祖明的三招式在姑娘麵前更顯得殊為怪異,滑稽招樂。那位斯文的姑娘始而捂嘴,繼而哧哧,再也矜持不住,終於笑噴:“哈哈哈……你真樂死個人……你還是先回家跟你媽媽學會說話吧……”

祖明羞臊得恨不得立馬就去見土地爺。

他逃離了姑娘,逃離了單位,也逃離了愛情。

他不敢再奢望愛情,它是不屬於他的,他沒有權利享受它。

他再不願自取其辱,隻想安安靜靜苟完一生。

他怕和年輕女性說話,一開口嘴就不住地發抖,情難自持,不可阻遏地強迫自己要先端出三招式。

在前途未卜,心情彷徨之時,在奔徙於幾家招聘單位的公交車上,他得遇琅琅,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雪困得送炭,實乃人生一大幸事。

祖明說,他的心情從未像今天這麽明朗過。

千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倆磕巴倆倆之心相印,柯磕人備感眼前的祖明親切得就像失散多年的自家親兄弟一朝相逢。聽完好兄弟的悲愴講述,柯磕人物傷其類,兔死狐悲,惺惺作惜,鼻子作酸,唏噓感歎一番。

彼時,柯琅琅的心中激**澎湃著悲天憫人,普渡口吃眾生的壯闊情懷。那一刻,他已走出小我的一方天地,廣矚高瞻,念及到了普天下的口吃患者,如自己和祖明一樣,正在苦海中掙紮。

何方是岸呢?琅琅為自己,為廣眾口吃人,苦苦探求著。

“你——的精神,讓——我振奮鼓舞,可——是,熱血過後,我似乎還——是找不到出——路。”祖明拿手抹了一把皺起來的鼻子,欲伸還縮地抽回了伸向屁股的手,臉上飄散過一陣陰雲,也瞬間觸動了琅琅的共鳴:口吃患者對口吃的憂愁已形成巨大的慣性力量,這種憂愁如幽靈般說來就來,揮之不去。

“我的出路,就是你的出路,也是千千萬萬口吃患者的出路——我們和他們,不是都怕在人麵前說話嗎?那麽,就讓我們主動地在廣眾人多的地方說話吧!哥們,讓我們並肩作戰吧!那總比孤軍奮戰來得痛快!”

琅琅口內呼著祖明,心內喚著廣眾口吃人:“同去,同去,普天下的口吃患者,讓我們在全世界的公交車裏留下激奮的呐喊,昂揚我們自強不息的,戰鬥的,不屈的高貴靈魂,讓全世界的公交車乘客都來做我們忠實的聽眾!”

“你——是說,讓——我和你,一起,在車上,講——話嗎?”祖明如擠牙膏似地,一字,倆字,仨字地往外擠話。他對琅琅說,隻有如此“擠”字成句,他才覺得說話安穩,抑製他去做抹摸拍那三招式。

“對恐懼,隻有迎頭痛擊,此外別無選擇。你和恐懼,有它無你,有你無它,隻剩了殊死搏鬥的關係。”琅琅的神情堅毅如石人。

“可,可,我——實在,不——敢……”

“在這個世界上,男人首先要勇猛。拿破侖和愷撒,征服世界,除了智慧外,靠的主要就是勇猛。我們還年輕,人生的路還很長,不能這麽窩窩囊囊活一輩子,我們要擁有生命中的種種美好。向自我的渺小挑戰吧,讓懦弱去做喪家犬吧,用鋼鐵般的意誌,熊熊燃燒的熱情,說幹就幹的果決,彰顯我們響亮亮的存在。”彼時的柯琅琅是向全世界8000萬口吃患者激昂陳辭的。

“可——多少年積習,就——靠在車上,講講話,就能,改掉嗎?”祖明滿麵狐疑,憂懼並存。

“‘人有信心,可以移山。’擁有正常的口才對我們口吃患者來說,是美好的東西,它太值得我們犧牲苟安去換取了。我今天站在公交車上瘋狂演講,也是執著地相信超常的意誌會創造驚人的奇跡。”琅琅的手掌重重地一揮,其勢能把華山砍兩半。

“可——可是……那樣做,我——總覺得,有一種,屈辱感。”祖明低下頭,連預想中的屈辱也不勝禁。

“我當初剛上戰場時,也懷著深深的屈辱感。我看著那麽多的人,心裏湧動著羨慕和自卑交織的複雜感情:他們多幸福,可以不為口吃煩惱;為什麽單單老天讓我忍受這種苦難呢?如果沒有這種人生苦難,哪怕我少活十年,也願意。但是,我努力說服了自己:我今天忍受恥辱是為了明天不受恥辱,長痛不如短痛。這也是斷臂以求生。傑出的人總是擅於用痛苦去換取快樂。複仇狂越王勾踐曾說過,‘就讓越國的苦難和屈辱由我一個人來承受吧。’難道我們不可以豪情萬丈地這麽說這麽一句嗎?——就讓全世界8000萬口吃患者的苦難由我一個人來承受吧。”

“可,我連,連……我——自己的苦難……都承受不起……我,為什麽,就,口吃了呢?……我個子又那麽矮,簡直一無是處……”祖明的臉上布滿痛楚,看得出,厚重的,悠久的口吃苦愁已浸**至骨子裏。

“拿破侖也是矮個子,可他站在曆史的高峰……哥們,人生何其苦短,已沒時間悲悲戚戚了。‘丈夫何事安縈懷’?……多去想想大海,泰山,長城這些壯觀之物,與天地精神往來,從中濡染他們的大胸懷,大氣魄,多念念豪情,壯誌,鐵膽這些字眼……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把舊我扔到拉圾堆去吧!”琅琅緊緊地握著祖明的手,在意念裏向他傳遞著要緊緊攥住命運的堅強意誌和剛硬決心。

發誓發奮寫我絕世傳奇

摘下夢中滿天星

崎嶇中的少年且昂首

向青天深處尋路徑

……

崎嶇中放步且放歌

讓衝天高誌群山共聽

街頭適時傳來了琅琅喜愛的那首歌曲,他冥思著,咬著牙關:“發誓發奮寫我絕世傳奇,每聽到這句話,我就會熱血沸騰。也許,我們應該憂慮的不是口吃,而是缺少剛強的人生信念。困獸當猛虎,絕境處逢生。哥們,在人生逆厄困境中破釜沉舟,突圍出去,殺出一條血路吧!哀歎,是懦夫的病態,對自己揭竿而起,才是真正的勇者!你聽,‘向青天深處尋路徑,讓衝天高誌群山共聽’,這是多麽至大至剛的豪勇啊!我們缺少的正是這個!走,我們一起去戰鬥吧!”

“現——在,就——去嗎?”

“對,就是現在,說做就做,走吧!”琅琅神情堅毅,再次發出戰鬥的呼喚,“不要再有絲毫的彷徨和猶豫,人生惡敵的劍已經指到你的鼻尖上了,走吧,跟我上車,把懦弱扔到車輪底下吧,讓它見鬼去吧!”

“等——等,我,我……再——想想,我——還沒,準備好……”祖明猶疑著。

“時不我待。我們已等了多少年了?明日複明日,我們總生待明日,結果萬事成蹉跎!在等待中,盛年已過去大半,生命中的許多美好溜之乎也!還等什麽呢?等待是懦夫的藉口,把果決的勇氣變為槍膛中的子彈,觸而即發;讓激奮的鬥誌成為鞘中的寶劍,倉啷起拔!我們已沒有時間再去等待了!來吧,把所有的明日統統地都變成觸手可及的現在!來吧,來吧,所有的日子來吧,來吧!”琅琅慷慨激昂,如在洶湧澎湃的大海中飛舟衝浪。

“我……明天,還來……那時,再說……”祖明終於把退堂鼓敲了。

“算了吧,你也別太為難自己。”琅琅歎口氣,心想,“為何那麽強求他呢?自己當初在公交車上第一次開口講話前,內心也曾與自我的人性懦弱進行了翻江攪海般的鬥爭!這世上本就沒有天生的英雄,英雄都是被情勢逼出來的,是被惡劣的環境錘煉出來的。”

“再——見。”祖明抹著鼻子,低首垂眉,麵帶羞愧,就像一個在父母麵前犯了錯的大孩子。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我過去和你一樣,也是苦大愁深,這句話是一個女同學送給我的,我一直用來自我激勵,我把他送給你,共同自勉吧。”

“謝——謝,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