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聲明,這個形態是你的認知。在這個空間裏,形態沒有意義。”

 通過接觸的情報結合想象,為不定型的意識賦予形象。

 之前的記憶管理者也是如此,有了“書架”、“圖書”、“李林的意識領域”等等先入為主的印象,自然而然構建出了形象。如今穿著病號服的孩童也出自同樣原理,是被賦予了形象的意識。

 隻是和之前不同的是,站在羅蘭麵前的是主人格,擁有近乎絕對的支配權,他要消滅羅蘭,沒有任何人可以阻礙。

 是否要消滅——在決定這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什麽是救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問題。

 羅蘭最終的目標是世界與眾生的救贖,嚴格意義上來講,李林並並沒有必須竭盡全力阻止他的動機。

 可反過來,他也沒有幫助羅蘭達成願望的理由和必要。

 消滅還是助力,讓世界就此毀滅還是延續下去,一切取決於羅蘭的回答。

 對羅蘭而言,什麽是救贖?他想要救贖的對象是誰?他要如何救贖?對他來講怎樣才算是實現救贖?

 得到答案之後,選擇才會產生。

 羅蘭很清楚這一點,同時他也很清楚“愛和包容”、“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之類的理想論非但無法打動眼前這一位,還會促使他認定世界根本沒有救贖的必要。

 沒有人比他更現實,也沒有人他更清楚世界的殘酷與人類的卑劣。光靠動聽的話語和美好的理想,是說服不了他的。

 “這個世界,還有值得去愛的事物嗎?”

 平靜的話語實在過於空虛,羅蘭遲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那句話語裏包含的意味。

 李林並非不了解何謂高潔,何謂溫柔,亦非從未見識過高潔或溫柔的人。

 但,在他看來,這些人是稀有的極少數,他們並不會改變世界和人類的本質。即使有所改變也隻是一時的,隨著時間推移,固態萌發,一切照舊。

 這種見解無疑很悲觀,同時也無比的現實和正確。

 最後一定會變成這樣——那張沒有表情的稚嫩臉龐無聲的訴說著,那份篤定和現實的壓力差點讓羅蘭後退。

 正常環境下,羅蘭會用大人式的狡猾來避開這個問題。可如今……如果說服不了李林,這個世界也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沉默了一息,讓思維和情緒的波動趨於平緩後,羅蘭回答到:

 “我覺得,所謂救贖,是讓人們將視線從過去的屍骸上挪開,獲得開拓新道路的勇氣和力量。”

 “哦?”

 沒有表情的臉孔無法判斷感想,形式上的疑問語氣也無從判斷真實想法。羅蘭讓心中的忐忑平息下去,繼續說到:

 “人們不能忘記過去,因為忘記就意味著背叛。可反過來一味盯著過去,人們也沒辦法真正走出陰影,開辟全新道路。”

 博愛、關懷、平等——直到此刻羅蘭也沒有改變他的理想。

 同時他也清楚,理想不是救贖。

 救贖或許是為了向理想邁進,可救贖之路的終點未必是理想。

 這一點,蓋亞和地球人類已經很充分的展現了。

 蓋亞和人類在遭遇生存危機後選擇的道路很大程度上是舊時代陰影下的產物,因為沒有實力,沒有力量,經曆危機的過程中都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在麵對極端殘酷暴力的生存環境時,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消除弱點,強化自我。

 其具體的做法就是近乎病態的技術崇拜和武力擴張。

 “這是合理的選擇,但絕不正確,更非源自理性。”

 地球人類對於技術的崇拜源於自然環境惡化導致種族瀕臨滅亡的陰影,通過科學技術立足於宇宙建立新天地解決危機後,技術近乎魔幻的巨大物質力量和現實的成就堅定了“把人類的存亡交托給自然隻會導致滅亡”這一論斷。為了實現“不依靠自然也能活下去”這一目標,人類堅決舍棄了“溫柔”,壯大實力,不斷對自己說“唯有力量才能生存下去”。

 “堅強是生存和成長的必備要素,為了麵對殘酷的環境,忍受並跨越各種困難,人們唯有用堅強來武裝自己。但地球人類所選擇的很難稱之為‘真正的堅強’。”

 真正的堅強並不一定非得是“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壯士,可極端的技術崇拜絕對算不上是真正的堅強,那其實是一種偽裝出來的堅強,本質上是對於內心陰影的逃避。

 “對於種族而言,生存這個課題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方式,因而隻要能夠達成生存這一結果的話,種族內部各個個體選擇什麽方式生存倒不是很太重要,但是當眾多個體就生存方式達成高度一致的共識,不管選擇是否合理,整個種族都隻能順著共同意誌前進。於是依靠強大的技術生存下來的人類走上了無節製的技術擴張之路,與母星形成對立的同時也把自己給束縛在冰冷的機械框架之中。反過來,這又刺激蓋亞走上類似的道路,雙方對立持續升級,直至全麵衝突,最後同歸於盡。”

 “事情確實是如此,屈服於過去的陰影,對滅亡的恐懼迫使人類和世界走上純粹自我,持續強化的道路,最終走向全麵對抗和滅亡。不確認這個根本,就沒辦法尋求解決之道。可是——”

 紅瞳依然冷漠,傾吐出的每一個字卻似乎格外沉重。

 “你以為你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一點,並且試圖解開這個死循環的人嗎?”

 弱者意圖生存唯有竭力消滅弱點,純粹自我變得更強,直到被其他強者給毀滅或者被自我給毀滅,留存下來的弱者再繼續竭力純粹自我,周而複始,循環不斷。

 古往今來多少智者賢達注意到了這個矛盾螺旋的架構,他們窮竭畢生試圖解開這道難題,但從來沒有一個人成功過哪怕一次。

 “隻要世界還是世界,知性生命還是知性生命,悲劇的連鎖就不會被斬斷。”

 所以——

 世界也好;

 眾生也好;

 沒有救贖的必要,也沒有救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