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鴉在弱小的稚童時期,曾無數次想過,老天讓自己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目的是什麽?

天生瞎了的眼,欠了一屁股外債的家及並不愛自己的父母。

接受父母不愛自己其實是一條艱辛而又漫長的道路,總有人哪怕窮盡一生都無法參透這個被世人不相信的真理。

而慶幸的是,沈鴉要比這些人幸運得多。

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生來就能記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

無論是生產時醫生護士的焦灼,亦或是媽媽在生下她時,那如釋重負的歎息。

她睜開稚嫩的眼睛,異色的瞳孔在護士的一陣驚呼聲中,她被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個懷抱並不算有多麽好聞,雖說沈鴉的誕生並不算多麽折磨那個苦命的女人,但混著消毒水的汗氣及血腥味在那時讓她記了好久好久。

久到哪怕她已經離開了那兩個人一千多個日月,她仍然記得那是媽媽的味道。

滿懷慈愛的那一聲寶寶在醫生遺憾地檢查過後告訴她,沈鴉是一個生來殘疾的孩子後,化為尖厲的怒罵聲。

“……怎麽可能,我跟劉濟北,我們兩個的身體都那麽的健康,怎麽會生下一個殘疾的孩子,你不要騙我!我們可是做過孕檢的,每一次孕檢,你們都告訴過我,我的孩子健健康康,她會長得像我,漂亮聰明……”

媽媽絕望的嘶吼,她偏執地認為是醫院調換了自己健康的孩子,雖說當時因為一二三等公民的事情,不少醫院確實發生過什麽為富豪大官調換嬰兒亦或者是移植器官的醜聞,但沈鴉從出生下來的那一秒,就因為新頒布的規章製度,沒有一秒離開她的視線。

在一番大鬧後,醫院同情但也沒有再理會這個瘋魔而又絕望的母親。

沈鴉在檢查確定除了視力外身體其他各項檢查均符合標準後,媽媽爸爸帶著她回到了那個總是隻有她一任的家。

爸爸是在沈鴉出生一周後才出現在她的麵前。

那是一個夜晚,雖看不到窗外的月亮,但沈鴉能夠聽到周圍那淺淺睡著的喘息聲。

病房內總共安置了三張病床,有三個孕婦,除了沈鴉的媽媽已經生產過外其餘兩人都是剛剛搬入進來的。

可能是一個母親對於孩子最為誠懇的祈願,無論是病房內的孕婦還是他們的家屬,都不願意跟那個整日同醫生護士糾纏的瘋子及這個天生殘疾的孩子聊天相處,好在媽媽雖懷疑醫生,但卻不會過多糾纏於同這些孕媽媽相處。

她總是癡癡地望著窗外,隻有護士不耐地抱著沈鴉,試圖勸醒她讓她好好照顧照顧自己的孩子後,她才會像瘋子般同他們嘶吼。

沈鴉像一個野孩子,但她又是被公認為醫院最乖的乖孩子。

她不吵不鬧,哪怕餓得都要昏過去,也隻會嗦著手指,從喉間發出小貓般的嚶嚀聲,她脆弱的後背及屁股因未及時更換尿不濕,起了大片大片的濕疹,紅腫潰爛,起初沒有人在意她的生死,直到有一個孕媽媽生產後,可能是因為同樣也生了一個女孩,在護士驚呼沈鴉後背的潰爛後,她不忍地接過沈鴉,開始細心地給她喂食給她換尿不濕。

在第六天的深夜,沈鴉睡在媽媽身旁,她因饑餓嗦著手指,聽著身旁媽媽安穩的呼吸聲,她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抱起,那人身上味道實在不算好聞,帶著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刺鼻的化工產品的味道刺激得沈鴉接連打了三個噴嚏。

噴嚏聲將隔了一床的孕媽媽吵醒,她慌忙起身,以為是自己的女兒出現了什麽問題。

她焦急地叫著老公的名字,一行人著急地將看著嬰兒床,卻看見她的孩子正安安穩穩地緊閉著眼,睡得正香。

病房的吵鬧聲驚動了醫生,在護士困倦地跑入病房,一行人這才發現了被擋板擋住的爸爸。

護士臉漲得通紅,因隔壁省突發事故,醫院醫生護士調去支援,她多日白班接著晚班上,一個不小心竟在衝奶的時間眯了一小會,而就在她眯了一小會的時候,一個成年男人竟就這樣混入了婦產科。

就在護士又嚇又怕,急得要叫保安的時候,那個笨拙的男人他緊緊抱著沈鴉,壓低聲音帶著護士來到了走廊,在磕磕絆絆一陣連說帶比劃,總算證實了他就是那個實在不稱職的沈鴉的爸爸。

在護士半信半疑的批評聲中,男人蹲在病房房門外,他握著在生產前,他們二人精挑細選的奶瓶,為沈鴉衝泡著奶粉。

濃鬱的奶香味在口腔中漫開,男人喂小孩的動作雖生疏但很標準,一看就是在之前專門有學過的。

小孩吃多了就困,沈鴉眯著眼睛,她打著哈欠,縮在那個溫暖的懷中。

而就在她昏昏沉沉即將睡著的那一秒,她聽見了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對不起。

兩滴微涼的水滴落在嬰兒的臉上。

爸爸在那晚上在想什麽?他又為何道歉?沈鴉一無所知。

她隻知道在那天晚上過後,沈鴉同他們一起離開了醫院。

新的住所是一間一室一廳的小屋,除了最開始的幾天爸爸寸步不離地照顧了沈鴉許久後,沈鴉在之後的極為漫長的一段時間再未見過他,但好在不知道媽媽爸爸他們交流了什麽,在爸爸離開的第一個白天,沈鴉久違地被抱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媽媽再次接納了她。

雖然那些溫暖隻能勉強供沈鴉生存下去。

沈鴉總是好乖,在剛剛學會走路後,雖每隔一段時間爸爸便會寄回來錢供他們生活,但那些不夠,媽媽在初開始隻是接一些小零工補貼生活,但在沈鴉能自己吃喝後,媽媽決定離開家上班,她在沈鴉的腰間係了一根長長的繩索,一端連著客廳的沙發,保溫杯裏泡著奶粉,沈鴉活動的區域剛好能到達廁所,人生活中必須解決的兩大難題,在媽媽耐心的教導下,沈鴉就這樣長到了三歲。

爸爸是在沈鴉三歲的時候回到了這個家,他走到沙發前將沈鴉緊緊抱在懷中,他用那新長出的胡茬刺著沈鴉的小臉蛋,聞著沈鴉身上那淡淡的奶香味,他笑沈鴉都三歲了還在喝奶粉。

沈鴉將臉蛋埋在爸爸的臂彎,胖乎乎的小手抱著他的脖子,沈鴉能感受到懷中的這個人相比較三年前要消瘦許多。

媽媽對爸爸的回來也很是高興。

媽媽也是一個笨笨的大人,她雖然幹活麻利,總是將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但對於做飯,她卻隻能做到勉強下咽,雖沈鴉不嫌棄,但在接連幾次努力後,她還是在給沈鴉留飯還是留奶粉兩個選擇中,艱難地選擇了後者。

她專門買了可以一直吃到18歲的奶粉。

但跟她相比,爸爸的手藝要好上許多,紅燒魚、黃燜雞、豬蹄牛肉,白餅饃饃,天南地北的美食總會出現在那一口嶄新的小鍋中,爸爸回來後,沈鴉變成了一個30斤的胖小孩。

家裏開始出現了一些新東西,沈鴉腰間仍圍著那段繩子,繩子的距離沒有變化,但在沈鴉探索客廳的路上,她被絆倒的次數卻要比之前三年加起來還要多。

因沈鴉看不見,在過去的三年中,沈鴉的活動區域除了那張必放的茶幾外,房間三年沒有添置過新家具。

媽媽雖笨拙但卻也有細心的一麵。

在又一次被新添置的東西絆倒後,沈鴉的頭撞上了茶幾的邊邊,幸運的是沈鴉的頭上雖腫了好大一塊,但卻並未流血。

疼痛感襲來,哪怕沈鴉再不想哭泣,她不想讓爸爸媽媽覺得自己是一個不聽話的小朋友,鄰居的康康哥哥就是因為愛哭調皮,被稱作這棟樓中最不乖最不乖的孩子,沈鴉是個乖孩子,她想忍住的,可是爸爸回來了啊,或許她隻是偶爾哭一次,也是可以的,對吧?

沈鴉這般叛逆地想著,她摸著頭上的鼓包,淚水奪眶而出,她蹲在地上,用手背抹著眼淚,低聲嗚咽,抽泣著抽泣著,沈鴉如願以償,她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中,柔軟的手輕柔地擦拭著她的眼淚。

不是爸爸,是媽媽。

但也不完全是媽媽,沈鴉的手無意間觸碰到了一個略有些堅硬的東西,他是溫熱的,鼓起的。

一隻粗糙的手握住沈鴉的小手,他輕輕地將它放在了那個東西上。

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沈鴉跟弟弟手碰手。

而這也是沈鴉唯一一次跟那個幼小的生命接觸,以這種方式。

從那天之後,沈鴉再沒有摔倒過。

她仍然被繩子綁在原地,從日升到月落,沈鴉一天的大半時光圍繞著茶幾,保溫杯中的奶一次比一次的多,它不再隻單單是沈鴉的早中餐,它變成了沈鴉的一日三餐。

沈鴉又變成了一個瘦小孩。

蜷縮在沙發上睡得昏沉,一早被嬰兒床隔壁的痛呼聲驚醒,沈鴉茫然地聽著耳邊一陣吵鬧聲,在媽媽的忍痛指揮中,爸爸慌亂地收拾著東西,披著一張毯子,沈鴉坐起身,隻來得及聽到一聲倉促的關門聲。

她還不會使用那些連貫的字眼,沈鴉更喜歡用那些獨屬於自己的嬰兒語言自娛自樂,但是隻會嬰兒語言的話,她是聽不懂爸爸媽媽的話的。

在家裏新購入一個電視機後,沈鴉慢慢地理解了大人的語言。

雖隻能稱作勉強,但從剛剛的隻言片語中,沈鴉知道,媽媽是生弟弟去了。

生孩子是需要全家出動的一件大事。

她從嬰兒床小心地爬下,在摔了一個屁股墩後,捂著屁股,扯著毯子,沈鴉順著牆邊來到了客廳。

其實她早就可以不用繩子也能摸清楚自己每天的行動路線。

順著客廳的牆壁,沈鴉摸索著來到了入戶門處,摸著緊閉的房門,沈鴉遺憾地想著,看來電視中也是騙人的,生孩子有時候也是不需要全家出動的。

確定他們不會回來將自己帶上後,沈鴉遺憾地扯著毯子,她翻不進去嬰兒床,索性她就躺在沙發上。

緊閉著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沈鴉有醒過幾次,但每一次她醒過來伸手去摸著手邊的保溫杯時,都毫無收獲。

睡吧,睡熟了就不餓了。

一次又一次地這樣跟自己說著,在餓得昏沉,實在睡不著的時候,沈鴉聽到了吱呀的推門聲。

一雙粗糙柔軟的手輕輕地捧著沈鴉的臉頰,這雙手雖粗糙但卻沒有爸爸的大,隻是相較於媽媽那雙柔軟的小手,這雙手又要大上一些。

後來,沈鴉才知道,這雙手是奶奶的手。

一碗放了細蘿卜條的鹹麵疙瘩加兩個農村自家養的土雞蛋,這是沈鴉在爸爸媽媽離開後的一天半後,吃到的第一頓飯。

狼吞虎咽,聽著耳邊奶奶那帶著口音的對爸爸媽媽的罵聲,沈鴉吃得肚皮滾圓,直到實在不敢再讓沈鴉吃了,那雙手從沈鴉的手中強硬地將碗筷奪走。

奶奶沒有在家中過夜,她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簡單將沈鴉的衣服收拾好後,她絮絮叨叨地從自己帶來的背包中取出一套嶄新的棉衣棉褲。

棉衣的尺寸要大上一些,沈鴉穿上,手指露不出半點,棉褲的尺寸倒要小上一些,短了一紮,好在奶奶還專門給她買了一雙皮質的長筒靴,套上兩層厚襪子,鞋子剛剛好。

在沈鴉的腰上纏著繩子,奶奶將沈鴉捆在自己的背上,她佝僂著腰,趕上那一天最後一班火車,沈鴉離開了她生活了三年的家。

看吧,生孩子有時候確實也不需要全家出動的。

電視說的也不全是對的,雪花在沈鴉抬起頭從火車站走出的那一刻落在她的臉上,她這般想著,臉上殘留著幾滴水漬。

沈鴉從那天後再沒見過爸爸媽媽,她隻知道她有了一個八斤六兩的弟弟。

一個跟她很像但健健康康的弟弟。

在這消息從奶奶的嘴裏說出來時,沈鴉正穿著一條紅灰色短袖,牛仔長褲,蹲在雞窩中,數著奶奶剛剛撿的雞蛋跟鴨蛋。

她抬起頭,過往漆黑一片的世界中出現了萬物的輪廓。

望著樹梢一抹橙色。

沈鴉脆聲嚷嚷:“奶,我要吃脆柿子。”

“知道了知道了,等會給你摘!今天吃完柿子後,可不能再耍賴不抹藥!”

罵著隔壁鄰居家的狗又來咬自家的雞。

聽著奶奶中氣十足的聲音,沈鴉撩起額發,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中,她撲向那走向自己的身影,輕聲抱怨道:

“……可是那藥抹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