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藥膏塗抹在沈鴉的眼上,帶著微微的涼意,獨屬於薄荷的清爽感讓沈鴉不禁皺眉。

“哎哎哎,別皺眉啊,這藥膏都弄睫毛上……”

碎碎念,沈鴉緊閉著眼,她依偎在奶奶懷中,樹葉稀疏縫隙中,陽光傾灑而下,落在她的臉上,一個草編的遮陽帽扣在了她的臉上。

沈鴉的眼睛喜涼,不能長久被太陽直射,這是奶奶專門賣了種了半年的小麥到市裏醫院檢查後,得到的醫囑。

娘胎裏帶來的病,雖需要多加謹慎注意些,但卻並不難治,隻是沈鴉年歲較小,考慮到小孩的身體狀況,醫生將手術定在了沈鴉七歲的夏天,這三年間隻需要定時檢查,塗抹藥物確保眼球不要病變。

醫保報銷加後期保養估計三萬六的醫療費,三年多的時間,奶奶咬咬牙,省一點也是能省出來的,爺爺去世得早,兩間瓦房內她自己需要的又不多,心中有了盼頭,從醫院回來的第一個集會,奶奶背著沈鴉去鎮上買了一大群小雞仔小鴨仔。

“一天一雞蛋,健康又平安。”

養小雞總不會有錯的,一年後不但能變賣掙錢,隔三差五養大後還能給家裏的一老一少補充點營養,最重要的是,老一輩總是對於那些飼料喂出的肉雞有一種莫名的抵觸,奶奶總是搖著她的蒲扇,指著院裏的小雞自得地向沈鴉誇讚,說誰誰誰家的親戚懷孕了大老遠地跑回農家收笨雞笨雞蛋。

沈鴉雖看不見,但每當奶奶說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她也從不掃興。

一年到頭,農民靠天吃飯,收成如何有跌有漲,而每當賣了糧食拿到錢後,家裏的必備程序之一,那就是奶奶她會握住沈鴉的手,布滿折痕的紙幣,一張又一張,百元十元鈔有著極為不同的手感,每數完收到的錢,奶奶便會抱住沈鴉,粗糙的手輕捏著沈鴉柔軟的臉頰,她笑著說快了快了,還差三萬就可以給她的小孫女治病了。

還差兩萬六。

還差兩萬一。

還差一萬一。

還差四千七。

錢積攢得越來越多,將厚厚一遝紙幣存在一張薄薄的卡中,奶奶在衣服內襯上縫了一個小兜,小兜很小,隻能勉強供那張卡放進去。

睡覺時按著沈鴉的手,將手貼在那張硬硬的卡片中,隻有這樣,六十一歲的老奶奶才能安穩入睡。

在距離三萬六隻差最後九百的時候,奶奶難得奢侈地為自己買了一套新衣裳,她向村裏的好友打聽出,城裏的小孩穿的裙子都是亮閃閃的,上學背的書包都是帶著輪子可以用手拉著走的。

這種新鮮貨,鎮上沒有,但縣裏有。

奶奶親昵地用她那張皺巴巴的臉貼在沈鴉的臉上,將沈鴉托付給自己在這村裏幾十年的至交好友,趕上一大早六點的班車,她一路晃**地去往了縣城。

她必須要給自家的小孫女買上城裏貨,她很窮,但她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從大山中走出去。

十三年前,她將自己的兒子從大山中送了出去,十三年後,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小孫女這一輩子隻能活在鄉下。

奶奶隻有初中學曆,但奶奶知道,讀好書對於女孩子很重要。

從早晨等到中午,再從中午等到晚上。

因為沈鴉看不見,村裏的小孩從前便不喜歡跟這個總是在後麵添亂的小丫頭玩,而近兩年,孩子長大,大多都去了縣裏或者市裏讀書,村裏本就冷清,如今隻剩下一些已經年過半百的老人後,便更多了幾分日暮西山的孤獨。

坐在門檻,屋裏奶奶慈愛地在圍裙上擦了擦做飯沾上的辣椒,她上前握住沈鴉的手,望著屋外一片黑黝黝,她心中同樣也難免擔憂,但麵上,對著沈鴉,她又要強撐著將那份對好友的擔心壓下。

“走吧,你奶奶剛剛打電話回來了,她在市裏要辦事,要晚兩天才回來。”

她在說謊。

沈鴉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她還是收回了視線,緊跟在奶奶後,關掉了房門。

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做,她不想讓任何人覺得她是一個不聽話的拖累。

一天。

兩天。

三天。

在第四天的清晨,沾著一路露水,一個帶著寒意的懷抱緊緊抱著沈鴉,趴在那個熟悉的背上,沈鴉安心地閉著眼,模模糊糊間她聽見了一陣劇烈的爭吵。

“……你說什麽,路上昏倒被送到醫院?心髒手術,那可是一個大手術哦,放心,孩子你放我這裏,我幫你照顧,對了,你錢夠不夠,要不要……”

“……”

“……你不想做?你為啥不想做!心髒可是要人命的大問題!是錢不夠嗎?錢不夠我這裏還有一些……”

“……不是,我有錢,隻是我不能動這錢,這是我家小雅救命的錢,她下半年要去上學……”

沈鴉,原名沈雅,跟奶奶姓,在三歲的時候她要補足出生證明入戶口,但也不知道是哪道程序出現了問題,沈雅錄成了沈鴉,大名改不了,但小名,奶奶仍堅持稱她為小雅。

“……上學歸上學,這是兩碼事,這筆錢本就不該你出,你家兒子自從考出去畢業後,除了頭兩年還給了你一些錢,後幾年,嗬,那年你修院門,從樓梯上摔下來,臉歪了大半年,打了幾次電話他就接過一次,還一筆錢都不往家裏麵打……”

“……他是他,小雅是小雅,我一個黃土埋半截的老太婆,治好了也活不了幾年,但小雅她還小,她未來還有幾十年要走,一雙瞎眼,上不了學,打不了工,我不想讓她像我一樣,早早輟學,隨便找了一個人嫁了……”

因情緒而微微揚高的聲調在下一秒便再度被壓低,鄉下的老人很少有那種會溫聲細語的,多數都是大嗓門,而沈鴉的奶奶,一個中年喪夫,晚年孩子不在身邊,親戚大多都跟著小孩天南地北離開的人,更要比普通人要強硬許多。

小手抱住身下人的脖子,沈鴉小臉貼在奶奶的臉側,像往常她用臉蛋蹭著自己一樣,沈鴉同樣蹭了蹭她。

沈鴉很少在家以外的地方說話,她從電視中懂了許多,但她無法用自己的語言來組織這些她知道的道理。

所以,她隻是貼近奶奶的耳邊,輕聲道:

“奶奶,我想給你一起去上大學。”

“……”

我不想沒有奶奶,如果說得到光明的代價是失去身下這個人的話,沈鴉的雙手扣緊,那她更願意一輩子活在黑暗中。

錢可以再掙,但要是人沒了,那一切就完了。

有了沈鴉這句話,鄰家奶奶再添了一把火,最終還是動搖了奶奶那顆執拗的心。

奶奶決定晚一周等把家裏的事都解決的差不多了再去鄰省看病,她將家裏還養著的雞鴨鵝寄存到周旁鄰居那,將鑰匙放在家裏為數不多的舅公那裏,沈鴉更是早早地便被決定暫且在奶奶好友那裏,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好友奶奶的孫兒在市裏上學,被市裏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二等公民打得雙腿無法站起,一站起便頭暈得往地下倒,幾次去醫院檢查沒有檢查出來問題,孩子父母想帶孩子去大醫院檢查,但家裏存款本便隻能勉強補足一家三口的正常生活,這次檢查去外地還不知道多久,孩子父母想留一人繼續上班,家裏老人過來先陪同另一人一路照料。

村裏本就不大,這條消息是孩子爸爸回村裏親自傳出去的,不能有假,得知這個消息後,奶奶沉默著去隔壁鄰居家從她那裏把自己寄存的笨雞拿了兩隻,抹黑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家裏。

那一晚沈鴉不知道奶奶到底跟那位好友說了什麽,她隻知道在她睡醒後,奶奶決定帶她一起去外省治病,先看看一個心髒搭橋要多少錢,若有剩餘,再找醫生好好檢查檢查沈鴉的這雙眼睛。

為了省錢,奶奶臨出發前,還特地蒸了一鍋白麵饅頭,帶著一罐自家熬製的辣椒醬,為沈鴉穿上新衣服。

一老一少踏著淩晨的星光,趕著第一班班車,周轉坐上了去往外省的綠皮火車。

八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一路晃悠悠,沈鴉被蒙著臉,緊攬在奶奶懷中睡得香甜,不同於三歲第一次回家時的彷徨,六歲的沈鴉再度坐上這個總是帶來別離的大鐵皮,卻隻感到一陣安心。

她知道,從此往後,她再不會被拋棄。

而就在這個火車上,沈鴉遇到了那兩個改變了她一生的一男一女。。

身上帶著廉價的發膠味道,沈鴉看不清,卻聽見這二人帶著微微同自己相像的口音,那時沈鴉正依靠著窗戶,一口一口咬著奶奶為自己熱的夾著辣椒醬的饅頭。

“小妹妹,你這辣椒醬是自家熬的嗎?”男人刻意放軟的聲音,他遞給沈鴉一包薯片,笑眯眯地在旁邊人警惕看他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亮了亮自己的錢包,說,“我這人就好女兒,但奈何沒有女兒命,家裏三兒子,都是正人嫌狗厭的年紀,這不,剛回家趁著暑假給小兒子過了一個生日,還沒歇兩天,又帶著我家這個回外地掙錢,沒辦法啊,家裏還等著我三套房……”

一旁女人也連聲附和,他們二人像一對最為質樸的農民工夫妻,話中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獨屬於農民工的憨厚及大方。

仿佛是真的很喜歡女孩子般,他們二人每當賣餐飲的小推車來到這間車廂的時候,便極為高興地從推車中買著零食送給同車廂的小女孩,雖說男孩也會送,但是每當男孩子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總是要逗他們一番。

奶奶雖警惕,但在二人同是老鄉的拉家常中也對二人有了些許好感。

二人比沈鴉二人晚一站下車,在四人分別前,男人極為大方地從口袋中掏出了兩百,讓奶奶接著說是打車錢,再幾度婉拒後,男人又上前問了二人的名字,說等過年回家的時候,一定要帶著自家兒子來看看這個他在火車上碰見的極為漂亮的妹妹。

奶奶打著哈哈,倒也未真信,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在醫院周邊找了一家十元間,一間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歲月的矮樓,入屋一片昏暗,沒有水電,但勝在便宜,十元一天。

二人趕了一早去掛號,命運從未眷顧過沈鴉,這次也一樣,檢查的結果很不好,手術成功的幾率極低,奶奶未細說,但沈鴉知道,奶奶她心中動搖了繼續下去的念頭。

但神明仿佛總是喜歡在關閉一扇門的時候再給人開一扇窗。

奶奶治好的幾率很低,但在沈鴉去做檢查的時候,卻發現沈鴉手術後再見光明的可能性極大,甚至在了解了一老一少的不幸及奶奶想要放棄治病的想法後,醫院兒科醫生不忍地給二人指了另一條路。

省內最大的愛心福利院,每年都會給一定名額的二等公民孤兒提供免費治療。

且不說現在還沒發生意外,就算真的有意外發生,那起碼沈鴉也有個兜底的機會,雖說不一定前幾年便一定能輪到沈鴉,但沈鴉這種小手術,被選中的幾率還是很高。

在醫生的勸說及沈鴉強烈的願意中,奶奶決定拚一把。

愛心福利院在郊區,從醫院趕往福利院一路坐公交差不多要四十分鍾的路程。

在周邊打聽著愛心福利院的待遇及治病名額的真實性,奶奶帶沈鴉在這個櫻花盛開的省份逛了三天。

在第四天的清晨,奶奶退掉了房間,她緊拉住沈鴉的手,刻意放柔的聲音,在等車的途中,奶奶緊緊抱著沈鴉,消瘦了許多的臉頰輕蹭,一遍又一遍,奶奶在沈鴉的耳邊說著。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公交晃晃悠悠,黑色公文包鼓鼓囊囊,奶奶握住沈鴉的手,告訴她,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紅色短袖,跟沈鴉一樣,二人穿的是親子裝。

她還說紅色是最為喜慶的顏色,二人都穿紅色的衣服,一切困難都會不攻自破,等她把沈鴉接回來後,二人的生活也會紅紅火火,旺上加旺。

沈鴉嘴角含著一抹笑意,她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紅色短袖上繡著的小馬,愛不釋手。

那一刻,她真的相信,她跟奶奶會永遠永遠在一起。

……但是卻沒有人告訴她。

紅色也是鮮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