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戰況焦灼不定,室外亦是如此。
沈鴉抬手擦去眼角被流彈擦傷的紅痕,同身邊人相比,她身旁環繞的方框框是最多的,足足有八個。
但即便如此,想跟上她的速度,隻單單這些還不夠,白邱微微氣喘,他抬眼,隻不過一個沒注意,原本在最東側王芝雅身旁的人竟不知何時竄到了最南側。
刀刀致命,無一落空。
沈鴉身上的傷痕漸漸增多,但她卻仿佛無知無覺般,除了機械地舉起手,她做得最多的動作便是側頭避開那險些傷到她臉上白紙的彈藥。
不知是對方人看出了她的弱點,還是從其他渠道知道了什麽消息,從最初的試圖攻擊沈鴉的四肢,再到後來泄憤般試圖攻擊她的致命點,再到現在哪怕用人命當墊背的也要傷到她眼上纏著的白紙……
白邱眯眼,他這兩天不停歇地在這個汙染區來回打轉,所知道的消息還是太少,哪怕後來跟秦煙匯合,他們更多的還是在得到消息後拚命的往沈鴉這個方向趕,看來下次還是不能太過意氣用事,還是被沈鴉的消息衝昏了頭腦。
默默自省,白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手上動作不停,唯有那雙眼時不時地就要往沈鴉的方向看一眼。
場內做出這個動作的不單單是他,蕭途安,燕鴻安,劉佳,甚至就連一些他們僅僅碰過一麵的陌路人,其中都有很多在同他做著相似的動作。
畢竟,這抹在怪物中起舞,手握骨刃,無人可擋的身影,他們也有不知多少個春秋再未見過。
上一世沈鴉死後,無人找得到她的屍體,有人說她早就被汙染源吞吃入腹,也有人說她早就被喪盡天良之輩坑害的屍骨無存,更有很多人,他們遍及海內外各地,有的是一方安全區的保護神,有的隻不過是無名之輩,他們都在那一段時間,瘋了般向華國遞交入境申請書,隻為了來到南域安全區,向白邱等人求證,到底沈鴉死去的消息是否為真。
這則消息是否為真,白邱從未給出那些人絕對的答複,他隻是默默地帶著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走在南域安全區的街道上。
家家掛白布,人人戴白花。
沈鴉第一座墓碑是何人立起來的,白邱也不得知,但等到他知道有人為沈鴉立碑的時候,沈鴉的墓碑已有數百之多。
華國四域,遍及海內外。
有的墓碑是用從汙染區特製扛回來的不會被怪物注意到的礦石製作,有的隻是一節幹淨的還未被蟲蛀腐朽的木板。
舊人已去,但仍有新人。
甚至到後來,不僅僅隻是安全區及野外,有不少自信於自己實力的強者還在汙染區內部為沈鴉立了碑。
白邱死的時候他背靠在那塊泛著微微熱意的墓碑,倒沒有像外麵傳的那般憤怒難抑,絕望不堪,他隻是有些許遺憾,前二十多年,他的好友家人大多都死於不幸,他遺憾自己最後青梅竹馬的四人中,竹馬先後離世,隻留下了兩顆青梅。
兩個世界都有人在等他,他並不孤獨。
唯有一點,他不甘,那就是他到死都沒有查出來的沈鴉的死因。
骨刃一旋。
“小心。”
用骨刀較寬的一麵擋住那飛向白邱的子彈,沈鴉皺眉,這人的異能挺好用,如果可以的話,她還不想讓他那麽早的死。
“……多謝。”
白邱眉眼彎彎,他膚色極白,再加上又是孩童體型,白白胖胖,頗像是年畫娃娃般,比成年的他少了幾分笑麵佛的假意。
他抬起眼,在一個不經意間,他正對上那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看向自己的兩個黑窟窿,那是紙人的眼窩。
他好脾氣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剛剛王芝雅寫的字不單單是秦煙一人看到,作為一個主要負責輔助的,他也抽空看了兩眼。
葉九……
白邱再度抬眼,一樣的起手,在周旁其餘人攻擊力越發削弱的情況下,沈鴉每一刀的力度、角度仍保持在她的最高水準。
哪怕她的額上也已經起了一層薄汗,哪怕剛剛她完全可以避開那一次攻擊,速度慢一些,刀速慢一些,但她都沒有。
白邱圍在沈鴉周旁的八個方框完全是足夠沈鴉使用的,但她卻一次次地鋌而走險,哪怕平添了許多傷痕。
就仿佛她是想要證明什麽般。
“……原來是給你們啊。”
白邱喃喃,他握住那張布條,從口袋中取出一管血,猶豫片刻,最後,他還是落下了指尖。
“情況有變,煙、橙回——白邱留。”
粗喘著氣,程橙擦去頭上薄汗,在剛剛不知為何,那紙片刺向他們的速度慢了一拍,原以為這是偶然,但現在看來,難不成是外麵出什麽事了?
“……程橙,走,先出去。”秦煙提高音量,她試探性地將隔在身旁的光盾消除,薄薄的一層冰護在二人周圍,心中提防,她謹慎地走向程橙,抽空她看著手中還未收回的布條,第一時間她便看見了白邱留的話,但還不等她反問,原本一串字突然好似被塗抹過般,字跡暈開。
“掀開天花板——白邱留。”
“……”
嘴角扯起。
“……怎麽?不走了嗎?”程橙慢了半拍,她望著前麵突然停下的人,在謹慎確定小魚紙人情況的同時,她還不忘抽空看向秦煙。
“真是的,拆家這種事,應該是蕭途安的強項才對。”
“?你說什麽?”
槍林彈雨中,程橙聽不真切,但下一秒,她看見秦煙手持光刃,她抬起手,腳尖輕點,有時候默契甚至不需要言語,微眯起眼,程橙抬手召出冰塊,準確無誤地落在秦煙腳下。
光刃飛旋,秦煙沒有經過係統性的學習,上一世作為一般坐鎮後方亦或者是被攻擊係異能者齊刷刷保護的空間係異能者,秦煙跟那些怪物感染者交手的機會很少,但這並不能說明她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為了確保秦煙的存活率,上輩子沈鴉白邱等人沒少訓練秦煙的逃跑速度,而現在,程橙眯起眼睛抬起頭,在透明的冰塊之下,她隻看見數道白光一閃而過,下一秒,天花板驟然塌陷,秦煙腳下不停,身體回旋,她一一將那衝向紙人的石塊擊飛,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些紙人竟突然間仿佛失去了身體主動權般一動不動。
就仿佛相比較這完全可以將他們壓在身下的石塊而言,室外有什麽要遠遠比他們的生命還要重要。
似有所感,秦煙猛地扭頭。
下一秒,電閃雷鳴,傾盆而下的暴雨將血腥味、硝煙味衝散。
沈鴉屈膝單膝跪地,她從身下人的胸前抽出自己手中的骨刀,臉上蓋著的白紙在暴雨衝刷中趨近透明。
抬起手輕輕地觸碰著眼睛上蓋著的白紙,沈鴉垂下眼,在她的身旁,呈扇狀散開倒下的屍體,他們的生命被定格在刀尖刺入的那一秒,一個身材臃腫,看不清臉的黑影蜷縮在地上,他顫顫發抖,聲音百變,忽男忽女,忽老忽少。
“他”在向她求饒。
但沈鴉落下的刀沒有片刻的猶豫。
雨水滑至她的臉側,像淚水般一路向下,直到不輕不重地落在了那垂在她身前的紙片身上。
紙人身體細長,不似剛剛看不出形體般環繞在沈鴉身旁,他如那一晚王芝雅所看到的般,青白的臉,殷紅的唇,紅彤彤的臉頰在暴雨中染上斑駁的淚痕。
他瘦長的雙臂攏在沈鴉的身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聲又一聲從來沒有停止過,葉九的聲線在此刻雨聲中聽起來空靈而又荒誕,因為那明明是悔恨悲痛的情緒下卻是以一種嬉笑的語調說了出來。
“……嘻嘻對不起嘻嘻對不起……”
“……嘻嘻沈鴉嘻嘻小魚嘻嘻甜甜……”
“……嘻嘻……”
紙人生硬地麵上是一如之前般的笑臉模樣。
紙人,不,葉九,他將臉埋在沈鴉的肩窩,他流不出眼淚,所以召來了這場暴雨,雨水在他的紙人臉上偽裝成淚痕,這場暴雨下得真大啊,和那晚一模一樣。
紙人皺皺巴巴地貼在沈鴉的背上,沈鴉的身影瘦小,他**在外的臉上,那顆黑黝黝的窟窿安靜地打量著那被破開天花板的小屋,沒了天花板的遮擋,雨水毫不留情地將那些紙人打濕,他們混合成一團劣質紙屑,恍惚間,那團紙屑在葉九的眼前變成了大片大片的紅,肢體碎肉混合成一團,血淋淋的一團肉泥中,葉九找不到小魚,找不到甜甜姐,找不到小狗,找不到翠生……
他誰都找不到,但是本來,他們的命運不該如此啊。
明明說好了,把事情一揭露後他們便去同一個福利院,他們會治病,會成為英雄,再沒有人會對他們又打又罵,甜甜姐也不會害怕因為個子長太高而日日再去衛生間**著身體衝著涼水,但是,毀了,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毀了。
他是個罪人,他一直一直都是一個罪人。
沒有人可以上天堂,他再也變不成和平鴿。
白邱等人步步後退,他緊握著拳頭,神情嚴肅地望著那正中出現黑色風眼的地方,這是汙染源暴動。
如果暴動不解決的話,若這汙染源真的惡化下去的話,等會他們一個人都逃不掉。
要出手嗎?
還是說,要繼續相信她呢……
白邱望著那黑色風眼中隱隱不可見的身影,他沉沉地歎出一口氣。
每當她出現的時候,他的所有多選題最終都隻會變成單選題。
“……保存體力,能動的扛著不能動的,往安全點撤離!”
身後濕漉漉的紙片有一瞬間像一張鮮血淋漓的皮,粘附在後背,像是要往她的皮肉中鑽進去般刺激的沈鴉脊背一麻。
她的身體搖搖欲墜,以骨刀插地,勉強穩住身體,頭痛欲裂,沈鴉死死咬著下唇,前世的這一世的,種種辯不出真假的記憶一股腦地塞入她的大腦內。
“……嘻嘻嘻嘻……”
擺了擺頭,沈鴉捂著自己那近乎要跳出來的眼睛,好痛,眼睛好痛,身體好痛,骨頭好像被拆開再度被重組般,沈鴉勉強止住那已經逼到唇間的痛呼聲。
白邱他們還在外麵,她不能讓他們擔心。
但,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
紙片從眼前抽離,沈鴉的身體孩童成人間來回轉換,她的眼前忽地一下漆黑一片而又出現朦朧影子。
她還不能倒在這裏。
起碼現在不能。
唇瓣血肉模糊,沈鴉跪坐在地,她發狠地用頭重重撞向一旁停放的車輛。
直到將它車身撞得凹陷下去,沈鴉這才抬起自己微微紅腫的頭,輕吐出一口氣。
她舒服了。
腦子中的記憶還像是一團漿糊,混成一團,沈鴉揉著眉心,她伸出手將後背那時不時抽噎時不時嬉笑出聲的家夥從背上撕扯下來。
“……小九兒。”
望著這團完全看不出昔日樣貌的臉,沈鴉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哦,不對,這好像就是隔了一世,雖說她的記憶還很混亂,但最近的還算是清晰。
她站起身,腳步仍然發麻:“怎麽,刻意抹掉我的記憶,小九兒,你該不會就準備這樣跟我大眼瞪小眼,一句話都不說吧?還是說,你已經就要說不出來話了。”
沈鴉眯著眼,她能夠看出葉九就是這個汙染區的汙染源,但是按理來說一個汙染區的汙染源應該是掌握著說一不二的話語權,但是葉九不但被限製了實力,隻有在夜間才能用出自己的能力,甚至就連自己的言行都無法控製。
“還真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啊。”她聞著這空氣中傳來的數十年如一日的惡臭味,眼底漸冷,“耗盡我的體力,給我扯了這樣一出大戲,要是你這個主人家不出去走兩圈,還真是讓人笑掉了大牙。”
“……”
紙人呆愣地仰起頭,沈鴉這過於熟絡的語氣有一瞬間讓他連嬉笑聲都噎在了喉間,他望著那張隱隱看出童年樣貌的側臉,心中那肆要摧毀一切的憤怒及怨憤在此刻停止。
她還在叫他小九兒。
沈鴉還在叫他小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