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不要,不要再笑了。
葉九仰起臉,那張青白色的麵孔微微扭曲,他伸出那細長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脖子處緩緩收緊。
求求,起碼不要在現在。
讓他好好地說幾句話,讓他告訴她,讓他道歉……
不管怎樣,起碼現在,不要再笑了。
紙張撕裂。
久久未等到回應,沈鴉詫異扭頭,一抬眼便看見身後葉九似哭似笑,一雙紙棍粘成的手死死掐在自己頭與身體的連接處。
手腕翻轉,以刀柄後方尖刺,沈鴉抬手一刀貫穿葉九咽喉。
一個兩指寬的小洞出現在葉九的脖子位置,沈鴉蹲下身,她微微眯起眼,燈光暗淡,離遠了看,她隻隱隱看到在那洞口位置有絲絲縷縷的白線纏繞,但一離近,那哪是白線,那分明就是一條條還在扭動著的細長條狀的蟲子!
用尖刺挑起蟲子腹部,沈鴉想直接將其挑出,但下一秒,她看見隨著她這一動作,葉九那突然劇烈抽搐的右手。
“……沒用的,這個是那邊為了牽製我特別研發出來的。”葉九聲音嘶啞,不過好在他不像剛剛那樣一直嘻嘻嘻個不停。
沈鴉抬起骨刀尖刺,她眯起眼睛打量著尖刺末尾那近乎看不見的一絲白色灰燼。
在她用尖刺洞穿葉九喉間的時候,他脖子處的那一部分小蟲被她手中的骨刀吞噬幹淨,但同樣被吞噬掉的還有葉九脖子處的紙張。
這些蟲子已經跟葉九融為一體。
“多久了。”
沈鴉麵色難看,汙染區的時間一般都是錯亂的,就比如現在她雖然恢複了大人的身體,但是這周遭的一切還停留在過往。
按照時間線,這個汙染區是才剛剛出現兩天不到,但要是細究的話,葉九的存在說不定能有個好幾十年。
“……對不起,沈鴉,對不起,當初、當初都是我的錯……”
沒有回答上一個問題,葉九垂著頭,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如果當初我沒有亂跑,如果我當初把我看到的說出來,如果我當初……”
“夠了!”
額前發絲垂落,沈鴉厲聲打斷葉九的話,她扶著額頭,上一世及這一世的記憶在腦中來回打轉,她捂著眼睛,索性盤腿一坐。
“葉九,你到底在內疚什麽?”
內疚什麽?
葉九呆呆地看著她。
他在內疚什麽呢?
紙片從他的手臂中散開,一個個看不出麵容的半人高的紙人在沈鴉身後一個個站起,他們或坐或站,有的並肩打鬧,有的站得極遠,鬧脾氣般將頭扭向兩邊,不看對方一眼。
黑色風眼從一角塌陷,藍天白雲,金色陽光灑落,沈鴉眯眼,懷念地望著身後雖未刻畫臉,但一看就能看出各自性格栩栩如生的紙人。
她跟他們又有多少年沒見了呢?
上一世加這一世,應該也有個二十年了吧?
“……小鴉、小鴉!”
“……小九兒別怕,我這裏有偷藏的半個饅頭,你要是餓的話,喊我一聲哥,我讓給你怎麽樣?”
“……甜甜,你又去衝涼水了是吧?會感冒的,不聽話,回頭你感冒了,要是被那老太婆打了可不要怪我不護著你。”
“……小狗小狗,嘬嘬嘬,嘿,狗哥,你看我一喊你的名字,那小黃狗就搖尾巴過來!”
“……沈鴉,你說天會亮嗎?”
天會亮嗎?
九歲的沈鴉擦拭著額角的汗,聽見這句,她堅定道:“會的,天一定會亮的。”
如果說是在外國,她還不敢劍走偏鋒,但偏偏,她就是在國內。
沈鴉垂眸,身旁小魚按照她的指示在屋內的地板下埋上土炸彈。
“這樣就好了嗎?小鴉?”
“嗯,你們一定一定要按照我的計劃,我們隻有把這件事情鬧到最大,我們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沈鴉緊握著雙拳,她激動的身體在隱隱的顫抖,為了今天,她整整籌劃了三年之久,她不能失敗,哪怕是為了記憶中那個早已離去很久的身影,她也絕對絕對不能失敗。
“媒體警方到時候都回來,正好趕上了上麵下來的調查小隊,不要打草驚蛇,你們一定一定要趕著時間回去,華國沒有槍支,留意一下他們手中的刀……”
葉九捂著胸口,他蜷縮在角落中呆呆地看著沈鴉,真的很少見,沈鴉一次性說那麽多的話。
作為一個徹頭徹尾跟在沈鴉一行人身後的小跟屁蟲,葉九從來都是得過且過,他心髒**在外,不能做一些大動作,起初他黏上沈鴉一行人的念頭並不單純,他隻是為了少幹點活,少挨點打,但到後來,隨著跟這些人之間的關係越發親密,葉九不自覺地也對他們生出了濃濃的依賴。
但依賴歸依賴,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些人居然幹這些事啊!
用著這些人常用的迷暈藥水加三兩人嘰嘰喳喳說他們肩上扛著的昏昏沉沉的人是他們喝醉酒的爸爸,拐賣小孩子的戲碼看多了,沒有人想過一群小孩子居然能用這種人思想上的固化性轉而開始迷暈大人。
甚至因為近來調查小組下來視察,過來監督他們的人人數大減,竟還真的讓他們給辦成了。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會保護好我自己。”
送別前,時間正值黃昏,沈鴉擺手,小魚緊抓住葉九的手,一行人在那抹斜陽下漸行漸遠。
直到來到了十字路口的拐角。
小魚突然停下了腳步。
“……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嗎?”
“當然。”
被蒙在鼓裏,葉九一頭霧水,他雖說跟小魚關係還算不錯,但他因為身體原因不能熬夜,且沈鴉一隊中有人對於他還不算信任,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並不會將自己每天忙碌的事情告訴他。
但這次,小魚看向葉九的眼底唯有信任。
他告訴了葉九他們的計劃。
盡可能的將這件涉及多個國家的兒童販賣披露,這項計劃由沈鴉提起,他們加入,謀劃了三年之久,踩點,調查,排除危險人物,每一步他們都走得極為小心。
他們都知道沈鴉讓他們回去,為的是等事情真的披露出去,那些大人物不會過多的將視線放到他們的身上,但是,他們也做不到去看著沈鴉一個人去送死。
他們對於這件產業鏈背後的黑暗了解得不如沈鴉那般多,但他們較為早熟,也深知能將這條見不光的線鋪就全球,它的背後絕對有許多大人物的手筆。
隻單有沈鴉一人的話,那還不夠大。
他們需要更多人。
需要很多很多人。
葉九呆滯地看著這群孩子頗為老練地在警察趕到之前東奔西走,燃起的火焰點燃了周旁民眾的好奇心,媒體狗仔絡繹不絕,他們扛著長槍大炮在各個角落駐守。
第一顆土炸彈引爆時,因為小魚等人的疏導,人群都略過了那塊地方,葉九慢了半拍,他看著因民眾的聚集而不得不一批批趕過來的談判專家,他張大了嘴巴。
好像,小魚他們說的真的可以實現。
他興奮地想要跑回去通知他們,但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原本還在人群中打岔起哄的人竟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他不知所以,他仗著身材矮小,擠出人群,想要趕往兩旁的外置樓梯處,站得高看得遠,說不定在這裏,他就能找到小魚他們。
但是,沒有。
那在人群中格外明顯的小孩仿佛人間蒸發般,不,不是——
葉九瞪大了眼睛,他眼睜睜看見在人群中亂竄的甜甜突然瘋了一般往人群外跑去,她跑得跌跌撞撞,但看她跑的路線軌跡,那是通往沈鴉所在地的秘密路線!
“……”
到底是怎麽了?
她為什麽要跑?
葉九不明所以,他繞著樓梯直到來到了樓梯另一側的拐角。
因涉及案件,警察在周旁拉起了禁止入內的標條,大樓的這一側空無一人,葉九不知為何突然從心底深處生出一種恐懼,他半蹲在地,企圖用那鏽跡斑斑的欄杆擋住自己。
在叫她與不叫她的選擇中猶豫,而就在葉九還沒有下定決心時。
一顆圓圓的血洞出現在甜甜的眉心。
甜甜身體搖搖晃晃,最終跌向一旁。
大片大片的血從她身底下暈染開來。
裝了消音的槍,身著警服的人從一旁的埋伏地點走出,他們像對待垃圾般用鞋尖勾起甜甜的臉。
頭腦一片空白,葉九不敢去想,其他人的下場。
他隻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可能不是一切。
蜷縮在角落之中,葉九的目光遠遠落在那間被警車包圍的房子。
他知道秘密路線,他可以去找沈鴉,或者他還有一條路,他的視線又落在下方人群之中。
小魚他們都不是蠢人,絕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便被全部殺掉,隻要他在有限的時間內找到他們,隻要他找到他們,或者他們還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他又要去哪裏找他們呢?
……不,他可能不需要去找到他們。
隻要他站在這個台麵上,大聲嚷嚷一句,警察中有壞人,那小魚他們自然會知道該怎麽做,但,他真的要這麽做嗎?
他真的能做到嗎?
他不想死,胸前的衣服被小手緊緊抓在手心,葉九不想死,他加入沈鴉的目的就是為了好好的活下去,他知道有很多人都不希望自己活下去,甚至也沒有人期待在他被拐走的時間內是生是死。
但是。
但是,他想活下去。
跌跌撞撞,葉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樓梯中一路跑下,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狼狽奇怪的樣子到底有沒有被警察注意到。
現在他隻想跑回去,跑回那個對他又打又罵,但在某些時刻又曾寄托著他童年偶爾美好的小家,在雨夜,疾馳的馬路中,瘦小的男孩全然不顧交警的嚷嚷,他一路沒有回頭,直到一陣刺耳的急刹,車前兩束大亮的光在一陣陣危險的嚷嚷聲中,撞向了他。
葉九的身體高高飛起,像無數次他夢中所想的那般,他展開雙臂,然後重重摔落。
他最終還是沒有飛起來。
葉九在生與死的區間,他變成了另一種存在。
他附身在周旁一個去世老人家門前的紙人身上,動彈不得,但他卻能聽見行走在他身旁人的聊天聲。
他們說,小魚他們都死了。
他們說,人質都解救出來了。
他們說,有一個英勇的記者在同歹徒的爭鬥中不幸喪命。
他們說,歹徒埋著的炸彈突然爆炸,炸傷了好幾百個人,爆炸引起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他們說,那個歹徒是一個拐賣孩子的人販子。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
他們說的都不是真的。
紙人會留眼淚嗎?
葉九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能動,為什麽自己會突然擁有可以改變世界的能力,他滿心歡喜地用自己的能力打造出他心中再為完美不過的兒童樂園,在這裏,有教堂,有小魚,有媽媽。
教堂是給他那早早離世的母親做的,兒童樂園是給他最心愛的朋友。
哪怕他知道他們都已經死了,哪怕他知道這隻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但,他也已經死了啊,誰又能說,他不也是在他人的手下扮演著獨角戲呢?
可是,這個世界仿佛是從他生來便不會善待他般。
他的樂園被一股比他更強大的勢力侵入,他們發展勢力,以一種他最為厭惡的方法,再度把他扯入深淵之中。
他曾想過反抗,但同當年一樣。
他沒有阻止得了小魚他們的死亡,他也沒有阻止得了他的樂園不被侵蝕。
而就在他即將走向終結的時候。
他再度見到了那束曾照亮他人生的光。
“……所以這就是你抹掉我記憶的原因?”
沈鴉無奈,她伸出手,捧著葉九那張皺巴巴的臉。
到底還是個小孩子。
自覺已經20歲的成年人,沈鴉是不會跟一個小孩子計較的。
而且,她也從來都不認為葉九應該承擔著這份罪惡,活在痛苦與悔恨之中。
“該感到抱歉感到悔恨的,從來都不該是受害者的你。”
“小九兒,沒有人在怪你的離開,我隻是感到很遺憾,那晚道路濕滑,你沒有回到你的家。”
額頭輕輕貼上,沈鴉垂著眼,望著葉九喉間那不斷湧動的蟲子。
快了。
不單單是葉九的債,還有她的債,那些人就要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