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初一發起調查江浙戰禍的時候,我同C擔任了調查宜興的一路,所有的調查報告已經由C寫出,用不著我再來費事了。
我們在宜興,前後算費了一禮拜期間!所有宜興鄉下、太湖沿岸的戰地大都踏查過了。**擄掠的傳聞,焚毀殺戮的遺跡,凡經我們探聽得來,或實地查訪過的,本也書不勝書。不過我要說一句天理良心的話:我在調查期中,除去認真地起過一次悲感之外,我對於這些所謂“江南的慘禍”,實在是淡然漠然的。我所以這樣淡漠的原因,諸君,你們暫且不忙罵我是冷血動物罷!這樣的戰禍,自從民國以來,已是司空見慣,原不限於江南;而釀成這種戰禍患原因,並且一多半是應該歸罪於我們國民自己。我們中國現有軍閥和他們的牙爪,不消說是禽獸不如,罪惡通天的,但他們不同一是中國人嗎?我們全體的中國人,把軍人的一部分除開了的,又是怎麽樣呢?兵隊來了,有錢的請外人的紅十字會來貼張保護的封條,沒有錢的便趁火搶劫;兵隊走了,又要到鄰縣或者鄰村去**去了的時候,大家又放些花炮來送行。好像鄰人的悲哀是值得他們恭賀的樣子啊。南翔和真如等地,被齊燮元的大兵燒掠殆盡的時候,南京城的紳士不是正在準備著替大帥辦凱旋會嗎?
有這樣的國民,有這樣的軍隊,所釀出來的野蠻的成績,本是在誰的意想中也能預料得出的。對於意想中所能預料的事體,誰個還會起什麽特別的感觸呢?
不過我說我認真起過一次悲感的,那的確也是一個例外。
是十二月初五了。我們從湖走到懸腳嶺去,翻過懸腳嶺便是浙江的長興地界了。
交界的地方有一個隘口名叫東川界,那在古時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從那隘口下去便是長興的尚儒村。全村不上一百家人,四圍都是山,村子就恰好在鍋底裏的一樣。一望都是竹林,但那幾萬株的竹林,幾乎每根每根都中了槍彈,有的攔腰折斷,有的斷了頭,有的穿了孔。路旁間或是些喬木,身上的彈眼無慮在一百以上。我們那天上午走到這尚儒村來,蒙一位從前在南京建業大學讀過書的王家翰君招待我們在他家裏。他的叔父,一位很誠樸的鄉先生,向我們說出了這麽一段往事。
他說:他們村上是八月十二開火的,足足打了九天。浙軍是十八退的兵,四山的蘇軍不敢下山來,還空放了炮彈兩天兩夜。
在他們村上浙軍隻有一營人,四山的蘇軍無慮有一萬以上的,以這樣眾寡不敵的勢子,兩方在這兒支持了許久。開火以後蘇軍的子彈真個是像下雨一樣,晝夜都不停。但是所打死的浙軍呢還不上十個人!連受傷的還不上二十個!就在這陣亡了的軍士裏麵可惜死了一位薛連長了。那是十八的一天,浙軍已經退了,薛連長帶了他手下的兄弟也退到了五裏路外的張塢,但他又折轉了來。因為村上的人還有多少沒有退盡,他要來勸他們火速退,他要來做最後的殿軍,保護退出村的百姓。——
王老先生說到這些地方,就好像要流眼淚的樣子,我以下直接用他自己的話罷。他說:
“你看,這是怎樣的一位好人!這在現在的軍人中也就是難得的,況且還是在火線上的呢。可惜老天爺不開眼,端端這樣有良心的反要丟命!他到村上來,挨家挨戶地勸我們,叫我們趕快逃,趕快逃,他說:我們沒有法子,奉了長官的命令,隻好撤退了。我們一退,蘇軍一定要下山來的,那你們百姓就要吃大虧了。他這樣家家去勸人,有時候作起揖來奉勸,但哪曉得他在村上走著的時候,一個流彈打來,便打穿了他的胸膛呢!……
王老先生極誠懇地,一麵說,一麵形容,他說得濕噙噙地含著眼淚,我也聽得濕噙噙地含著眼淚。
的確的,這真正是一位好人,一位出乎意外的好人,我們誰都異口同聲地斥罵軍人的橫暴,軍人的野蠻,但誰知在萬惡的軍人中卻才有這樣的一位連長呢?
這位連長的墳還埋在尚儒村上,我請王家翰君作向導,去吊望了一回。一片蕭條的竹林之中,一杯新壘的黃土,碑記也沒有,什麽也沒有。我立在他的墓前,禁不著把帽子脫下,把頭低了半天。
朔風蕭騷,
我來吊英雄之墓,
芒鞋穿過竹林,
遠望見一杯黃土,
令我傷神。
聽鄉老話戰事當時,
尚儒村的四山
布滿了江蘇的兵士,
江蘇的兵士
多比那四山的鬆枝,
激戰的辰光
真真是彈流如雨。
今日我來目睹戰場,
無慮有數萬株的竹木,
株株有無數的彈傷,
或則劈頭斷折,
或則攔腰穿貫。
更可憐路旁的喬木,
竟不止身吞百彈。
啊!少數的浙軍,
在此竟支持月餘,
傷者僅及廿人,
死者不盈十指。
這是浙軍的勇戰可嘉?
還是蘇軍的猛攻僅同兒戲?
八月十八日的清晨,
浙軍接到了退師的命令,
全部的兵士已經退出了尚儒,
尚儒村的居民也將次第退盡。
在那時聽說你也退到張塢,
但你又折回了尚儒。
你關心著村民的死生,
你要來盡最後的保護。
你走到一家的門前,
向著尚未逃避的人們奉勸,
你說:“我們是奉了長官的命令,
不能不火速退兵,
我們退了,蘇軍定要下來,
你們也快請退呀,
快向四方去逃命!”
你帶領著手兵幾個,
盡在那慘淡的村上巡邏。
但誰知一個無情的流彈飛來。
竟打穿了你的心窩!
啊!你是一個模範的軍人,
竟如此為匪兵擊死!
你死在這僻遠山間,
有誰人知道你的勇義?
啊!但是呀,你怕也不求人知;
你求的不是功名,
你求的是不欺自己!
你自己是求仁得仁,
你自己是雖死不死!
這位薜連長名叫振興,不知他是山東人還是直隸人,死的時候隻有三十多歲。他有妻子還寄居在湖州,聽說將來要搬遠他的屍骨回去。
尚儒村裏的人說:即使他的妻子就不來,他們也要替他改修墓表,還要替他建築祠堂。
就這樣,我們這位義勇的連長,快要被尚儒村人神化了。
是的,他就受了神化也沒有愧色。
1925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