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汕頭市夤夜撤退以後,到了流沙,在這兒已經停留了一天一夜了。在第三天的中午,終於等到了兩位軍事負責人賀龍和葉挺的到來。首腦部聚集在天後廟(?)裏一間細長的側廳裏開會,作著最後的決策。決策大體上已經是商定好了的,隻是在征求賀與葉的同意。
主要是恩來作報告,他是在發著瘧疾的,臉色顯得碧青。他首先把打了敗仗的原因,簡單地檢討了一下。為什麽我們在瑞金、會昌連捷之後,畢竟在湯坑打了敗仗?第一是我們的戰術錯誤,我們的情報太疏忽,我們太把敵人輕視了。我們已經打到筠門嶺,應該窮追,由蕉嶺、梅縣打出,不讓潰敗了的黃紹雄、錢大鈞們有整頓的機會。我們沒有這樣做,竟由筠門嶺折回,繞道長汀、上杭、大埔而入潮汕。這樣便把我們作戰力最強的兩師人不能不分開來,留了一師在三河壩鎮守。終竟讓敵人得到了居高臨下的形勢,集中力量來把我們個別擊破了。
其次是在行軍的途中,對於軍隊的政治工作懈怠了。我們的另外兩師人,竟至中了敵人的詭計而失掉了鬥誌。——這說的是賀龍的兩師人,兩位師長——有一位是他的堂弟——初被敵人收買,但結果終被解決了。
其次是我們的民眾工作犯了極大的錯誤。我們不僅沒有把民眾發動起來,我們在進入汕頭之後,反而還采取了類似舊軍閥的作風,槍斃了兩位工友,用以維持舊秩序。
把這些失敗因素檢討了之後,接著又提說到大體上已經決定了的善後的辦法。——武裝人員盡可能收集整頓,向海陸豐撤退,今後要作長期的革命鬥爭。這工作已經做得略有頭緒了。非武裝人員願留的留,不願留的就地分散。已經物色好了好些當地的農會會友作向導,分別向海口撤退,再分頭赴香港或上海。
報告完畢,大家的視線差不多都集中到賀龍身上。他向來是豁達大度、異常樂觀的人,但現在顯然抱著嚴重的責任感,麵孔分外地沉鬱和黝黑。他咬著牙關沉默著。
葉挺先以他平素就帶著幾分興奮的語調,開始說起,但說得很簡單:“我們再有得一團人,便什麽都不成問題的啦。到了今天,隻好當流寇,還有什麽好說!”
賀龍最後以他宏亮的聲音,帶著憤怒沉著地說:“我被我自己的家族出賣了,連累了革命,對不住大家。但我心不甘,我要幹到底。就讓我回到湘西,我要卷土重來。”
就這樣等一切都說好了,要準備執行的時候,已經是午後兩點鍾左右。就在這時候,一位牒報員倉惶地傳來一個消息:村外的山頭上,有敵人的尖兵出現。
二
這一消息本來是在意料中的,大家在這兩天所擔心著的也正是這件事情,但畢竟來得太快了。各個單位還來不及充分疏散,有些改了裝的人員也還來不及和向導接頭,我們便隻好整隊出發,準備往雲陸(這個地名記不甚清晰,或許有誤)宿營。
在村頭陸續收集,臨時整頓好了的武裝同誌,可有一營人左右,武裝還相當完整。這一營人被分為了兩部分,一部分殿後,另一部分打衝鋒,由葉挺領隊,爭奪那必經的西南山頭。
走中間的是龐大的非武裝人員,這一隊伍可比一營人還要龐大。這兒集中著由武漢、南昌、上海、長沙及其他各城市疏散下來的一切男女同誌,更加上不少的勤務和挑夫。就單拿政治部來說,就有好幾名挑夫在挑著硬洋。離開汕頭的那晚,財務處要各單位去分錢,大家怕累贅都不要硬洋,而我們卻自告奮勇,把好幾箱袁頭全都挑來了。
浩浩****地走出流沙,向西南麵橫亙著的山頭進軍。山相當高,有蓊鬱的林木,遠望去,並看不出有什麽異狀。村外一直到山腳是一片曠闊的田疇,晚稻有些還未收割。田疇當中有二十來戶人家,自成著一個小莊落,離村大約有三五裏路光景。
是九月下旬的陰晦的一天,已經有充分的秋意了。雖然是在逃難,但在田疇中走著,迎接著從山上吹下來的涼風,大家似乎也都感覺著舒適。在我旁邊走著的安琳,在低聲地唱著《國際歌》。
我們是走在隊伍的正中的。正當快要走到那個小聚落的時候,前麵突然響出了幾聲尖銳的零碎的槍聲。這槍聲的來源我至今都還不明白,不知道是先頭部隊的人走了火或故意亂放,還是小聚落裏的地主向我們襲擊,還是真的敵人占據了山頭衝下來了。原因是模糊的,可是效果卻非常顯著。槍聲一響,隊伍立地成了亂了陣的螞蟻。挑腳把擔子拋下便亂跑,勤務也亂跑,穿長短衫的革命老爺們也亂跑。殿後的部隊在往前衝,想衝上前去迎敵,但被這亂了陣的核心反而把他們衝潰了。
但幸好槍聲沒有繼續,亂了陣的螞蟻又漸漸穩定了下來。
安琳不再唱《國際歌》了,但她緊靠在我的身邊。我們一道在小聚落中陸續收集著有槍的同誌們,也收集到了二十人左右。走出村落,在前麵的田疇中一段淺淺的高地上,看見有不少的人聚集著,也有一部分武裝同誌在那兒整頓。我們便把所收集的人也帶去加入了。
高地是一簇墳墓,墓並不大,墓碑也不很高,都向著山的一麵。各單位的人差不多都在。開頭是一位盧師長在指揮那些有武裝的同誌,他在發著瘧疾,正冷得全身發抖。
武裝同誌們被集中了的也有一百人左右,略加整頓之後,盧師長便命令他們每十人為一小隊,每一小隊相隔十分鍾左右出發,以衝鋒的姿勢向山麓前進。這樣分遣著,到了中途,盧師長本人也隨著一個小隊出發了。接著便由恩來指揮,但恩來這時已經在發著四十度的高燒了。
臨時整頓起來的隊伍,部署自然不十分周到,特別關於聯絡通信的工作,沒有規定得明白。先頭部隊上去後,一直沒有消息下來。後續部隊每一小隊上去,也立即失掉聯絡,簡直就像一枝枝的箭射出去了的一樣。幾十人逐漸化成小隊射出去,射到後來差不多就隻剩下些非武裝同誌了。天色逐漸昏黑了下來,聳立在前麵的連山,陰森得像一條龐大的吃人的怪物。大家都感覺著焦慮,向導也沒有,隻知道路向是從一個山缺口處翻過山去。
天色愈來愈黑了。恩來很著急,最後他叫大家整隊,冒險上前。他說:“不冒險是隻好坐以待斃的呀!”大家在開始整隊了。
就在這時候,於萬籟無聲之中,在不十分遠的背後,突然又零落地極尖銳地響出了幾下槍聲。這比前一次更加出人意外了。我回頭一看,在一片昏黑中什麽也看不出。參謀團的幾名年輕衛士是很機敏的,立即掉頭伏在地下,用他們的駁殼還擊了一排過去。我也學他們掩伏下去了,在一個墓碑的下邊。
三
一排槍反擊過去之後,對方卻沉寂了。
這一次的槍聲,我也至今不明白它的來源。假使是敵人,為什麽敵人繞到我們的背後去了?或許是反動地主的惡作劇吧?或許是由湯坑潰退下來的散兵,我們自己的人,把我們當成了敵人吧?
但槍聲沉寂了。我從墓碑下爬起來,高地上除幾位衛士還荷著槍向槍聲響處凝視著之外,全體的人員都撤退了。我也照著既定的路向追趕上去,走不好遠便遇著安琳,她是折回頭找尋我的。再走不遠又遇著兩位朋友走回頭路,他們都是江西人,一位姓傅,曾在南昌市黨部負責;一位姓易,在主席團任會計。他們兩位也掉了隊,正在那兒徘徊,看見了我們就像遇著了救星的一樣。
由田間小徑登上一條大堤道,下麵斜流著一條大堰,在昏暗中看去水像很深,似乎不能涉,堰口也很寬,不能跨越。我們便在堤道上向山的一麵走去,揣想走不好遠一定會有橋。但愈走和要翻過山去的那個缺口相去愈遠了,橋卻始終不見。前麵不僅毫無人影,連人的腳步聲都沒有。心裏有點著慌了,便又由原路折回,一來想和參謀團的那幾位小衛兵結合,二來揣想一定有橋在下遊。折回原處時,衛兵們的影子也不見了。再朝下遊走,愈走,卻同樣始終沒有一道橋。我們四個人就像成了四個孤兒,被留在一片昏黑的天地裏麵。
吊著膽子還是往下遊走。開始十分詫異,大家怎走得那麽快?那幾位小衛士分明比我們遲走,怎麽也不見人?是打從哪兒走了呢?——答案其實很簡單,他們毫無疑問是涉過了那條大堰,並不是靠著什麽橋。這個簡單的答案,在我腦裏浮起來的時候,時間已經經過了好一段,就再要徒涉,也沒有可能趕上前麵的隊伍了。自己怨艾著近於絕望地在暗中摸索,從堤道卻又走上了一條大道,似乎是公路的光景。突然從路旁的一處林藪中漏出一些火光,有人的說話聲,是湖南口音。我高興極了,認為這一定是我們的隊伍了。竄進林藪中去,在一叢叢的竹叢下,看見聚集著好幾堆人,都是些沒有武裝的。有的正在造飯,有的橫睡在地上抽著大煙。看情形,一定是賀龍部隊的火伕,在湯坑附近掉隊下來的。說不定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已經打了敗仗。
這是很危險的,我心裏想,一等到天亮,不忙說被敵人發現會遭殲滅,就是地方上的土匪或地主武裝,也會把大家解決了。
我們又從林藪中走出。這次很湊巧,劈頭和一隊有武裝的隊伍碰著,看光景有三十人左右。我挨上去,看見有些人的符號,知道是葉挺的部隊。這一次可高興了,我們便跟著走。走在最尾的是一位年輕的軍官,我和他打話。他是一位排長,但隊伍是七零八落地沿途集合起來的,各軍各師的都有,他並不是正式的指揮者。我又問他在隊伍中還有沒有更高級的官長?他說,看情形似乎沒有。我表明了我自己的身份,要他在實際上負起指揮的責任。但他很沒有把握地說:“很難的,恐怕就是葉軍長來,也沒法指揮。”他這話,我開初感覺著詫異,認為他不肯負責,但轉瞬我也就明了了。
打了敗仗的兵,的確是怪可憐見的。盡管有三十來往人,也有槍械,而且還有一架機關槍,不知怎的,大家的膽子真好像碎了的一樣。古人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話,實在是完全的實感。我們本來在走著寂寞的夜路,卻聽不得一聲狗叫,也見不得一粒火光。隻要一聽到,一見到,立刻就要驚悚起來,從大路插進小路,從小路插進更小的路。向導是沒有的,方向打不清,最有趣的是愛朝甘蔗林邊擦過,大約是企圖遮掩的吧。
這樣瞎穿,毫無疑問不是辦法,有急於找個向導的必要。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又在夜間的鄉下,向導往哪兒去找呢?隊伍中沒有人能懂潮州話,連能懂廣府話的都很有限,這限製可更難了。但我們沒有氣餒,決定了一個方針,我們簇擁著那位排長,走向隊伍的前頭,讓我們自己領隊。我們揀大路走,揀有燈火的地方走,總期在路上能夠碰見一兩個人。沒有電燈的鄉間的夜半,就連燈火也是很少見的。有一次,我們不知不覺地走近了一座村落,轟隆地轟出了兩聲土炮。隊伍立刻鳥獸散起來,我們便破著嗓子盡力向士兵鼓勵:“我們是革命軍,我們不是強盜,我們怕什麽呢?我們有槍有械,我們怕什麽呢?土炮有什麽可怕?不要緊,我們衝上前去!有人反而倒容易說話。”
還好,士兵們的膽子被鼓勵了起來,我們往前進,大家也就以散兵線的形勢往前進。走不好遠,村落的樣子比較清楚了。那是土牆圍著的,牆上有碉堡,土炮大概就是從那碉堡中轟出來的。土牆外也有些負郭人家,我們碰著兩個人,一個個子很魁梧,一個很矮小,看情形,他們定是線子,我們便把他截住了。
我們說明了來曆,想找一位引路的人,引到雲陸,再往海陸豐。魁梧的一位,自命為能懂廣府話,也能懂普通話,我們的話他是聽懂了。他的話雖然有些難懂,但結局也算弄明白了,他願意做向導,把我們引向雲陸。
四
這位魁梧的向導,始終是使我們起著戒心的。他太魁梧了,頭上打著黑紗的包頭,身上穿著洗黃了的香雲紗的短衫褲,鄉下老百姓的氣息是絲毫也沒有的。我估計他是個土匪或北方人所說的兵油子。他引路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走捷路,還是故意作怪,總不大揀正路走,時時在跨溝跳坎。有一次跳過一條相當寬的溝,大家都跳過了,我當然是能夠跳過的,但我的近視眼是把眼鏡失掉了的(在塗家埠被打掉後,在汕頭市的七天當中,沒有工夫去配),由於估計的錯誤,我沒有用足力量跳,跳到對麵的斜麵上,站不牢,便跌落下水裏去了。
水相當深,雖然趕緊爬上了岸,我的藍布軍服和貼身的衣褲,裏裏外外都打得蘸濕。大家都隻有一套衣服穿在身上,沒有可以替換的。傅君把他的短褲脫下來借給我穿上了。我打著赤膊把濕衣套在一條竹竿上,就像旗子一樣,扛在肩頭上走。那竹竿也要感謝傅君,是他在路上揀來拄路,而且準備用以打狗的。
雖然是在南方,九月下旬夜半的氣溫,依然感覺寒冷。我沿路走,隻好交換著用一隻手來在渾身上下磨擦,用以取暖。老是在黑夜裏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穿來穿去地走著,沒有表告訴時間,兩隻腳實在走疲了,肚子也餓了,走的實在不耐煩了。我在心裏憎恨著那魁梧的向導,你到底要把我們引到哪裏去呢?你這鬼頭,但我沒有說出口來。大家也沉默著隻是跟著走。沿途也發現了一些散兵,同樣是從湯坑潰下來的,我們便把他們吸收著。
事實上恐怕沒有走好久吧,但在心理上總覺得夜太深長了,總是走不天亮。天一亮了,心裏在這樣想:盡管就有什麽危險,總可以打得出一個方向來的。
到頭走到了一個地方,向導要大家休息,等到天亮後再走。他說,沒有危險了。我們起初也看不出是什麽地方,停頓了一會,眼睛習慣了,知道是在一家瓦窯廠的前麵。從那瓦窯的小小的窯孔裏,漏出了火光來。那好親熱的溫暖的火光!我們從廠門外望見它,它也把廠內廠外的光景,暗暗地慢慢地告訴了我們。廠門外是一麵空場子,廠門右手邊便是窯,其餘都堆著幹草。
士兵們究竟是受過革命訓練來的,都在場外空場上歇下,盡管餓也好,倦也好,絲毫也沒有羅唕。那位年輕排長也很能稱職,他漸漸和他們熟悉起來,大家也都能聽他的指揮了。
我們四個人走進了廠去。燒窯的隻有一位老人,怕已經七十多歲,有點像甘地,很瘦削,但眼睛很慈祥。他見我打著赤膊,冷得發抖,便把窯口的一個矮木凳讓給我坐,隻有一個條件,要不斷地送幹草進窯孔裏。我感謝了他。雖然他的話我不懂,我的話他也不懂,但是我們憑著手勢和動作,便心心相印了。我坐在窯門口一麵取暖,一麵用鐵鉗送著枯草,大有苦盡甘來的感覺。窯口是很小的,僅有一尺來往高,七八寸寬的一個穹窿的洞口。因為洞口小,洞口前麵的光明,也隻有兩三尺寬的範圍。
要說是神秘吧,確實是有豐富的神秘味道。我感覺著那瓦窯就像是一頭活著的異獸。它張著小小的口,不斷地吞食著枯草。口腔裏是通紅的,紅得那麽愛人。它是慈祥的,如像傳說中的麒麟那樣的瑞獸,但它比麒麟更要偉大,比趙公明坐下的老虎更要偉大,比佛祖座下的白象也更要偉大。甘地樣的老人,把這偉大的瑞獸,放在自己的座前,讓它吃下枯草,吐出無數的鱗片出來遮蓋人們,可以避風雨寒暑,實在比甘地、比佛祖更要偉大。我自己也真是起了這樣的心,何不就留在這兒,替老人家做一個幫手呢?
坐在窯口前麵,作著一些不經心的空想,肚子裏雖然餓但已經餓過了頭,倒也並不感覺著怎麽。衣服也逐漸地烘幹了,下過水,把浸漬了幾天的臭汗衝去了些,穿上身,使已經感覺著舒適的身子更加說不出的舒適。
同路的人都睡了。排長同士兵們睡在廠外,傅君、易君和安琳他們睡在廠內的草堆裏麵,似乎都睡熟了。我起身在廠裏巡視了一下,幹草堆滿了大半廠,所餘下的空間並沒有多少。同窯對稱的一麵,靠壁有一座長灶頭,連著大小三口鍋。這表示廠裏並不止那燒窯老一人,一定還有相當的人口的。灶的前手,在廠門的左側,有一間臥房,門是關著的。在這臥房與灶之間的壁上有一道門,掩閉著。不知門的那一邊,是空場,還是別有建築。
肚子是有點餓,這逼得我悄悄地把一個大鍋蓋揭開來,發現盛有一大碗的菜粥在鍋底。我高興極了,把那粥端起來想喝。我想:喝了給他些錢吧。啊,錢!這一下又才覺悟到,我身上是一個銅板也沒有的。他們或許有吧?誰能保定呢?在突然的出發之下,又經過騷亂,公的私的都丟光了,誰能保定有多少帶在身上呢?但粥的**委實大,又有內應的饑餓要伸出手來,這可把碗端到了嘴邊。我想到了坐在窯門口的那燒窯的老人慈祥的眼睛。他是在做夜工的,這粥一定是備他充饑的東西,我吃了,他怎麽樣呢?盛著粥的碗,依然放到鍋底上了。
五
睡在比彈簧床還要舒服的幹草堆上,一覺醒來已經是大天光了。傅君他們還沒有醒。我連忙起來,跑出廠外一看,糟糕!士兵們和向導連影子都沒有了。
我把傅君喊醒了來,他們也隻好瞠然若失。
廠裏是有不少人的。灶側的門開著,那邊原來也有一個很大的廠子,一邊陳著燒好的瓦,一邊擺著幾張方桌,是備瓦匠吃飯的地方。
廠外也還有好幾戶人家,有的相當高大,自成著一個莊落。燒窯老人卻不見了,換了班去休息去了吧。
話雖然不能通,大家卻和我們很親熱,並不怎麽見外。大約看見我們都是文弱書生,並不是什麽匪類,也並不是真正的丘八吧。更主要的原因,或許是真正的丘八們,昨夜就睡在露天的空場裏,並沒有驚動他們;今早一早動身,也沒有翻動他們一根幹草,這可使他們更感覺著我們的不足怕吧。男的女的,很多人都簇擁來看我們。他們,尤其女的,對於安琳的裝束,特別感覺興趣。安琳也穿的是藍布軍服,藍布馬褲,剪著一個男子式的分頭。她們有點不大相信她是女子,但她畢竟是位女子,也是無法否認的。安琳在廣州住過半年光景,廣府話能說得一些,我們差不多就全靠著她做了我們的喉舌。
人是容易適應環境的,隻要危難沒有逼在眼前,倒也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在我自己首先感覺著愉快的,是那位魁梧的向導走了,我釋下了對他的戒備。其次我們考慮到經濟問題。在這兒應該特別感謝安琳和易君。安琳以她女性的仔細,她從汕頭出發後,有四十塊硬洋,縫在褲腰帶裏麵,是隨身帶著的。易君也因為是會計的關係,主席團的夥食費在他身上,也有兩百元左右。有這麽多的錢,是一筆大財產了,我們可以免掉做討口子的命運了。
我們被邀到一座有磚牆圍著的房子裏去。那是在瓦窯的西南端,房屋並不怎麽堂皇,但明顯地是那莊上首屈一指的富室。家長是小地主,也是毫無疑問的。他是一位三十左右的人,年輕時分讀過書,能勉強和我們作筆談。
我們談到今後的去向,大家決意走出海口,然後再走香港。在流沙準備疏散時的步驟,給了我們以必要的知識。我們知道有一個甲子港,大概要走四五天,又有一個碣石港,要遠一點。要到這些地方去,不可少的當然是向導了。家主要我們不要著急,在莊子上多休息兩天,慢慢替我們想辦法。我們在這時便開始換裝,把了些錢出來買舊衣服,把身上穿的也完全施舍了。為了要裝成一個老百姓,凡是身上可疑的東西都得丟掉,如圖章之類,把字磨光了,然後丟掉。但我卻有一樣東西始終舍不得丟,便是一隻紅色的頭號派克筆。這大約也就是知識分子根性的絕好的象征吧。
早餐的菜頗豐盛,花了兩塊錢,囫雞大肉盛了四大碗,陳在一張方桌上。大家正要就席吃的時候,就跟晴朗的天空突然冒出了一朵烏雲來的一樣,那位魁梧的向導又回來了。不僅我們吃了一驚,連莊上的人們都像有些詫異。他滿不客氣地坐上方桌同我們一道吃,接著便替我們開出條陳來,帶著強迫的口吻。
“你們幾位待在這兒很危險,地方上的當局一知道,便要來拿人。我的家離這兒不遠,我把你們接去住一向,看風色。”
我回答他:“我們要出海口,到甲子港或碣石港去。”
“那也離不得我,我懂話,除我而外,沒人懂。你們到我家裏去住一向,我送你們去。反正,你們有錢,遲幾天不關事。”
聽他說到有錢,我和傅君們麵麵相覷了一下。安琳接過去說:“我們是落難的,錢都丟光了。”
“我看得很清楚,”猛人毫不躊躇地說,“你們都是官長,當然有錢。沒錢,你們還不著急?”
這家夥的確是在打鬼算盤!我心裏這樣想,但沒有說出口來。我看他是死心糾纏著我們不肯放的。莊上的主人起先和我們很親熱,很肯替我們想辦法,自他來後都像有所顧忌,不再多說話了,說時,反而替他幫襯一兩句。我憑這些和自己的直覺,斷定那大漢必然不是好人。我在心裏籌劃著應付他的辦法。我想,既沒法擺脫他,那就以早走為是,免得他去擺布一切。我們是四個人,他隻一個人,總能對付得過。我們還可以找些拄路的東西做武器,他要怎樣,我們便先下手。我這樣想了,便說出口來。
“就煩你老兄引路吧,往甲子港,吃了飯就動身。”
“我還得回家去關照一下啦。”
“對不住,你不是說,我們待在這兒很危險嗎?遲了,我們不便等你。”我回頭便向同席的莊主人說,“請替我們找四根扁擔,我們出錢買。我們要裝成挑腳,一麵也好用來拄路。”
猛人有點泄氣的神氣,他插上一句:“你們也走路嗎?走甲子要走好幾天,這位女官(他指著安琳)至少會吃不消。”
“你不要看見她是女的,”我特別誇大地說,“她還打過仗呢!她從江西的南昌,一直走到汕頭,難道還怕走不到甲子?”
“要快走也好,我總送你們。”猛人回答著,顯然又有了新的打算。
六
飯吃過後,莊主人果然替我們找了一根扁擔和三根竹棒來,我們付了兩塊錢。那向導大概有他的什麽準備,走出去了。我趁著把我的用意向傅君們說明,他們也早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我自己的心實在還是放不下,我感覺著,我們還是難於應付的。假使他果真是匪類,他盡可以有辦法來解決我們。衷心地懊悔著,不應該貪睡,和有武裝的朋友們脫離了。
我腳上穿的是一雙膠鞋,昨天落水,醬上了汙泥,穿在腳上滿不舒服。我便從那莊子裏走出去,想找些水來衝洗一下,走出莊,一望都是田疇,隻有左手一帶是高地,有些林木。一條溪水就在莊落外流過,水不深,也還清潔。在一條木橋邊,一處有踐腳石的,莊上人汲水或漿洗用的地方。我把鞋脫下來,先洗了腳,再弓著身衝洗著鞋裏麵的泥。
溪水的對岸是一條大路,有一位年輕的鄉下人從下遊走來,漸漸走近我的麵前了。我望了他一下,又把頭低下了。那青年在我麵前突然站立著,更使我大吃一驚的,他竟向我打招呼,用著我可以聽懂的話:
“郭先生,你不是郭某某嗎?”
我又抬起頭來,不認識他,又摸不準他到底是什麽人。年紀並不大,隻有二十左右,是還沒有充分成人的一位農家子。我沒有躊躇地否認了我自己:“我不是郭某某,你認錯了人。”
“你不要怕。”那青年更拿穩地說,大概他從我的口音上又得到一層保證,“我認識你,我是農民協會的。”
這下可使我放心了。啊,我在心裏叫,也在口裏叫。這真是一個救星了!——這是心裏想的,但口裏說著:
“你來得真好,正有一個不可靠的人,在糾纏著我們!”
“另外還有人嗎?你怎麽到了這兒?”
“隨後慢慢談,我們是四個人,請你趕快同我一道去。”
青年過橋來了。他很矯健,也很親熱,就好像和我是多年的舊友那樣。他不待我問,便很愉快地一麵走,一麵對我說:“我昨天中午在流沙天後廟(?)看見你,在天井裏我們擦身過。你的額頭特別寬,頭特別大,我便注視了你的符號,看出了你的名字。”
不錯,那時自從武漢出發以來,我們的軍服上,每個人的左胸上都是有符號,而且寫著自己的名字的。
我心裏嘴裏都隻是叫:“你來得真好!你來得真好!”
“你們那時在找向導,我也是要來領路的人,沒有來得及,你們便出發了。”青年繼續著說,他讓我沒有一絲一厘的陰翳存在了。
我們走到了吃早飯的地方,那魁梧的人已經回到那兒,青年一看見了他便打著招呼:“啊,是你呀!”以下談的是我們不懂的話,毫無疑問是潮州的土話了,實在連一個字也聽不懂。那人也回答了幾句,沒精打采地便各自離開了。青年便回頭向我們說:“走,我引你們到別的地方去。”
我向傅君們介紹了,大家都喜出望外,無條件地服從了他,把扁擔和竹棒都丟了,立刻便跟著動身。莊上的人很多把我們送出莊,我們也向他們道了謝。我很想再看一下那位“甘地”,他始終沒有露麵。
青年把我們引著向左手的高地有林木的地方走去,走得離瓦窯已經相當遠了。我開始問他:“那位大漢子究竟是什麽人?”
“你們今天真是幸好遇著我呢。”青年滿愉快地說,“他是一位土匪頭子,加入了國民黨。國共合作的時候,我們也合作過一會。後來分家,我們也分開了。他有得三十幾條槍。”
“剛才他對你說了些什麽?”
“他在說:‘我們講交情,這筆生意就奉讓吧。’意思是有點雙關的。”
“這一帶地方叫什麽名字?”
“大地名是鹽酸寮。”
“那瓦窯所在的地方呢?”
“就叫瓦窯墟。”
“離流沙有多遠了?”
“二十幾裏。”
“才二十幾裏嗎?”
這倒真的使我驚歎了,走了好像一個通夜,才走了二十幾裏。
天氣是很晴朗的,在山林裏走著,雖然走得汗涔涔,不斷地有微風吹送。
時而有些不知名的鳥,在空中清脆地叫,空氣裏飽和著濃重的土香和木香。
真是清新得很,安琳又在低聲地唱著《國際歌》了。
1948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