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禮拜,最後出走的期日到了。自華北事變發生以來,苦慮了十幾天,最後出走的時期終竟到了。
昨夜睡甚不安,今晨四時半起床,將寢衣換上了一件和服,踱進了自己的書齋。為妻及四兒一女寫好留白,決心趁他們尚在熟睡中離去。
昨晚由我的暗示,安娜及大的兩個兒子,雖然知道我已有走意,但並不知道我今天便要走。我怕通知了他們,使風聲伸張了出去,同時也不忍心看見他們知道了後的悲哀。我是把心腸硬下了。
留白寫好了,連最小的六歲的鴻兒,我都用“片假名”(日本的楷書字母)替他寫了一張紙,我希望他無病息災地成長起去。
留白寫好了,我又踱過寢室,見安娜已醒,開了電燈在枕上看書,自然是因為我的起床把她驚動了的。兒女們縱橫地睡著,均甚安熟。
自己禁不住淌下了眼淚。
揭開蚊帳,在安娜額上親了一吻,作為訣別之禮。她自然不曾知道我的用意,眼,沒有離開書卷。
吻後躡木屣下庭園,花木都靜靜地立在清晨的有涼意的空氣中,尚在安睡。
桅子開著潔白的花,漾著濃重的有甜味的香。
兒們所掘的一個小池中,有兩匹金魚已在碧綠的子午蓮葉間浮出了。
我向金魚訣了別,向桅子花訣了別,向盛開著各色的大蓮花訣了別,向園中一切的景物訣了別。心裏默禱著妻兒們的和一切的平安,從籬柵缺口處向田隴上走出。正門開在屋後,我避開了正門。家前的籬柵外乃是一片的田疇。稻禾長已三四寸,色作深青。
璧圓的月,離地平線已不甚高,迎頭望著我。今天怕是舊曆六月十六日吧。
田塍上的草頭宿露,濕透了我的木屣。
走上了大道,一步一回首地,望著妻兒們所睡的家。
燈光仍從開著的雨戶露出,安娜定然是仍舊在看書。眼淚總是忍耐不住地湧。
走到看不見家的最後的一步了。
我自己畢竟是一個忍人,但我除走這條絕路之外,實在無法忍耐了。
自事變發生以來,憲兵、刑士、正服警察,時時走來監視,作些無聊的話語。這些都已司空見慣,倒也沒有什麽。但國族臨到了垂危的時候了,誰還能安閑地專顧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處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我自己現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
妻兒們為了我的走,恐怕是要受麻煩的吧。這,是使我數日來最懸念的事。
昨晚,安娜知道了我有走意,曾在席上告戒過我。她說:走是可以的,隻是我的性格不定,最足擔心。隻要我是認真地在做人,就有點麻煩,也隻好忍受了。
女人喲,你這話是使我下定了最後決心的。
你,苦難的聖母!
沿途的人家都還是關閉著的,街路上的電燈都還朦朧著做著夢的眼睛。
路上隻遇著了些配報的人。配報者有的投我以頗含驚異的一瞥。
電車還沒有開動。走了兩個車站,看見在站口上已有兩三人在等車了,我也就走到月台上去等著。
兒們醒來,知道了我已出走,不知道是怎樣的驚愕。
頂小的可愛的鴻兒,這是我心上的一把劍。兒,望你容恕你的父親。我是懷抱著萬一的希望的,在不久的將來,總可以再見。電車開來了,決絕地踏上了車去。
五點半鍾的光景到了東京,又改乘汽車趕赴橫濱友人家,在那兒借了套不甚合身的洋服和鞋襪來改了裝。九點半鍾的時候,友人偕我到車站,同乘“燕號”特別快車,趕赴神戶。
這位朋友,我現在還不好寫出他的姓名,車票、船票、一切等等,都是他替我辦的。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他。
沿途都還在出兵。靜岡驛有兵車一駕停著,正待開發。月台上有許多男女,手拿著太陽旗在送行。其中有許多穿著製服的高等學校學生和許多中、小學生。
沿途的人家也都插著旗幟表示歡送。有標語橫張著,大書“歡送皇軍出征”。
“燕號”車中也有不少的軍人。我們坐的二等,在我旁邊便坐著一位步兵少佐,手裏拿著一卷油印的軍事計劃書,時而展閱。我偶然瞥見有“第一作戰計劃”、“第二作戰計劃”等字樣。
太陽正當頂,車中酷熱。田裏的農人,依然孜孜不息地在耘著稻苗。
火車一過身,路線旁拿著小旗的兒童們有的在歡呼“萬歲”。
下午五時半到達神戶,坐汽車直達碼頭,平安地登上了坎拿大公司的“日本皇後號”(EmPress of JaPan)的A Deck(頭等艙)——平生第一次坐頭等艙,有如身入天堂。但是,家中的兒女,此時怕已墮入地獄吧?假使在這樣舒服的地方,得和妻兒們同路,豈不是也使他們不致枉此一生?
友人把我送上了船,他告辭先走了。
船是九點鍾開的,自己因為含悲茹痛便蟄居在艙中,從開著的圓窗孔望出,看著在碼頭上送行的人們。也有些人在投紙卷,五色的紙帶在碼頭與船間的空中形成著玲瓏的纓絡。
鏘琅,鏘琅,鋪琅……
船終竟離岸了。
五彩的紙纓絡,陸續地,斷了,斷了。
船上的人有的把紙帶集成一團投上岸去,岸上的又想把它投上船來,然而在中途墜落了——落在了下麵的浮桴上。
向住了十年的島國作了最後的訣別,但有六條眼不能見的紙帶,永遠和我連係著。
二十六日
今天依然快晴,海上風平浪靜。
一個人坐在艙中寫了好幾封致日本友人的信。對於日本市川市的憲兵分隊長和警察署長也各寫了一封,道謝他們十年來的“保護”的殷勤;並懇求對於我所留下的室家加以照顧。
寂寞得不能忍耐,想到三等艙裏有一位C君,他是在二十二日的夜裏到我寓裏來辭過行的。我們雖然將要同船,但我那時沒有告訴他。
要聽差的把他叫了來,C君吃了一驚。
——先生,你一個人嗎?
——是的,我一個人。
以後好一會彼此都沒有話說,連C君都有點淚潸潸了。
想起了十四日那一天,寫給橫濱友人的那首詩。那是寫在明信片上寄給他的,用的不免是隱語。他的來片也是隱語,說青年會有西式房間十八、二十、二十四號等,設備均甚周全。青年會者神戶也,西式房間者外國船也,號數者,開船的日期也。日本報雖然天天傳著緊張的消息,但要和妻兒們生離,實在有點難忍。因此,我便選定了二十四號那最後的一隻。實則二十四乃是橫濱出帆的日期。
廿四傳花信,有鳥誌喬遷。
緩急勞斟酌,安危費斡旋。
托身期泰岱,翹首望堯天。
此意輕鷹鶚,群雛劇可憐。
想起了二十四日那一天,預想到回到了上海的那首七律。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餘淚血,登舟三宿見族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這是用的魯迅的韻。魯迅有一首詩我最喜歡,原文是: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第七句記得有點模糊,恐怕稍微有點錯字。
原詩大有唐人風韻,哀切動人,可稱絕唱。我的和作是不成氣候的,名實相符的效顰而已。但寫的時候,自己確有一片真誠,因此工拙也就在所不計了。
細細考慮起來,真的登了岸後,這詩恐怕是做不出來的。民四(一九一五年)“五七”回國時的幻滅感,在興奮稍稍鎮定了的今天,就像亡魂一樣,又在腦際飄**起來。那時因日本下了哀的美頓書,我愴忙地回國,待回到上海而袁世凱已經屈服了。
一隻愛用了十幾年的派克鋼筆,倒的確和著家室一同被拋在日本了。
但是,纓呢?如有地方可以請,該不會是以備吊頸用吧?
有妹子在西湖,妹倩在那兒經商,到了上海後或者就往西湖去看望我二十五年來不曾見過麵的骨肉。
離開四川二十五年,母死不曾奔喪,兄逝不曾臨葬,有行年九旬的老父,如可能,也想乘著飛機回去看望一次。
四川的旱災也是該得去踏訪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立定大戒:從此不吃酒,不吸煙,不接近一切的逸樂紛華;但要鍛煉自己的身體,要有一個拳鬥者的體魄,受戒僧的清規。
我在心中高呼千萬遍古今中外的誌士仁人之名以為鑒證:金石可泐,此誌難渝。
自己是很清明的,並沒有發狂。
下午在小艇甲板上遇著一位阿富汗斯坦的商人,能操英語、日語。他約餘投環作庭球式的戲,應之。
戲可一小時,流了一身大汗。海風吹**,甚感快慰。
海水碧青,平鋪直坦,略有漣漪。
阿富汗人連連說:跳下去遊泳吧,跳下去遊泳吧!
但怎樣上船呢?我問他。
他把頭偏了幾下。
那人是摩罕默德教的信徒,據說該教中人反對跳舞。
洗了一次澡。
自己隨身穿著的一條短褲,已被汗漬,自行漿洗了一次,在電風扇上吹幹之。
這短褲和一件布日本服,都是安娜替我手製的,我將要永遠保藏著,以為紀念。
傍晚,C君邀了幾位朋友來談話。見我衣不合身,爭解裝相贈,但是,不是過肥,便是過瘦,不是過短,便是過長。據這樣看來,我自己似乎最合乎“中庸”了。我這樣說出了,惹得大家好笑。
船上的水手和聽差的,幾乎全部都是廣東人。他們發起了一個“慈善會”,正在募捐。所謂“慈善”者乃是對於抗敵戰士之慰勞。因為是在外國人的船上,不好明目張膽地使用救亡抗敵那樣的名目。
執事的人到了我房裏來,有一位男裝的廣東女士,普通話說得滿好。
她說,他們要捐錢去慰勞華北的抗敵將士,到了上海立刻便要獻給政府,請替他們送到前方去。
她說,船上的中國同胞都很關心,很想知道一些詳細的情形,關於國際的和國內的,尤其關於日本的。本日晚他們要在三等艙中開一次大會,要請幾位從歐美回國的人和從日本回國的人講話,還有些餘興,要唱廣東戲。
聽了這些話,感覺著十分的愉快。他們要我捐,我也就捐了五元。這五元的“慈善”,實在是慈他人之善。我出家時,身上隻帶了五毛錢的電車費。然而我現在的錢包裏已有五十塊大洋了。這都是那位橫濱朋友的慈善事業。
慈善會我沒有出席。因為我並沒有用本名。三等艙中客人最多,恐有麵熟的,反感不便。
二十七日
晨五時起床。
昨夜十時半就寢,睡甚安穩。
吃早餐時,會普通話的廣東女士走來報告。
她說,昨晚的會成績很好,捐了四百塊錢的光景。有一位參加了英王加冕禮回來的人最先演說。據說,中國和英國已有協商,中國政府將以最小的犧牲收回全部失地(她在“最小的犧牲”那五個字上說得最用力)。上台時備受熱烈的鼓掌歡迎,下台時卻沒有人鼓掌。大約因為聽的多是廣東人,不懂普通話的緣故吧。
這位女士短小精幹,而且說話也似乎頗懂得“幽默”。
清晨,在枕上又做了一首詩。
此來拚得全家哭,今往還當遍地哀。
四十六年餘一死,鴻毛泰岱早安排。
吃中飯時廣東女士又來報告,說下午二點半便要到上海了。
我顧慮到自己的衣履太不合身,問了問她:船上的賣店有沒現成的可買?
她說:有是有的,但價錢很貴。他們用的美金,一條褲子買起來也要費你七八十塊中國錢,你何苦把錢給外國人賺呢?我看你忍耐一下,到上海買合算多了。
我感謝了她的忠告。
她又問我:中國究竟打不打?
我說:論理呢,早就是應該打的;不過究竟能打不能打,我不得而知。
她有點失望的樣子。
在上甲板上又遇著那位阿富汗商人,並排著在甲板上散了一回步。
我問他回教人普通行禮的方法是怎樣。他把兩手向胸前操著,把上身略略屈了一下。他說,就是這樣,和中國的打拱差不多。
我請他唱首阿富汗的歌給我聽。
他一麵走著,毫不猶豫地便低唱了起來。人是那樣的魁梧,歌聲卻清婉如女子。歌意我是不懂的,他替我用英語翻譯了一下:
"I love you, I love you,
You are my sweet——heart……”
蓋乃情歌也。
——Have you sweet——heart?
——Yes, I have.
——Chinese or Japanese?
——Chinese and Japanese.
——Oh, have you many, many?
——No, I have only one, because she is Japanese girl and become my wife.
——Oh, so. But I like more Chinese girl than Japanese.
——Why?
——Because Chinese girl is very, very fine.
阿富汗商人很愉快地談著,但他卻沒有想到我自己的心裏是含著悲戚的。
廣東女士又走來了,她說,稅關要來檢查行李了,請你把行李收拾好,叫聽差的提到上甲板來。
我告訴她,我是什麽行李也沒有的。
她躊躇了一下,把手中卷著的一本便裝書展開來,原來是我的《北伐》。
——好不?——她說,——請你替我簽個名?
——你怎麽知道我呢?
——我看見過你的相片。昨晚我們來捐錢,我早就認出你了,但我沒對別人說。我看見你用的假名叫YoungPatining,我曉得這裏一定是有緣故的。這《北伐》上也有你的相片,不過是瘦得多。你現在壯了。
我自己沒帶筆,走進“紗籠”去,在《北伐》的第一麵上替她題了兩句舊詩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自己是壬辰年生的,今年四十六歲。想起了十幾年前,在上海城隍廟曾被一位看相的人開過玩笑,說我四十六歲交大運。此事是記在我的一篇雜文《湖心亭》裏麵的。忽然憶及,頓覺奇驗。所謂“大運”者,蓋生死大運也。
海水呈著嫩黃的顏色了。
1937年8月1日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