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的筆

回到上海不覺也快兩禮拜了。

初來時滿以為這筆是可以投的,事實上朝夕相隨的一枝頭號派克的紅筆,是被投在日本了。

但回上海後的第三天,有一位女性的舊友,她又替我買了一隻二號的派克真空筆來,顏色可不是紅的,而是黑質,有黃色的環紋。

她說,你是使用筆的人,沒有筆很不方便,故爾買了這枝筆來奉送。

她又說,她自己是喜歡黑色的,但沒有,隻好買了這種。但又怕我不喜歡,故而把發票也帶了來,不高興時可以拿去掉換。

看發票是“二十四元”,這厚情把我自己一切的奢望都打消了。

自己是決心和筆斷絕關係的,然而一回國便有女友送筆。

筆和我如不能斷絕關係,自己的心意是依然迷戀著紅色的,然而送筆的女友,卻喜歡的是黑色。

筆乎,筆乎,黑色的筆乎!

汝將與我長此而終身乎?

二 一座荒墳

是七月三十號,回國後的第四天。

上午偷了一點空閑,和兩位朋友去吊於立忱的墓。

立忱是二月由日本回國,五月自殺了的。

朋友之一談到她的絕命辭。是“如此家國,如此社會,如此自身,無能為力矣。”

據說第二的“如此”兩字是後加的,足見她在決死的一瞬前,意識都很清明,而在銳意修辭。

這樣的一位好女子,實在是不應該死的。

到了中國公墓,入門右轉,走可三二十步,在路的左側,幾株雜樹陰裏,橫著一個長方形的土坪,周圍有石圍護。

朋友之二說,這便是立忱的墓了。

碑還沒有建立。

墓頭有四隻已經萎黃了的花籃,大約還是送葬時的品物。

我有點害怕,立忱所走的路,似乎暗示著了我自己的將來。

三 蛾

八月一日搬進了這家捷克斯拉伐克人的公寓裏來。

二樓,朝南有三堵窗,不斷地有南風吹來。

窗下有一麵大草園,也略略有些花木。

這些是把我係留著了的。

初搬來的一晚上,有位朋友在壁上發現了一隻很大的暗灰色的蛾。

友人要撲殺它,經我勸止著了。

今天已經是九號了。一個人坐在電燈光下提起筆來,想繼續寫些文章。無心之間又看見那匹暗灰色的蛾,孤孤單單地,一絲也沒移動,依然伏在那原有的地位。

想起了賈長沙的《鳥賦》。

四 微笑

公寓生活已經一月有半了,一晚獨自歸來,看見贈筆的女友在桌上為我留下了一張字條。開首幾行是:

我在這兒又靜靜地坐了三十分鍾,一個人望著壁上那隻神秘的蛾,不免生出了無限的感慨和幻想。

是的,那神秘的蛾。始終張著翅子,伏在壁上不動。

太神秘了,你這灰色的使者。

我起了決心,想過細地去看它一下,究竟是否還有生命。

我過細看了,我笑了,一月有半以來一個人獨自會心的微笑。

原來那蛾是被先住者釘在壁上的,針已鏽得和蛾色一樣,看不出了。

明天,贈筆的友人如來,這消息值得珍重地告訴她。

193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