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車在公路上跑著,沿途多有軍事設備,沙囊的堆積,代替鐵藜的樹枝縱橫。那樹枝是臨時從路旁的雜樹所伐下來的。樹葉早已枯了,那提醒我們:戰事自發動以來已經經過了十天。
沿途隔不多遠便有站崗的兵。我們的汽車頭上張貼著“滬警車輛通行證”,絲毫也沒有阻礙。汽車以一小時五十英裏的速率奔馳著。
路旁綠色的田地在烈日光中雖然有點倦容,依然帶著和平的風貌。農人擔著農具在路上走,水牛拉著水車在草棚裏轉。清風不斷地從車窗孔襲來,那是上海市上所不能有的風。
同車的某君說:敵人的飛機不會投炸彈吧?
另一某君說:那可保不定。
然而天上沒有飛機,地上也沒有落過炸彈的痕跡。
跑到了黃浦江邊了,上海各界抗敵後援會有一批人要往前線去慰勞,須得等著他們一同渡江。
渡口是一個小市(地名我在這兒卻不便寫出),臨江的街邊多飼著一些白毛豬,被圈在竹欄裏。有些豬四蹄被綁,安靜地在石麵地上,沒有竹欄。臭氣在和風作頑強的抵抗,更有蒼蠅作後援。
等了有二三十分鍾的光景,慰勞隊的人分乘著兩部汽車來了。另一某君告訴我:裏麵有杜月笙、錢新之、宋子良、吳開先諸人。
渡船尾上插著一隻小白旗,寫著“擺渡第十一號,船主王柏亭”。
江水呈著沉悶的灰黃麵孔。
渡江又分乘了三部汽車,有一部渾身塗了泥,和黃浦江旁的肥豬色相仿佛。這自然是避免敵人的煙幕,否,泥幕了。
又是一趟一小時五十英裏的兜風,沿途的人家多塗成了灰色。有一家前麵豎立著一個怪物,是一根一人高的圓柱,全身汙黑,頭上插著些枯了的樹枝。我疑心是避邪的有關民俗的東西,然而同車的某君畢竟比我聰明。
那個汽油泵,你看!他對我這樣說。
原來那紅色的汽油吸筒為避免敵人的視線也變成了那樣的一種奇怪的樣式了。
終竟到了向華所駐紮的地方。
二
向華是張發奎的號,他是我們北伐時代的老朋友。他現在是在浦東指揮著滬浙區的前線的軍事。
我從日本回國不久的時候,他曾由嘉興來看過我一次,並約我去遊南湖,憑眺過那兒的煙雨樓:因為他的“蘇浙邊區綏靖公署”是設在南湖邊上的。
十二號的清晨,是虹橋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我也曾如約去訪問過他一次。我和他兩人坐著摩托小艇在南湖裏遊了半天,在煙雨樓頭也喝了一會茶。據說,嘉興頗有點像意大利的威尼斯,隻是肮髒得一點。
就在那一天,日本有十三隻兵艦開往杭州,又折回上海;有兩隻飛機飛到嘉興上空偵察。這是我們在吃中飯時所得到的情報。
向華曾對我說:南方的戰事早遲是會發動的。發動了便立刻打發汽車來迎接我。
我在嘉興隻住了半天,當晚乘夜車到杭州去看了我的妹子,第二天一早便趕回了上海。但誰也沒有想到火車開到西站便已經不能前進了。北站已經戒嚴,往北站去迎接我的人,都撲了一個空。在飛機炸彈下的生活居然過了十天,今天二十四號,向華打發來接我的汽車果然也就來了。
三
十日不見,多少有點脾肉之歎的向華似乎更加煥發了。他很慷慨地和慰勞隊諸人握手言歡,我也側聞了他的高論。
據他說:日本兵真是怕死,單在蘇浙區內所打下的日本飛機便有十五架。飛機師凡是遭到生擒的,見了我們立即便叩頭求饒,說願意投降做中國人。飛機師身上都穿得有所謂“千人針”的護符。
這“千人針”的縫紅是我所曾目睹過的。日本人每遇戰事,便有好些婦女拿著布匹和針線巡行街頭,請求過路的人每人縫上一針。這密密地縫就了的布便送到軍部去,作為前敵將士的避彈的護符。那東西真正能夠避彈嗎?那當然是出於迷信。
向華又說:日本兵真是怕死,凡是在浦東上岸的兵,一遇著我們追擊,便四處逃跑。你東打,他西逃,你西打,他東逃。逃得快一點的都逃回軍艦去了。現在浦東岸上已經沒有一個敵兵。
慰問隊的人有的問向華,究竟需要什麽東西,凡是有什麽需要都請告訴他們,他們便立即備來。向華說:我需要日本兵拿來給我打,請你們多多給我備來。
這話倒說得很機敏,大家都發出大笑。
向華最得意的是他所指揮的炮隊。炮火真是準確,凡是浦東沿岸的日本人的碼頭堆棧全部打得精光,我現在由東至西地把那重要的名稱揭在下邊:
三井煤炭下碼頭,
日郵船碼頭,
川崎船渠,
岩崎用地,
上海製紙公司,
日華紗廠,
大倉碼頭,
日清碼頭,
三菱公司碼頭。
這些都是日本人的重要產業地,據說單是三井煤炭碼頭的煤炭已經就有萬萬元以上的價值,日本海軍多是從那兒取煤用的。前幾晚上我們由外灘遙望浦東,見四處都起著猛烈的大火,大有“火燒連營七百裏”的形勢的,便是這些地方的堆棧被火葬了。
三四十年的經營一旦化為灰燼,日本的資本家中據聞有因此而自殺的。但這怪得誰呢?縱容軍人,使他們跋扈飛揚、橫暴無恥的,不正是日本資本家嗎?自己養的猛犬發了狂,回頭被它咬了一口,這正是作孽自受。
向華很得意,他說,雖然敵人不夠他殺,但有敵人的產業夠他們的炮轟,他是死而無憾的。
話是說得很慷慨的。
四
慰勞隊的人先走了一步,有幾位是回上海,有幾位是往杭州。
我們走得稍微遲一點。向華有意留我在他那兒多住一下。他說,有一家宏大的西式房子可以供我住,設備一切都完全,洗澡間不用說是有的。
他知道我喜歡洗澡,特別提到洗澡間上來。是的,假如有人要處我以死刑,在行刑之前更允許我說出最後的希望時,我一定要這樣請求說:“請為我打一盆清潔的水,讓我入浴一次,然後把我處死。”
聞著別人的汗臭在比聞著氯氣還要難受。
浦東,據說,敵人是沒有膽量上岸的。揚子江南口,自徐家路鎮至白龍港的一帶,水深,船容易靠岸,敵人屢次在炮火的掩護下企圖登陸,但都被擊退了。
想到上海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還有許多朋友不好離開,浦東雖然值得留戀,雖然有洋房和洗澡間,但我依然告別,折回上海。
在臨別時向華又對我說,你隨時來,我都歡迎。這兒可惜沒有仗可打,隻是消息要比較靈通一點。
他這句話倒是很老實的,所謂“比較靈通”是比較我靈通而已。
路上依然有悠閑的農人,水車棚裏依然有水牛拉著車,滿孕著清風的汽車又把我拉回了飛機與槍炮在空中奏著音樂的上海。
1937年8月25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