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楊行回來的晚上,因為已經十一點半鍾,寓裏的熱水管已經停了,便打開冷水管子來洗了一次澡。因為疲倦,又感覺燥熱,便照例開著南窗睡了。
睡得很舒服,深熟,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八點鍾。像這樣深熟的睡眠,回到上海以來,還是第一次。然而我的素來不甚健全的腸胃卻羅唕了起來。自己是學過醫的,便給它個饑餓治療。整整餓了兩天,到第三天上,在附近友人家裏,才開始吃了兩餐稀飯,身體相當萎頓了下來。
回楊行後的第四天是九月初七了。清早一位姓洪的來訪,他說,××(辭修)有信給杜君,要請我到××(昆山)去商量點子事情,不知道我願不願意去。如願意去便把杜君引來,叫他設法備汽車。
××(辭修)是現任江防總司令××(陳誠)的號,和他自武漢一別以來已經十幾年不見了。我是很願意去和他見一見,但又不免顧慮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餓了幾天,再來長途奔馳,不知可否吃得下。但這樣的顧慮卻隻有一瞬間。可以說我的大腦皮質上的某一部分細胞正在這樣躊躇的時候,而另一部分的細胞已經命令我的喉舌發出了聲來。
——好的,我去。你把杜君引來好了。
回頭杜君也就來了,約好晚間出發,他打發汽車來接我。
二
晚上五點鍾由寓裏出發,輾轉地換了好幾次汽車。到了九點半鍾,才同杜君兩人認真地由小南門向前途出發。
敵機不斷地來襲,沿途的市街都是熄了燈的,儼如一座死城。步哨是密接地布設著的,口令森嚴,真有些戰地風味。
原野中,秋蟲清冽地叫著。天上有繁星羅列,正是銀河泛瀾的時候,然而夜景卻很朦朧。隊伍的調換,卡車的來往是很頻繁的,有些地段,公路的兩旁為一上一下的士兵騾馬蟻接著,使汽車向前開駛,十分費力。所謂“偉大的時代”,“神聖的戰爭”,那些語匯的意義,到這時候才真切地感覺著。武裝著的同胞們是以自己的血、自己的肉,來寫著民族解放的曆史。坐在汽車裏不知不覺地便慚恧起來:自己有什麽德能,公然敢坐汽車?
而且,這汽車還得聲明,是商團向私人借來的,並有四位戴鐵盔的商團護衛著。
“精誠團結”的話,在口頭是講過,在文字上是看見過,如今是身受了。
自己所愁著的身體,為興奮、慚恧、感激種種精神上的活動所飭勵、鞭撻、鼓舞,卻反而振作起來了。病不知躲向何處去了。饑餓也隨著它脫離了我的身體。
汽車跑了多少時間,經過了什麽地方,在這兒我都不好寫。在這兒我深切地感覺著文藝的功利性了。所謂“有什麽話寫什麽話”的那種話,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那種藝術,在平時聽起來倒很像是自由而高尚,然而到了戰時呢,唉,自己把尊容露出了,隻是——漢奸。
三
到了目的地點了。探問起來,××(陳誠)卻是上了前線。因為是在夜間,不願意使人麻煩,不願意擾亂戰友們的寶貴的清睡,我便提議就在汽車裏過夜,大家也讚成了。
在汽車裏過夜,雖然逼窄得一點,實在十分舒服。因為我們的士兵多是在街頭巷口、公路兩旁的地麵上過夜的。坐在上海租界裏過著樂園生活的人,如要想象士兵所過的生活,隻消把前幾天滬戰發動時的一幅難民流離圖複活在眼前就夠了。
在清涼的朝氣中醒來,看明了所睡的地方是街道上的一片隙地,有株槐樹罩著,下有一潭的綠水。正對著的另一街側有一家做豆腐的人家,已經早早開門在做生意了。
杜君叫我去吃點豆漿和油條。我走進店裏時,店中的主持人是一位穿件藍布衫的六十歲以上的老媽媽,細長的身材,細長的麵孔,精神十分活潑,動作異常靈敏,在年輕時一定是美貌過來的。她的助手是一位四十來往歲的媳婦,那人卻矮而向橫的空間發展,麵孔忠厚,是一幅隨處可見的鄉村婦型。還有一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大約是老媽媽的孫女吧,麵貌和身材是第一代和第二代的折半。這位姑娘穿一件黑色人造絲的短上衣,白色褲子,是十五年前上海已曾流行過的裝束了。現行的旗袍,長裾短袖,和西洋夜服相差不遠,已經看得有點令人生厭了。看到這十五年前的古式服裝,反而覺得本色而脫俗。姑娘麵上有點雀斑,敷著一層薄薄的粉,快要脫掉“無嫌猜”的境域而尚未脫掉的一切表情和動作,不錯,是很可愛的。
這兒的人情,就和這兒的空氣一樣,大和上海不同。上海市上的人是失掉了清晨的,也可以說上海市上壓根兒便沒有清晨。盡管你就在四五點鍾的時候起床,都隱隱有一股炎熱氣襲擊你。人情呢?也相差不遠。然而,這兒的人,卻和這兒的清晨是一樣。
老媽媽叫小姑娘替我打水洗臉,磁盆、溫水、麵巾,都相當於淨。我自己是有點潔癖的人,但絲毫的忌避意也沒有生出。
一大青花碗的豆漿,兩根油條。問要白糖,白糖沒有。
我的經過了一番饑餓治療的不健全的腸胃,跑到鄉下來,又算是經過了一番轉地治療,覺得一點也不羅唕了。純粹的豆漿勝過上海市的所謂“牛奶”。
我吃完了。杜君替我付了錢,但老媽媽說不要,媽媽說不要,小姑娘也說不要。不過,我們沒有讓她們不要。我們走出了店門。應著杜君的提議,便從一條側巷插向原野裏走去。
四
禾稻已經是達到成熟的時期了。
看見玉蜀黍,動了食思。玉蜀黍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鮮嫩的玉蜀黍無論燒食或者煮食,但千切不要塗醬油或者白達油,那滋味實在是夠人領略。今年一直還沒有吃這玉蜀黍的機會。
荒野上開著一片野生的牽牛花,都是一律的藍色。這花是隻知道有清晨,不知道有炎晝和黑夜的,一萬個清潔的小小喇叭,齊向天空吹奏著朝頌。
一道小河,水是活的。一群細長的小魚,長可二三寸,在離水麵不遠處作集團跳舞。那活潑!那歡喜!
我看見了荷花,看見了開著各種花樣的美人蕉,看見了開著白花的紫薇,紅花的紫薇,看見了我所喜歡的大山樸,但花是開過了的。
不期然地遇著了司令長官馮××(玉祥)。
文章在這兒寫得很突兀,但事實在實際上更要突兀,恕我待日後再自行加注吧。
十年不見的老將軍,磅礴的氣概依然不減當年。被他留著又吃了一頓早餐。大餅、油條、白飯、米湯、炒雞蛋、煮雞蛋、蛋花絲瓜湯、小青菜,此外還有三四種素食,我老實不客氣地向我的羅唕了幾天的肚子裏盡瓤。讓我成為一顆爆擊彈吧!轟的一聲把我自己轟成灰。
坐了一會,打算再去看××(陳誠)。問到馮將軍近來有詩作沒有。他答應說有三首。我說,可讓我拿回上海去發表?他說,好的,看了××(陳誠)後請再來。我們也就辭別了。
真正是有點出其不意。凡是武裝同誌,認得我的人,不知道何以這樣的多。在街頭迷失了方向,向過路的兩位武裝同誌問路,原來又是認識我的人。由他們把我們引到××(陳誠)那裏,剛剛走到門口,轟隆隆地飛機來了,是敵人的。引路的把我引到葡萄架下伏著。
轟隆……轟隆……轟隆……
連炸了二十幾下。
五
××(陳誠)不在,但他的去向連他的左右都不十分清楚。
遇著了那兒的一位副處長,是從前北伐時在總政治部裏做過事的人。他聽說我病了幾天,又聽說我昨夜在汽車裏過了一夜,便很關切我,說:怕身體吃不消,請在他的帳子裏休息一下。
那是一家逃難走了的人家,據說逃走得似乎十分匆忙,連**的蚊帳都沒有下。
我感謝著朋友的厚意,實際上也有些疲倦,便把帳子放下,拉長了起來。
睡得怕有兩刻鍾的光景,醒來之後,意趣倍覺閑適。看見房中有一部《唐詩合解》,順手拿來翻了一下。
長條的花格門窗外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地麵是用磚頭豎砌成的,但從那磚縫之間卻迸出了一些鳳仙花、雞冠花來。又有一個小花壇,栽著些不知名的草花。幾盆秋菊尚未蓓蕾,有些憔悴的意思。有微風吹得花草搖動,有淡淡的一抹秋陽。花紅得有點寂寞,草綠得分外謙虛。自己便走到書案旁邊,就案頭的紙筆寫出了一首五律。
雷霆轟炸後,睡起意謙衝。
庭草搖風綠,墀花映日紅。
江山無限好,戎馬萬夫雄。
國運升恒際,清明在此躬。
把詩寫好了,又在後邊寫了一段小跋:
在××(昆山)遇敵機轟炸,於明遠帳中午睡片時,醒來見庭前花草淡泊宜人,即興賦此。
剛寫到這兒。明遠在外室看見我已經起床,便走了進來。
——哦,在做詩,就給我吧。他這樣說。
——好的。
我於是在小跋後又添了幾個字:“用贈明遠同誌。九月八日。”
明遠,不用說就是那位副處長的名字了。
明遠是看過我的《由日本回來了》的,他問我:夫人有信來嗎?
我回答他說:前月廿一號有信來,以後便沒有了。
——生活沒有問題嗎?
——暫時還可以敷衍得過去,不過日子久了便沒有把握。
說到這個問題,自己實在是有點渺茫。
六
不一會,××(陳誠)遣人來請我。看見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到×××(馮玉祥)那兒去來,我們剛好錯過了。
在一張鋪著軍用地圖的方桌上圍坐著,細密的地圖用紅綠各色的鉛筆畫了許多直線、曲線。
××(陳誠)按著地圖對我把前線上的情形詳細地說了一番。據他說,我們不如敵人的就隻是飛機、大炮,假如全靠步兵衝鋒,那敵人是毫不足畏的。
但這所缺乏的飛機、大炮應該如何補充,我是略略想了一下,不過我沒有說出口來。因為××(陳誠)是軍事專家,而且是在軍事上負責的人;我想就不待我說,在軍事上的當局是一定已經有了籌劃的。
××(陳誠)說出他的主張是“屢敗屢戰”。剛才我見到×××(馮玉祥)時,他的口吻完全相同。前月我在××(浦東)見到××(向華)時,他也這樣對我說過。這,我覺得是每個軍人應該抱的決心,也是我們每個人民應該抱的決心。要有“屢敗屢戰”的精神,我們才能夠抗戰到底。
××(陳誠)問到我有什麽意見,我略略把自己的見解告訴了幾點:
第一,我們的後方工作應該化整為零,應該多設醫藥站、夥食站等,並隨時移動,以免敵人轟炸。
第二,軍中的政治工作應該趕快恢複起來,民眾運動應該從速開放而加以組織,如此才可以鞏固我們的後方,鏟除漢奸的根蒂。
第三,全軍應該速施行防禦霍亂的注射,因為霍亂在上海已經有流行的傾向。
第四,軍中應該多備日文宣傳品,由我們前線的兵士、飛機師投散於敵人陣地,以勸告敵兵,覺醒他們的迷夢。
第五,軍中應有一種統籌全局的“戰報”,以聯絡各軍彼此的消息,以傳達正確的戰訊於人民,並以保存這次神聖抗戰的紀錄。
此外也說到難民移墾的問題,產業遷徙的問題,發動國民外交的問題,××(陳誠)都一一命人紀錄了。據他說,他要把我所說的要點,打電到南京去。
我是主張宣戰的,但這點××(陳誠)有些為難的神氣。他隻是說,究竟宣而後戰的好,還是不宣而戰的好,頗值得考慮。
我也就沒有再多說了。
七
本來是打算吃了午飯就走的,但經過一番轟炸之後,由上海送我們來的車沒有得到我們的同意便先開回去了。
又到×(馮)將軍那裏去。他命人拿出了三首詩,一一在詩尾用墨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命人來照了兩張相,把膠片一卷交給了我,要我在上海洗好,好登報。(這相是洗好了,然而×(馮)將軍和我照的兩張卻是重疊了,完全看不見。)
×(馮)將軍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我看,你應該做一篇文章,他這樣對我說,為什麽北伐的時候,我們的士兵在前線打仗,後方的民眾便送茶,送水,送稀飯,十分的殷勤?為什麽我們現在在前線抗敵,我們戰壕裏的將士有一兩天不見飯的,而後方的民眾總老是不管?
——這個問題正是我想跑來找你們談的問題呢,我這樣回答他,北伐時代,三大政策尚未拋棄,國共合作尚未破裂,軍中有政治工作,總司令部政治部在出發前受了中央的委托,有到各地開放黨部、組織民眾的全權。因而軍隊到的地方便是政治工作到的地方,而且政治工作人員每每比軍隊先到。民眾相信政策,並有了組織,故爾前方和後方的活動能夠打成一片。現在的情形有點兩樣,我想×(馮)先生是最明白的。目前的民眾是效命有心而出力無路,他們並不是冷淡,隻是有所期待。在我看來,政策要鮮明,要信賴群眾,軍中的政治工作應及早恢複,民間組織應及早開放,怕是保證勝利的最切要的事體吧。
我這樣說了,那老將軍把他那毛蟲眉頭聳了幾下,豹子眼睛閃了幾下,點了幾下頭。
我隔著欄杆,看著外麵的江山,真正是“一片錦繡”。
辭別了。
沿途又看見紅的薔薇,白的紫苑,紫的紫薇。
看見了大山樸,又想起了我在日本時自己手種在園子裏的那一株。
八
司令部裏的車都開往前線去了,隻得被留著再過一夜。
夜裏,××(薛嶽)由前線來了。又是一番出其不意的相遇。
××(薛嶽)的興致,好得了不得。他隻是談笑,身體比以前壯得多,胡子有點像希特拉。他被新任為×××(東路軍)副總司令,到這時候我才聽見人告訴了我。
又有飛機的拍音,熄了燈。在天井中望天,天星真是繁得可愛,聯想到了地上的將星雲集。
××(薛嶽)告訴我,他是當晚便要坐汽車回去的。他叫我明天坐車到他那兒,由他那兒再打發汽車送我回上海。
他又告訴我,×××也到了前線。
我也異常地高興。我說:那很好,我明天一定去見他。
吃了晚飯,××(陳誠)、××(薛嶽)和另外的幾位將領,圍著那張方桌,在軍用地圖上用紅綠鉛筆指畫。桌上僅點著兩枝洋燭。
看見朋友們在地圖上指東畫西,我是外行,不能參讚一辭。
電話絡繹不斷。
報告!接著又是報告!
我自己所能做的事,除已吃了夜飯之外,似乎以睡覺為最適當。我便悄沒聲兒地走出作戰室,向××(陳誠)的副官說明,要他把我引到明遠那邊去。
黑暗,手電筒在閃而又閃。
由明遠及其他同誌的導引,把我和杜君引到另一家屋子去。已經替我們麵了兩尊床,並燒有蚊香。有沙發,有書架,書架中有些英文的關於經濟學的書籍,有金陵大學的學報,足證房主人乃斯文中人,且係教會學校出身。
沒睡的時候,自己覺得很有精神;睡下去了,方始感覺著肚腹中依然有點餘孽在羅唕。
但不知幾時,什麽羅唕也沒有感覺著了。
清早起來,從書架中取了一冊周瘦鵑編的曼殊遺著(書名記不清爽),卷頭有編者的序,有柳亞子的兩篇傳,等等。
有好幾張曼殊的畫,日本味很濃厚,日本人所謂“茶味”。畫得並不怎麽好,不過,我是畫不出來的。
把詩和譯詩通讀了一遍。聯想到日本的一位薄命詩人——啄木。他們兩個的身世、情感、筆調、地位,都相像。
曼殊,有的說他父親也是日本人,有的說隻是和鄭成功一樣,又想起了留在日本的自己的四兒一女。
九
××(陳誠)那邊又派了人來請我們過去。
早飯是吃稀飯。××(陳誠)勸我們夜間走,說:如遇著轟炸,遭了損失,那關係未免太大。
但我們說,和××(薛嶽)有約。於是在吃了早飯之後,××(陳誠)便命人為我們備了一部汽車。
汽車身上是已經塗了泥的,頭上又蒙上好些竹枝,但竹枝是已經枯槁了。
杜君在上車之前,便要向汽車夫說出去向。話頭剛說到一半,立刻被旁邊的××(陳誠)阻止著了。
——你上車去說吧。××(陳誠)這樣說。
地點是須得保密的,在上車之前便說出地點,如旁邊有間諜,豈不糟糕?
然而那地點,卻真有點像桃源一樣,難於找尋。
昨晚,××(陳誠)隻把橋的號數告訴了杜君,說在某號橋與某號橋之間,但沒有說明是哪條公路,也沒有說明是哪個地方。臨行倉卒,杜君也忘記了向××(陳誠)問明,結果就為找那某號橋便找了半天。天是很晴朗的,在郊原裏坐著汽車,跑來跑去地兜風,倒也滿愜意。但如我們是帶有重要消息的,豈不會誤了戎機?
——今天真好,沒有飛機。我對杜君說。
——中午飛機是不大出動的,因為地上反光。杜君在這兒發揮了他的軍事知識。接著他又說:就有飛機,敵人也不會轟炸,因為敵人知道,要人們是不會在白天裏奔馳的。我們也要算是出其不意。
好容易找到了,經了些有趣的曲折——這曲折可惜都不好明寫出來——到了××(薛嶽)住的地方。看見了×××(黃琪翔)、×××,據說×××已經在早晨回南京去了。
一〇
午飯是早已開過了的,司令部裏又專為我們開了一餐午飯。
說了不少的話,照了不少的相,得了不少的消息。
有一個消息是最好的宣傳資料,那是××(薛嶽)告訴我的。
他說,我們的前線兵士從一位敵人的陣亡者身上搜出了一封未寄出的家信來,寫得相當淒慘。那信裏說,他們一登岸,便和我軍接觸,我軍的勇敢善戰是完全出乎他們意外。
他們的大隊長陣亡了,中隊長陣亡了,小隊長也陣亡了兩個。他本人是一位中隊長,但不料到他自己的信寫好還未寄出,連他自己也陣亡了。
——把這信給我,讓我拿回上海去發表。
——等我叫人去清查一下吧。
清查一下的結果,據說已經寄往南京去了。
黃琪翔要到嘉定前線去指揮,在三點鍾時分我們便同他一道出發。到了車輛處,司交通的人說已專備了一部汽車送我們回上海,但同時在那兒服務的童子軍也有車要回上海,爭著要把我們載去。我們覺得搭童子軍的車更方便些,省得司令部的專車把我們送去又空車回來,徒作無謂的消耗,於是也就把專車謝絕了。
童子軍的奧士丁車頗有童子軍的風味,小巧而玲瓏。司機的是戰時服務團的副團長倪××君,據說今天是來戰地檢查團員的工作的。另外還有一位陳××君,異常殷勤。他說,他每天要到司令部去一次,以後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他隨時可以做。
公路兩旁受過轟炸的痕跡很多。飛機之投炸彈,要想準確,似乎很難。我跑過的公路已經不少,凡有被炸的地方都是在道旁田地裏,炸到了公路本身的實在很少見。
北伐時我在南昌曾乘過飛機散傳單,眼底分明是南昌市的一片瓦屋,然而傳單投下去,被風一次,卻都飛到贛江裏或田地裏去了。
炸彈雖比傳單重,但公路卻比南昌城窄,道旁的田地真是無辜受累。不過我覺得敵人也替我們的農民在施行方便。因為那些大炸坑將來是可以利用來作為糞坑的,省得好些老百姓去流汗挖土了。
童子軍的陳君又談到他們在路上每每遇著漢奸或別動隊,他們每在晚上活動,有開槍射擊的事情。
我賣弄了一下聰明,我說,做漢奸的拿了敵人的錢不必去做破壞的事情,豈不是可以嗎?
陳君說,那是不行的。小漢奸一次所得的錢有限,吃完了為生活所迫,又不能不做二次。漢奸有漢奸頭,就和包工頭一樣;據說,漢奸頭拿了敵人一筆錢,敵人要給他注射一藥針,限一星期後是要他的命的,如不再去打一次解毒針。因此漢奸拿錢都不大敢逃跑。
這打藥針的話,聽起來有點像神話。我自己是學過醫的人,這樣的事情在醫學書上不曾見過,論理也不會有。結局怕是敵人的欺騙而已。人民無智,敵人的毒針真是無孔不入的。我希望做漢奸頭的人聰明一點,再聰明一點。
小巧的汽車跑得很快,畢竟又回到了上海。
1937年9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