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自戰事發動以來,救濟難民的事便成了嚴重的問題。開首的幾天,租界上的街頭巷口,遍地都是扶老攜幼的同胞,看起來真正是有點令人流淚。近來經各種社團的收容、遣發,流離的現象漸漸和我們的目前離遠了。

法租界馬斯南路的國際救濟會第一收容所,聽說是救濟難民最有成績的地方。因為有幾位朋友在那兒辦事,在二十九號的上午,我便起了心,到那兒去看看。

迎頭是一片空地上的四個大廠棚,入門在左側一個小棚內看見了好些年輕的男女同誌,圍坐在一條長桌的周圍,似乎在開會。大家都呈著一個愉快的麵孔。

Y君看見了我,便把我向各位介紹了一下,跟著他便把我領著去觀察收容所的內部。

廠棚頂是篦席麵的,罅穴頗多,漏著天光。草地上鋪著木板,難民們有的就在木板上睡著,有的薦以草席。這情形頓時使我生出了一種憂慮:萬一天下雨,卻怎麽了?

據Y君說,所收容難民約一千四五百人,大都來自楊樹浦和虹口方麵。小孩、壯丁、婦女,在分組訓導。小孩最好,教他們唱歌,他們是非常愉快的。醫藥方麵有天主教的女教士在所內從事看護。病人由廣慈及聖心兩醫院收容。聖心每日下午還要派三位醫師來診察,病人和嬰兒每日上、下午要給一次新鮮的牛奶。夥食、掃除等都是由難民分組輪流擔任。

難民雖然多是僵臥在地上,但的確相當有秩序。廠中貼有字條,凡向來客索討錢物者,一經發覺即行逐出。足見初開所時難民有索討錢物之舉,但在我巡行的途中,大家以種種意義的眼光看我,卻沒有向我伸手。

所中的臭氣頗猛烈。的確有天主教的女士數人在勤黽地服務,她們那清潔的黑衣、雪白的衣領,的確有點像是天國中的東西。有的見著我,在臉上顯著歡迎的微笑,無言的目禮。

廚房也是廠棚,十幾位輪值者在三口大鍋裏攪著飯,在一架木台上切著冬瓜。在另一平列的廠棚裏有好些人正在用磚砌灶頭。Y君說,那砌灶的人也是難民。我覺得這些現象最好。

在一處草地上看見一位中年的母親,用一個土盆在替她的四歲光景的兒子洗頭。大家都擁擠在自來水的龍頭邊,胡亂絞洗,她卻遠遠離開了一群人,把她兒子的頭,洗了又洗。這母**,使我涔出了眼淚。

走到有好些馬桶的地方。Y君說,洗馬桶也是全所人輪流擔任;開頭的幾天,男子們多說閑話,漸漸也就好了。

所中的壯丁究竟占少數,據說,多遭了日本兵的慘殺。日本兵在楊樹浦、虹口搜索居民,凡壯丁則槍決之;婦孺老弱則驅逐出境。那麽,幼兒而喪失父親,老母而喪失壯子的悲劇,我相信一定是很多的了。

匆匆地在所裏巡視了一遍,在要走到門口的時候,有一位童子軍攤開手本來要我簽名。我突然想到了《易經》的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便把這來寫在他的手本上了。

我自己本來是不信宗教的,但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天”來。

我在要走出門時,對Y君注意過一下:廠棚那樣稀疏,如一下雨,收容所中的難民豈不會是更加遭難嗎?

Y君說,目前正在盡力在廠棚四圍挖壕溝。

但這,我覺得是不能滿足的。因為那棚頂的篾席隻能遮日,不能遮雨。

——用些帆布來蓋上,怎麽樣呢?

但我這個建議不見得會生效力,因為Y君是從日本回來的高等難民,在那兒隻是替人服務而已。

門側又有幾位女教士在那兒調製藥品,她們的衣冠愈見攪動了我的宗教情緒。我在離開收容所的時候,否,就在我目前運著筆追記這回視察的時候,在我的心裏時時反複著這樣的一個祈禱:

——天老爺,希望你不要下雨。

1937年9月2日